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飞鸟琳
飞鸟琳  发于:2013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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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在列车能达到的最远的终点,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车站

背景纯属 YY ,不含有任何 ZZ 倾向

搜索关键词:主角:余锡裕,白染

大灰狼师兄攻X文静师弟受,田园

属性分类:现代/都市生活/未定/轻松

关键字:余锡裕白染

01

世界,在一夕之间倾覆。

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白染当下是这样觉得,后来回想时也还是这样觉得。收音机里时时刻刻放着歌颂新社会的赞歌,报纸上是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事报导,间中穿插着对封资修的批判。白染完全是生在新社会长在新社会,但对这些铺天盖地革命论调还是不理解。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可到底是要革谁的命造谁的反?旧社会残余不是早在十年前就全被镇了吗?如果还有漏网的,怎么会漏了这么多漏了这么久?也许是独生子的缘故,白染深感这世界的无聊。学校里基本没有文化课,没完没了的搞运动,最受不了的就是变着花样地朗诵红宝书。白染觉得自己大概感情迟钝,根本不明白同学们的热情究竟从何而来,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荒唐事,将来长大了又要去做什么?是别人想得太少还是自己想得太多。

不论怎么样假装,他都不可能变成骨干,但也没有被划成后进分子,他文化课学得非常好,但那一点用处也没有。那是一个崇尚浓墨重彩的年代,远到银幕上的,近到校文艺队里的,受人喜爱的无一例外是浓眉大眼,在那样一个环境里,白染的细眉小脸显得那么苍白黯淡,几乎抓不住任何人的注意力。在他自己觉得,这样很好,遗世而独立,也是一种自在。

其实要论家庭成分,他也是绝无可能成为又红又专的热门人物的。他的父亲呆板而又迂腐,连他都不太看得上,从大学毕业后做了个讲师,靠些微薄工资养家糊口着实困难。他的母亲是一个百货公司的营业员,与父亲八杆子打不着的两路人,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地凑到一块去了。在工农兵为主流的社会里,这一家人不可能被人高看一眼。然而他也是无所谓。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很希望他将来能有机会做个知识分子,甚至做个大学者。他并不反对,但这世道,父亲的希望多半是无法实现了。

他还能想起那一天,那时的学生放学很早,一般回家时父母都还没回来,但那一天,父母在他之前先回来了。进门之后,看到父母一本正经地坐在饭桌边,似乎在说什么,桌上还摊着些本本簿簿之类的东西,见他进来,停下来没再说下去。父亲默不做声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这倒不出奇,因为那时买米买煤样样都要计划要给票,家里这种小本本多得是。奇怪的是母亲的态度。自从白染进门,母亲就一直盯着他,但又不说话,白染说:“怎么了?”母亲也不回答,突然之间眼泪就涌了出来,之后就刷刷一直流个不停。

白染疑心父母是吵了架,但是不敢继续问,母亲的眼睛又紧盯着他,他尴尬得很,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母亲光哭不说话,直到父亲过来推她,她才去洗菜做饭去了。那一晚的饭菜,出奇的丰盛。

02

第二天放学,路上又看到了游街。

这种游街,其主角并非被示众的“坏苗子”“黑榜样”,而是拿着大喇叭声嘶力竭的那些人。白染听到震耳欲聋的批斗:“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的腐朽根子,藏得越深,我们越要把你挖出来。”“打倒你们的伪学术假学问。”也许是学术之类的字眼触动了白染,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使他从头顶麻痹到了脚板,那一串戴着报纸扎成的高帽子的资产阶级腐朽根子里,最旁边的一个赫然就是他自己的父亲。其实他认出的并不是那张被泼了墨汁的脸,而是那件白棉布衬衣。

那个年代,什么都稀缺,白棉布也很难得。母亲不知道用了什么招,从百货公司里弄来了一匹,说要给白染做衣服。白染的迂腐其实更胜父亲,以穿着来路不名的衣料为耻,坚决不肯要,于是母亲做给了父亲。那匹布本来就不是特别长,做了短袖,衣服下摆还是有些显短,但毕竟也算家里少有的好衣服了。后来回想时觉得奇怪,父亲为什么要在那天穿上那件白衬衣?难道故意要显示从容淡然的决心?毁了一件好服为代价,实在不值得。

当下白染站在路边,像挨了雷击一样,动都不会动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推推搡搡着走过去。他倒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游街而羞耻,也不是为了不能上前保护自己的父亲而焦躁,而是震惊到无法反应了。直到人群全部散去,他才如梦初醒。回了家,天已经黑了,开了灯,家里空无一人。白染很茫然,本来熟悉的家突然变得像一个妖怪洞,阴森可怖。

深夜父亲才回来,似乎已经在外面大致收拾过了,身上还是很脏,换衣服烧水洗澡,花了很长时间。白染默默地听着那些叮叮!!的声音,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等到父亲清洗完了,那张脸似乎还是很黑。衣服扔在大盆里没洗,父亲走到外面的厨房里,开始煮面。

白染跟了过去,问:“妈呢?”

父亲语气很平淡,说:“回乡下老家了。”

白染说:“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说:“得过一阵子。”

白染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想到昨天母亲那流不完的眼泪,还有那桌过于丰盛的饭菜,背脊开始一阵一阵地发寒。再吃父亲煮的那碗白水挂面的时候,难以下咽。好在父亲本来就煮得不多,两人每人一小碗,勉强吃完,白染笨手笨脚地把锅碗洗了,再回屋,父亲已经睡下了。白染的床跟父母的之间只拉了一条布帘子,今天那帘子依旧拉得严实。已经过了一点钟,白染躺在床上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父亲的床上连翻身的声音都听不到,白染突然有些恐惧,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活着,悄悄走过去,把帘子拉开一条细缝,还好父亲好端端地睡着,远处极微弱的路灯光照进黑洞洞的房间,父亲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03

白染想起母亲,虽然不是最漂亮最能干最耐性最温柔,但是他从小全心依赖的母亲。一点小事就会着急发火,遇上大事更会手足无措,但是为他张罗吃喝缝缝补补的母亲。他一直以为他对母亲并不见得有多么深的感情,现在突然觉得,那是因为他对母亲的存在习以为常了。头天晚上他心里一直在翻腾,琢磨着母亲到底是为了什么出门的,什么时候会回来。第二天早起,父亲已经上班了,他脑子里念头一闪,去翻箱倒柜。抽屉里衣柜里,衣服都还是整整齐齐,但母亲的东西已经完全没有了,包括父亲过节时给她买的红纱巾,包括夏天穿的黑百褶裙子,包括奶奶在他们结婚时送她的呢子大衣,甚至还有一直放在衣柜顶上的大红皮箱子,以及她平时里最喜欢的水蓝玻璃冷水壶粉红条纹的玻璃水杯,全都不见了。

白染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事,为了挨批斗,为了被打成右派,平时感情再好的夫妻也要一拍两散。他根本没想过自己的家也会这样,因为他根本不相信母亲会舍得离开他,他不知道她跟父亲究竟感情怎么样,至少她明明那么疼爱自己的。自己被抛弃了,从今以后都成了没有母亲的孤儿了,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让他全身发冷。他简直不能理解,怎么自己的家和孩子都能这么轻易地放弃呢?既然她今天能离开,那么过去的十几年岁月又算是什么呢,自己对她而言又算是什么呢?

才一天一夜不见,他突然想念得厉害,他很想再见母亲,想要她叫自己起床,拿早点给自己吃,出门之前再对自己一阵唠叨。可惜屋里空洞洞的,连父亲也不在。没有吃的,也没有钱,他只能空着肚子出门上学。一路走一路眼泪直往外掉,他一时想不到父亲和自己,只想着母亲走了,不要自己了。快走到校门口,才擦了眼泪,低着头,不敢让别人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

去到班上,放下书包,发现桌子上用粉笔画了一条很粗的线,条凳上也是,而且靠自己的这一边划的“领地”要小得多。他看着跟自己同桌的陈双,但她并不理自己,头一扭望向黑板,脸板着,下巴抬得高高的。周围已经有人笑了起来,还有人在小声说:“煤窑里来的反革命,谁跟他坐谁就倒霉了。”

白染的脸刷地热起来,突然想起昨天在大街上看到的父亲,虽然不知道煤窑是指什么,但也足够窘迫了。父母游街的,在班上还只有自己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简直无地自容。他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手背,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再掉眼泪。上课铃之前的时间无比漫长,直到老师走进来,才觉得别人都没再看着自己而松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忍到下课,直冲到班主任的办公室,要求换位置。这是他上学以来跟老师说过的最勇敢的话,因为如果连这个都不说的话,他简直忍受不了再在那个教室里再坐下去了。

04

班主任胡老师是个有点年纪的中年妇女,在这个教书匠被称作“臭老九”的时代,在初中守着一群半大不小对人情世故似懂非懂整天喊着造反的孩子,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对于挨批斗的所谓右派,自然有些自己的理解。白染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早上自己还没到之前,陈双就去找到胡老师要求换座位,但是胡老师随口说了一句“马上就要早读了先去教室”就把她给打发了。这时候白染去说,胡老师却很和气地一口答应了。当下白染心里不是不委屈的,想着别人是不是都等着自己主动滚远一点,后来回想才觉得胡老师对他的态度颇有一丝暖意,因为当时当地大多事情都不能由她做主。

早上第三节语文课就是胡老师的课,老师一进来就拿着一张白纸说新排了位子要换座位,桌子不用动,所有人先各自收拾东西。当时教室里排着有四组位子,中间的两大组是一张桌子两个桌肚两人同坐的,两边的两小组是单人桌。教室里一阵混乱,胡老师点一个名,一个同学就照着安排走到新位子上,足过了十多分钟才全部重新坐好。教室里吵吵嚷嚷,胡老师怕影响别的班上课,不停地说:“安静一点。”不过没多大作用。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白染毫无悬念地坐到了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班上唯一算得上跟白染关系稍微好一些的是周朴,他被排到了第二组的第四排,正是学生最喜欢的位子,既不会太偏看不清黑板,又不会搁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白染不自觉地看他,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白染早上上没有吃早饭,四节课上完,已经头昏眼花,好在中午在学校吃,食堂的饭票还剩了一点,买了一个花卷勉强填了肚子。下午是语录学习研讨,只有两节课的时间,应该很快就能熬过去。白染坐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宣传委员陶鑫在黑板上写大字他也没注意。突然陶鑫站在讲台上一声大喊:“白染同学,站到前面来。”

白染吓了一跳,抬头看时,黑板上大字写着:“论小资产阶级情调好逸恶劳的危害”白染糊里糊涂,但是并不想听陶鑫的指挥,这时候又有一个刺耳的声音大声说:“白染,这是你做检讨的时候了,还想偷懒吗?我们全班同学都不会纵容你。”

胡老师正站在教室的后门口旁听班会,白染回头看她,她面无表情看着黑板一言不发。白染稍微一犹豫,陈双已经刷地站了起来准备过来拉他,他不想跟别人拉拉扯扯,干脆心一横站了上去。接下来是几个“骨干”同学依次发言,句句都拿白染做反面事例,比如扫除的时候不肯去提水只肯擦黑板拉,比如读语录读得不用心理论不熟悉拉,事到如今白染才知道自己竟然不是角落里被人遗忘的小角色,这些大角色们的眼光是雪亮的,是时刻盯着自己的,只要找到一点机会就要来批判自己的。

05

白染站在台上,一时之间怎么都想不通,从前没少看过人挨批斗,可轮到自己了,才感觉到这其中的卑鄙之处。人为什么能理直气状地摆出这么一副嘴脸呢?他们的心里积存了许多恶意,只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要恣意发泄;他们本身穷凶极恶巴不得虐待别人,却还要假模假式地站在正义的立场,贬低别人同时抬高自己。人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别人?他们为什么这样会对待自己?自己从来没有招惹过他们,也没有妨碍过他们,就因为自己的父亲被游街批斗,他们就乘机把恶意倾倒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的父亲又有什么罪?他只是个安分迂腐的讲师而已,跟“知识分子”沾上一点边,就被安上了“资产阶级腐朽余孽”的帽子,其实他跟“资产阶级”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染越想越愤怒,很想冲下台去抓着那些“学生骨干”狠狠大骂一顿,然而他又实际上不可能这样做,只能像跟木桩一样老实站着充当众人辱骂的对象。两节课的时间,长到难以想象,他的脚牢牢杵在地上,从僵硬而至麻木了。每个同学都或多或少地发了言,在白染听来全是含沙射影血口喷人,尽管那些被罗列出来的“罪状”都是鸡毛蒜皮原本不值一提。好不容易熬过了两节课,宣传委员陶鑫说:“为了让白染好好反省,今天大家都可以先走了,大扫除由他一个人负责。”所有人听了都怪笑起来,收拾好东西几分钟之内一哄而散,胡老师也跟着走了。白染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讲台上,气愤但又无法可想。

陶鑫走过来,说:“要老实一点,好好劳动好好改造,要是明天早上教室里有哪里是脏的,我们无产阶级就不是要批斗教育你,而是要镇丫你了。”

生活委员邹琴也许有些过意不去,磨蹭着没有走。陶鑫看了出来,脸色立刻有些阴沉了,但是也不说破,慢腾腾地踱过去,说:“邹琴,你怎么收个书包都能收这么久?人家还要打扫卫生了,别磨蹭了。”

他一副不罢休的模样,邹琴也有些胆怯,没有跟他争论,背上书包走了。陶鑫眼看她走了,接着也悠悠闲闲地回家去了。

教室里一下子只剩下白染一个人。他不想被陶鑫这样的小人摆布,呆呆地站了很久,还是没有办法,机械地走下讲台,从第一组第一排开始,把条凳一条一条地翻起来搁到课桌上,全部搁好了,开始擦黑板、洒水、扫地、拖地,足足弄了快一个小时。提着书包走出教室时,整个校园似乎都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很悲惨,这种生活简直没法过了。他开始怨恨父亲,如果不是父亲,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父亲也跟其他人的父亲一样有个好成分好背景,自己又怎么会任别人欺负连个还口的机会都没有?但是一个圈子又绕回来,即使父亲真有多么错,为什么自己就要跟着受批斗?

06

明明还是初夏,明明还是白天,白染却觉得回家的那条路是灰黑色。

他原本的生活说不上有多精彩,但也相当平静,有温和的父亲朴素的母亲,有一个安稳的家,平平淡淡上学放学,还有对未来的模糊的憧憬。可现在,他生活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团糟。母亲没有了,父亲受到了重创,学校里的同学光想着怎么折腾他。想到学校里的事,他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想到那个凄凉的家,他心里更加憋闷。

他一路走得很慢,可再慢路也有走完的时候,更何况家离学校并不远。上了楼,从脖子上取下钥匙,开了门,家里还是跟早上离开时一样冷清清的。他昨晚没有睡好,白天又没有好好吃东西,下午又一直在罚站,这时候已经精疲力竭。连门也没关,他扔下书包,在藤编的长躺椅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

这一睡就根本不想起来,被摔门声惊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父亲回来了,看上去似乎比昨天还要更加污糟很多,昨天只是头上被泼了墨汁,今天却全身都是黑糊糊的。父亲提回来了一个大网兜,白染爬起来走过去看,里面装着一整兜煤饼子。父亲把煤饼子一块块地拿出来,在门背后的小角落里码好。白染问:“爸你这是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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