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飞鸟琳
飞鸟琳  发于:2013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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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白染也该做一回中饭请余锡裕吃才是,可是自己的住处并没有一个可以供自己随意使用的灶,口粮又被别人管着,有这个心没这个力,只好说:“谢谢你。”

余锡裕说:“就这么几个洋芋你就要一本正经地谢我?别往心里去,反正是我愿意的。”

白染低着头总没回答,余锡裕再看的时候,他竟然睡着了。余锡裕啼笑皆非,想着大中午了,自己本来就困了,睡就一块睡吧。把白染轻轻放到地上,他自己接着也靠在桑树下睡了。一觉睡到自然醒,都三点多了,白染索性偷懒偷到底了,不再埋怨余锡裕,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接着该怎么干怎么干。

接下来余锡裕带的中饭就不那么有新意了,就算形状不同,饼子团子,也还是洋芋而已。白染却向往着余锡裕带来的中饭,从没提过其实狗子妈给自己也准备了中饭的,只不过变成晚上的加餐了。

翻船山上的梯田足用了四天才收完,余锡裕眼看着下面的人渐渐上来,就躲了。白染天黑时也瞅了个空,独个儿下山去了。快进村的时候,听到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回头的当儿,那人已经追上来,是苏姣。

白染对苏姣的感觉是跟别人不同的,当时说不清那种感觉,他后来回想的时候,觉得自己大概是很欣赏苏姣的聪敏灵巧吧,总之他完全没有办法对苏姣摆出冷脸来,而是扯出一点微笑,说:“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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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姣从来都不是遮遮掩掩的人,劈头就问:“这几天你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

这种无理的问题,要么回答“关你什么事”要么“跟你在同一座山上干同样的活”,白染选择了后者。

苏姣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

白染心想跟你们在一起对我有什么好处,却还是一板一眼地敷衍说:“你们一群女孩子在一起,想说什么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我掺和进去,对你们反而不方便。”

苏姣说:“这个我当然明白。不过,今天下午我看到了,你跟小余在一块亲亲热热地有说有笑,我们一上去,小余就走了。”

白染说:“是啊,他很懒的,抓着机会就要开溜。”

苏姣说:“我们也都以为他偷懒,秋收的时候不参加劳动,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跟你在一起。”

白染说:“我们两个男的在一起干活,才算道理吧。”

苏姣唉了一口气,说:“搞不懂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白染听到这话,就有一种微妙的不舒服的感觉,但还是故作镇定,说:“这里还能有什么机关吗?你想得太多了。”

苏姣说:“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子?”

白染说:“你和陈亭亭都对我挺好的,我怎么会不喜欢?”

苏姣垂着头咕咕哝哝地说:“你从来没有主动跟我们讲过话。”

白染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个男孩子跟七个姑娘同住在一个屋够招人嫌了,当然是要尽量避嫌,哪还有主动去招惹的,不是自讨没趣吗?想了一下,说:“我怕你们讨厌我。”

所谓人心隔肚皮,聪明如苏姣,也不可能一眼看透白染的真实想法,无奈之中,只能又叹了一口气。

要说白染讨厌女孩子,那是没有的事,但他的确一直相当反感女孩子动不动就叽叽歪歪讲是非,现在苏姣这些听似是非的话让他有些不快,苏姣突然沉默了,他也跟着沉默。

对于花季的女孩子来讲,最最了不得的头等大事不是零食也不是穿衣打扮,而是谈恋爱。苏姣在心里感叹世事无常,人生晦暗无光,眼前的人明明并不起眼,七个女孩子在一块儿,没一个想要跟自己争,可是阴错阳差反而越发艰难,真是老天不长眼。在黄平乡不知道还要呆多久,也许三五年也许八九年,未来茫茫无期,这无尽的岁月里,要是默默地看着自己中意的人投向别人的怀抱,实在不是她能忍受的事。她思来想去,觉得从各方面来看,白染确乎是个呆子,如果要认为他会大费心思跟自己玩文字游戏,那么自己就是比他更笨的笨蛋了,于是她决定单刀直入。

离住处越来越近,白染也越来越轻松了,苏姣绝不是讨人厌的人,但是今天的话题也未免太难受了点,快点回去,就可以快点摆脱这个话题了。进了村,走在小土路上,眼看着马上就要进院子了,苏姣说了一句让他八辈子也想不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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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姣说:“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心我自己是知道的,我很喜欢你。”

白染楞了足有十秒钟,才想起她这话可以算是在回答自己刚才说的那句“我怕你们讨厌我”。可自己也就是随便说说,没有指望谁来回答,再说了,那句话并是在说自己的怕,真正的潜台词有二,一个是“你们肯定是讨厌我的”,另一个是“我不怕你们讨厌”。而且,比起苏姣对自己的好感,这种坦率热诚的话竟然是从苏姣嘴里讲出来的,这更让白染吃惊。苏姣大概是家境还不错而且在家很受溺爱的,平常对着所有人都显得过于骄纵了,讲话大多没大没小尖酸刻薄,完全不像是讲出这种较真的话的人。

白染不知所云地说:“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苏姣皱着眉头说:“我怎么会讨厌你?”

白染说:“你总说我笨,我们来了才几天,你说过无数遍了。”

苏姣说:“你就是很笨呀,我说错了吗?”

白染当然不认为自己笨,耐着性子说:“没错,我笨得不得了。”

苏姣跺着脚说:“你还想数数啊,太小气了。”

白染说:“是啊我很小气。”

苏姣的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这时候基本上已经天黑了,白染看不清苏姣的脸,但看到她肩头的微微颤抖,感觉到她大概是哭了。他突然想起邹琴,想起当时那条没有人的小巷子,邹琴急得哭了起来。当时白染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着急,也根本无法做出任何的回应,可后来回想时,总对自己的麻木不仁有种遗憾,邹琴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平淡的长相,平淡的家世,平淡的表现,安安静静地对孤独的自己传递着一丝淡淡的好意,就是那种平淡,在回忆中显得那么美好。苏姣就不一样,哭或者笑都那么激烈,就像一盘油煎辣椒,可现在,她与邹琴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

就像当时拥抱邹琴一样,白染突然很想抱住这个女孩子,好好安慰她一下,可手刚碰到她的肩头,她就猛地抖了一下,向后退开了。

白染僵住,想解释一下,说自己没有什么企图,但又觉得那样的解释实在太傻了,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苏姣侧着身子看着小土路边的黑黝黝的荒草堆,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这个男孩子才是我会喜欢的男子。我不喜欢那些浮华的整天喊着革命革命的傻男人,我喜欢安静的人,向往安静的生活。我想跟你在一起。”

白染的性格可说是相当内向,听到这样直白的话,脑子里简直一片空白,可苏姣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几乎吃惊到下巴都掉下来,只听她说:“我不在乎跟自己喜欢的人睡觉,可是我现在不想跟你睡。因为男人可以毫不在乎地跟不喜欢的人睡觉,女人却做不到,这不公平。等到你也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的时候,我才会完全心甘情愿地跟你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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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想说,我几时要对你做什么了,但又说不出口,因为觉得苏姣说的话其实不无道理。不光是自己,换了另外任何一个男孩子,突然被扔到了这么个穷乡僻壤,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遇到苏姣这样聪明机灵的女孩子大胆示爱,几乎不可能拒绝,就算没有多少感情,也会顺水推舟地亲密起来。话虽如此,苏姣的想法还是太苛刻了,不是对不爱她的人苛刻,而是对爱她的人苛刻。假使自己真的很喜欢她吧,怎么样才算是像她喜欢自己那样喜欢她呢?感情像宝石一样珍贵,但又不像宝石可以拿天平来称重量,而且,人与人的关系,不可能不偏不倚完全公平。

优柔寡断如白染,也决定当场拒绝苏姣,他完全没有谈恋爱的感觉,于是必须清清楚楚告诉她。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苏姣就又开口了:“你不要笑我自作多情,也许你心里就是嫌弃我长相平凡吧,不管我多么自以为了不起,也还是必须承认,我不像陈亭亭,从来都算不上漂亮女孩子,但是我心里的想法还是要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白染有些糊涂,穷于应付,只好模模糊糊地说:“你别那么说,我一直觉得你长得很好看,就算不是国色天香,也是小家碧玉。”

苏姣笑起来,说:“好,你可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以后找人做伴的时候要优先考虑我,不要老是跟那个小余混在一起,两个臭男人,整天大眼瞪小眼的有什么意思。”

白染听到这里彻底糊涂了。只短短的几天,他的心情就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知不觉当中,他已经把余锡裕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伙伴,甚至觉得长到这么大了,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知心的朋友,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而苏姣,讲了那么多,归结到最后,似乎竟然是为了不让他再跟余锡裕接近,这简直不可理谕。再者,他和余锡裕同是男孩子,很容易找到共同语言,比起苏姣,他当然更愿意跟余锡裕做伴。但同时,他也还是有一种模糊怪异的感觉,呼之欲出却始终无法清楚地抓住。以苏姣的性格,不大可能没来由就跟自己讲这些话,于是白染没有直言反对。

正在这时候,后面突然一阵嘻嘻哈哈,是其他的女孩子回来了,苏姣对白染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可不能躲着我。”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女孩子们的习惯,从地里回来,先回院里打水洗脸洗手。白染不想跟她们撞上,先去村长家了。狗子妈才刚开始做饭,看到他进来,说:“你来得正好,他们都还没回来,我这里脱不开手,你帮我吹吹火吧。”

灶上照例蹲着大铁蒸锅,狗子妈正在淘米,如果火吹得旺,水烧滚了,就可以立刻进锅蒸。这活计挺简单,白染拿起黑乎乎的竹吹火筒,卖力地往灶里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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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第二天的任务就比较艰难些,翻船山上割完的稻子要全部挑下来,一边要分派人手打谷,还得另派人去村子下边的另一片地里收稻子。村长照顾几个知识青年,连白染也捎带上了,让他跟七个女孩子一块儿去收稻子。这一回不是白染要躲着女孩子们,而是不得不说话了。他毕竟是个男孩子,主动提出来要去挑担子,村长也不会拒绝,叫他自己去翻船山上找支书,接着带上几个女孩子去村子下边了。

白染还没来得及走出村子,就听到有人在叫他:“白染等一会儿。”一看,原来是苏姣和陈亭亭。

白染说:“你们俩是要去做什么?”

陈亭亭说:“收了好几天稻子了,我们想换个花样,今天去挑担子。”

白染说:“你们两个女孩子怎么能干这种事情?”

苏姣说:“我们两个哪一个不比你力气大。”

这话又说到了白染的痛处,他身材小巧,乍看恐怕比陈亭亭和苏姣还要瘦小。既然自讨没趣,不如不说话了。

苏姣本来就是在逗他,这时看到他的脸微微阴郁,也不在乎,刮着脸说:“别人说实话也要不高兴,小气鬼。”

苏姣转头跟陈亭亭讲话,不理睬白染,却又紧跟着白染的脚步,一步不落。白染再次觉得,苏姣实在古灵精怪,有了昨天的那一段,现在她硬要跟着自己,自己果然就不好意思摆脱她独个儿开溜了。而余锡裕,今天不知道在哪里,挑担子打谷之类的事他应该是不会去的,要是去割稻子,势必又跟那五个女孩子打成一片,自己未见得想看到那种情形,相比之下,跟苏姣和陈亭亭两个在一起还不错,苏姣叫了陈亭亭一起,显然就是要表示别无他意。

刚走到河边,就感受到热火朝天的气氛,河上用来垫脚的石头新近多铺了一路,就是为了通行方便,这时候河上挑着担子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大家见了面也不互相打招呼了,加紧步子走自己的路。人人肩上的都是硕大的一挑子,白染看了有点怯,苏姣拍了拍他肩膀,笑吟吟地看他。

陈亭亭说:“别逗人家了,这种事情又勉强不来,能干多少是多少,要真有个闪失,反而得不偿失。”

众人眼下也都才刚开始收山脚下的稻子,里面有男有女,村长和狗子妈也都是要来的,除了中年妇女,还有好些年轻女孩子。在那里煞有介事指挥大家的是赵振国老爷子的孙子赵保贵。看到三个人去了,先帮白染捆担子,捆出来比别人的小了三分之一,说:“你们几个都是读书人,文弱劲儿的,这样应该可以挑得起了。”

赵保贵叫白染先试一下,白染正好可以勉强挑起来,再走路就相当吃力。白染正准备勉力走,赵保贵说:“哎,等会儿。等这两个女同志一块儿吧。你们都不习惯干这种体力活,一路走还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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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姣说:“那你也快帮我捆好担子吧。”

赵保贵三下五出二,捆出来又只有白染的那一半大小。

苏姣说:“怎么我的这么少?给人看了笑话。”

赵保贵说:“你一个女同志,挑这么多就够了。”

苏姣说:“我力气大得很了,而且刚才我看到赵保淑的那一担,是我的两三倍多呢。”

赵保贵说:“行行,给你加一点。”就敷衍着抓了一把塞上。

苏姣说:“不带这么打发人的。”

赵保贵说:“那你要多少?”

苏姣指着白染说:“至少跟他一样多。”

赵保贵瞄了一眼白染,觉出来这两人大概是哪里不对了,说:“这是在较哪门子的劲哟。干脆你们交换一担好了。”

白染耸耸肩,说:“我没意见。不过你还是先试试看。”

苏姣过去一试,咬紧牙关勉强挑起来,终究连站也站不稳,险些摔到地上。

陈亭亭扶住她,说:“你今天哪根筋不对了呀,没事找事瞎折腾。”

苏姣也只是想逗逗白染,自己挑不起,哈哈一笑也就算了。三个人各自挑了又瘪又少的一担去打谷场。

打谷场也在余锡裕住的谷仓附近,一直穿过稻草垛往前走,还有一片开阔空地,收来的谷子大多摊开了,几个男人在打谷,这可是真正的力气活。不过边上竟然还有一台打谷机,操作机器的人就是余锡裕。落后的黄平乡竟然有这家什,实在让白染意外。

余锡裕眼尖一下子就看到白染,挤着眼睛对他笑了笑。白染也对他扯扯嘴角,并没有走过来。余锡裕才看到,原来还有苏姣和陈亭亭跟他在一起。

余锡裕家境很好,好到平时不用跟别人谈成分,一大家子人都各有官职,父亲是市领导班子里的核心人物。即使有人多力量大的号召之,家里也只有两个儿子,父母都很想多几个孩子,但余锡裕出生之后,母亲就再所出,也是命里注定。余锡裕从小看到的所有家人亲戚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做着冠冕堂皇的事,讲着道貌黯然的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只有自己不一样。满口的革命事业责任使命,其实心里想的大多是个人的利益地位前程,他能明白,但还是觉得荒谬,并且没有半点兴趣,一想到要跟人虚与委蛇就恶心得没办法。他是家里的小儿子,母亲手掌上的珍宝,再顽劣也被认为是情有可原。他活得很无聊,却也没闯出什么大祸来。上中学开始,有数不清的女孩子抱着各种目的接近他,他全都意兴阑珊。他没有深想过,只是觉得女孩子的虚伪面目简直比衣冠禽兽的男人还要讨厌。后来经历了看透了就更是处之淡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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