两个人的车站——飞鸟琳
飞鸟琳  发于:2013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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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在一边插嘴,说:“说来就是巧,他会写字,再配上姓余的画的画,真是配成对了。”

白染楞了一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正准备开口问问,大狗就一摔筷子,在二狗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子,说:“就你话多,怎么有你这么个弟弟,一点男子汉的样子都没有。”

二狗被他拍得眼前直冒金星,恼火地说:“你只不过比我早生个两三年,凭什么对我又打又骂的。爸,你要是不打他就是包庇他。”

村长听得直叹气说:“吃饭吃饭。”

二狗说:“我是在吃饭啊,只不过一边吃一边说了几句话。”

村长说:“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

于是当下全体都真的不讲话了,默默地吃自己碗里的饭。不但村长一家人,白染觉得自己这一桌上气氛也很奇怪,几个女孩子明明低着头,白染却感觉到她们似乎在偷偷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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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有些不确定,不知道这种尴尬气氛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除了安静以外也并没有其它特别之处。吃完饭也没有别的事,白染只好回去打算睡个午觉,还没走到自己的院子,齐芸就拦在他前面,说:“你不许回去。我要洗个澡。”

白染有些错愕。苏姣在一边听到了,插嘴说:“大中午的洗什么澡,别作死了,再说你不是昨天刚洗过吗?”

齐芸说:“啊哟,原来你不是一天洗一次,难不成是一个月洗一次,怪不得远远的就闻到你一股臭味。”

苏姣说:“就算我真是一个月洗一澡,也比不上你两个月才刷一次球鞋的脏。”

白染忍不住一低头,发现齐芸脚上的那双球鞋的确有些脏,而苏姣却已经换上了一双草鞋。

齐芸指着白染的鼻子尖儿,说:“我警告你,不许跟过来啊。”就转身自己回快步子走了。

白染没再理她,对苏姣说:“你今天也学了打草鞋了?”

苏姣闷闷地说:“是啊,狗子妈教我们的。说是比球鞋方便。”

白染默然了,这样说来并没有单独跟着余锡裕混的理由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不敢去深想,脱口而出问:“刚才二狗说的画画是什么意思呀?”

心直口快如苏姣,也迟疑了,说:“谁知道那个傻大个儿在说什么,理他呢。”

苏姣长得并没有多漂亮,但一双眼睛灵动有神,斜睨着白染,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白染想再问问苏姣,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什么。苏姣低下头默默地在他旁边走着,突然听到陈亭亭在前面叫她:“苏姣你跑哪儿去了,你晾的衣服掉了一地,快来收。”

苏姣撇着嘴角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这婆婆妈妈的话,但她跟陈亭亭毕竟交情不一般,抬头看了一眼白染扭头就跑了。

不知道齐芸是不是真的回去洗澡了,白染不能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又不想跟不熟的人搭话,就朝着没人的方向慢慢走。一路走过一道长砖墙,墙上也有大红字,是自己昨天写过字的地方,猛然看见有个人挨着墙站着,或者不如说简直爬在墙上。白染一看,这人竟然就是余锡裕。心中犹豫,双脚已经不停步地走了过去,发现余锡裕拿着刷子提着漆桶,一套家什跟自己昨天用的一样,不同的是,他在画画。

事情一点一点地串了起来,但是白染一点都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支书说写标语的时候要在旁边留些空白画插画,原来这个画画的人就是余锡裕。看来村里人人都知道余锡裕很会画,连二狗都知道,于是饭桌上二狗的风凉话就更费解了,标语配上插画,这本身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再者,如果余锡裕真像他本人说的那么受排斥的话,怎么会特地要留着等他来画画呢?如果他很受人重视推崇的话,怎么周围的人一听到他就阴阳怪气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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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画得很入神,拿着个刷子一点一点像捉虫一样在墙上描,白染走得很近了,他才发现有人来了。转头一看是白染,咧嘴笑了,说:“献丑了,希望我的涂鸦一样的画不会连累了你的好字。”

白染看墙上,画才画了一部分,就让人不得不赞叹,实在画得生动。这面墙上的字是“抢收粮,争高产”,旁边画着红旗镰刀稻穗什么的,都是滥大街的题材了,却画得自然又活泼,画的正中是几个农民兄弟姐妹,大致画出了身子头发,脸还空着,却已经可以看出画画的人技法着实精湛,衣服的皱褶头发的纹理都是栩栩如生。白染有些沮丧又有些嫉妒,说:“你的画画得太好了,我的字这会儿看上去就像小学生一样幼稚了。”

余锡裕说:“干嘛妄自菲薄呀,你的字真的很好了,从前……”

余锡裕说了半截不说了,白染也猜他是想说从前的某个写字的人,他不说,白染也就不再追问了,在旁边看余锡裕画。余锡裕在衣服褶子上画了好一堆工夫,才开始画脸。

白染说:“怎么最后才画脸呢?留个空脸看上去挺吓人的。”

余锡裕说:“先两边再中间,你没听过吗?”

白染说:“你没写过字吗?是先中间再两边。”

余锡裕说:“我没说我在写字呀,我是在画画。”

白染讪讪地笑了一下,不说话了,站着看余锡裕画。余锡裕把油漆桶递给他,他就提着。余锡裕一个一个地填上五官,虽然刷子的笔触粗糙,渐渐地白染竟然认出来,余锡裕画的是村里人的脸孔,是白染见过的比较有特点的面孔,圆脸的是赵平海,厚嘴唇的是村长,额头上横了三条杠杠的是赵振国老爷子。白染五体投地,说:“你画得太传神了。”

余锡裕本来就有在他面前显摆的意思,浑身解数使出来画正中的三个人,本来想逗逗他照着他的脸画一个,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画插画不能完全不考虑观众的感受。随手画了三个大老粗的脸,有些遗憾,对这三个人实不没法提起兴趣来。最后果然得到白染的赞叹,很是得意,说:“我没学过画画,完全是靠自己揣摩,想到哪里画到哪里。这点功夫也就只能在乡下画点上不了台面的插画,别的就完全谈不上了。”

白染越发惊奇,说:“原来你没学过画画?全靠自己练习就能画成这样,太厉害了。我从小就没这个天赋,别说猫狗了,就连瓢虫都画不出来一只。”

余锡裕说:“你想画瓢虫?我教你。”一边说,一边把刷子塞到他手里,“我说,你画。”

白染有点傻眼,听到余锡裕说“先画个圈”,就真的在墙角画了个圈,但是一个简单的圈也画得歪歪扭扭。

余锡裕说:“从中间画一条杠……再点七个点,杠杠上三个,两个半圆里一边两个……两边各画三只脚……顶上涂一个黑坨……再加两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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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白染没有乱说,几笔画出来,楞看不出来哪里像七星瓢虫,旁人一眼乍看上去多半要以为这是不小心泼到油漆弄脏的。

余锡裕说:“你写字的时候横平竖直,怎么画个虫子就圆不圆直不直了?”

白染说:“我也不知道啊,学不会就是学不会。”

余锡裕笑起来,说:“算我服了你了。”

三张填上,一面墙就算完成了,余锡裕说“挪个窝吧”,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段,转过弯是另一面墙,原来这里是小学校的围墙。墙上写着,“脚步跟着毛主席,红心向着红太阳”。余锡裕想了几秒钟,在墙上勾了几笔,定好大致的构图,就慢慢画起来。这一回的画面复杂了不少,右上是太阳,还有一大圈放射状的光芒,左下是一大群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

白染看着余锡裕画,突然听到转角另一边刚才画过的那面墙边有人说话的声音。一个说:“你看,那个小余又出来画画了。”

余锡裕不由自主地望了白染一眼,神情颇不自然。白染想,他大概是怕自己听到别人说他的闲话,于是也跟着紧张起来。余锡裕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两个人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过墙角那边的人一心一意的评论墙上的新画,没有谈及其它。另一个声音说:“他画的画还挺值得看一眼的。你看这个人画的是谁?”

第一个人说:“这个是振国老爷子吧。”

另一个说:“我也觉得,挺像。”

第一个人说:“不过这旁边怎么只有稻子呀。”

另一个说:“稻子还不好?”

第一个人说:“我想吃点红薯,咱们村里好久没种红薯了。”

另一个说:“也是,稻子再好,收了之后都得上交,存下的没多少。不过花生比红薯好吃些,不如种花生呢。”

第一个人说:“花生好吃个屁呀,剥半天壳子只吃一点米。”

另一个说:“你晓得个屁,花生还可以榨油呢,炒菜多好。”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远了,白染和余锡裕面面相觑,相视一笑。

第二幅“向着红太阳”画得相当久,好不容易画完,白染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在地上杵着快要麻木了。余锡裕说:“该收工了,剩下的明天再说。”

白染点点头,两个人又各自回去了。白染才走出去几步,听到余锡裕在背后喊自己:“喂。”

回过头看,余锡裕正在对着自己挤眼睛,然后说:“明天还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白染没有回答,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夕阳就在自己的背后,把余锡裕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拉到了自己的脚边,余锡裕并没有走,所以那影子原地没动,可惜自己只往前走了几步,那影子就后退以至不见了。白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跟余锡裕有某种共通之处,他早已迷失了自己的方向,而余锡裕跟他流落在同一个天涯。但仔细一想,这种感觉也未免太可笑。在此之前,余锡裕与自己素昧平生,他聪明能干世故圆滑,而自己对世事一无所知简直是个笨蛋,自己跟他根本是两种毫无共通之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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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不打算再去找余锡裕,因为他突然怕了。他不是怕闲言碎语,而是怕了自己。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孤独,就算被所有人排斥也无所谓。现在跟余锡裕认识了才三天,自己心里的感觉却像是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跟他说话的时候很高兴,分手的时候就很舍不得,因为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孤独。实在很怕自己的这种依赖,再怎么也是个男子汉,难道还要时时刻刻缠着人家不成。偏偏自己总有种错觉,觉得余锡裕比自己还要孤独,巴不得自己去纠缠他。这如果是错觉,实在可怕,如果竟然是真的,就更可怕了。白染不喜欢这种感觉,不情愿被这种软弱的情绪束缚,即使这种保持距离的态度会刺伤余锡裕,自己也宁愿被余锡裕埋怨。

第二天早上白染照例是等着七个女孩子都起床了,才穿衣服出去。正打水洗脸,就听到刘明凤趿着拖鞋“叭嗒叭嗒”地跑过来,说:“我刚才出去蹓一蹓,看到村头一面墙上画了画,画得很好,我一问,原来是那个余锡裕画的,没想到他还是个才子。”李红英正在一边扎辫子,她凑过去,把胳膊靠在李红英的肩膀上,说,“你不是对余锡裕很感兴趣吗?听说他今天还要继续画的,一起去看看吧。”

当着一票人的面,刘明凤讲话的声音并不小,苏姣捂着嘴笑起来,陈亭亭偷偷捏了一下她的胳膊,李红英满脸通红,说:“呸,你自己对谁感兴趣,自己贴上去就得了,干嘛还要拉上我?”

刘明凤说:“我尊敬你是我们的大姐,大姐没动,我怎么敢下手?”

李红英说:“哼,你没听说他是……你再怎么有意思,也是白碰钉子。我看你是想拉个垫背的陪你碰钉子。”

苏姣听了本想酸她们一下,但是隐隐约约觉得,陈亭亭似乎也对余锡裕有好感,谁让村里就这么一个扎眼的男青年呢,引得一堆女孩子动心也是免不了的,终于憋着满肚子尖酸话没说。陈亭亭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襟,意思是怕站在这里听让李红英觉得丢脸,苏姣想了一下,乖乖地跟着走了,一边心想,幸亏余锡裕有那么一段,否则这帮人不是要打破头了。狗子妈心眼多,忙不迭地就把余锡裕的黑历史给抖落得一清二楚,让一帮女孩子有什么热情也全都凉了。苏姣想到这里,忍不住瞥了白染一眼,白染不知道听到这边女孩子讲的话没有,蹲在地上,脸几乎埋进了盆子里,一条大毛巾不要命地搓着脸,一股脸皮不搓破就不罢休的傻劲,竟然微微生起气来。

女孩子们含讥带讽的那些话,白染当然是听见了的,照旧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听到了也只能装没听到,埋头洗自己的脸。

一会儿去吃完了早饭,果然一群女孩子赶着出去了。白染最后出去的,本来想出去随便走走,结果走不了多远就看到一处墙根儿底下,余锡裕被一群女孩子围着。白染心里有些堵,转身回去了,没事做睡个觉也好。

43

白染回到自己的小黑屋,打着小手电从箱子里翻出一本书,搬张小板凳走到外间最靠近小黑屋的窗子边坐下来。那是一套旧版的《静静的顿河》。对白染而言,这实在是一本奇怪的书,写着稀奇古怪的人物,讲着不可理解的话。之前他就已经断断续续读过一些,完全不理解书里描写的情节——阿克西利亚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坏男人?葛里高利为什么会爱上阿克西利亚?既然爱了,又为什么要娶另外一个女人?已经娶了老婆为什么还要纠缠阿克西利亚?如果他是懂得爱的,又为什么会对自己的老婆那么冷漠?想来一定是有某种驱使着人的力量让人无可奈何,但光凭想象实在不能明白,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而且,白染觉得,即使自己陷入了热恋,也不会做出那样颠倒的事情来。虽说不理解,但又觉得书里的人活得那么真实,爱得那么热烈,恨得那么痛切,即使合上书,也还是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促使他继续看下去。

只看了几页,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心差点从喉咙里跳了出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苏姣,说:“干嘛不声不响地在背后吓人。”

话还没说完,手上的书就被抢了过去。苏姣翻过封皮一看,说:“想不到你这么上进呀,一个人蹲在这里思考革命立场不坚定的下场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白染说:“我还真对革命立场没什么兴趣,我只喜欢看情情爱爱的。”

苏姣果然忍俊不禁,说:“那我更看不出来了,你一直傻呆呆的样子,竟然还懂情情爱爱?”

白染说:“就是不懂才看,懂了我就用不着在小说里看了。”

苏姣说:“纸上谈兵有什么用,你要真想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样,找个人谈去不就行了吗?”

白染说摇了摇头,说:“我没想谈恋爱。”

苏姣暗暗翻白眼,心想这人到底还是一根木头。她不再说什么,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一本书,在白染旁边坐下了。

白染说:“你这又是什么书?”

苏姣说:“《聊斋志异》呗。”

当年像《聊斋志异》这样的故事书也说不上是多么正派,很少会有人光明正大的拿出来看,书店里也是不卖的。苏姣手上的这一本却是线装的旧书。

白染说:“你看古文?”

苏姣说:“古代人写的故事可不就是古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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