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回忆在歌唱——薇诺拉
薇诺拉  发于:2012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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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罗恩……要坐牢了……”

“上诉了么?”

“驳回——”

季米夺路而出,刚把脸对上水池,就吐了起来。比死还深刻的难受这些日子一直蛰伏在胃里,和分娩的阵痛似的,从按

兵不动到时有时无,时强时弱。一旦逮到机会比如现在,便全盘崩溃,光腚跑出来撒野。好容易挨过一阵翻江倒海的折

腾,食管仿佛被硫酸灌洗过一般,火伞高张的灼烧感,直达嗓子眼。全身上下,仿佛浸透了一种在虿盆里跌打滚爬的痛

楚,被它慢慢熬制。季米猜测自己的胃搞不好也成了一个马蜂窝,否则怎么无论灌酒精还是洗洁精,都能吐得自己肝肠

寸断眼泪横飞。

抬头看向镜子,里面的人面容搪瓷白,双眼印泥红,发型和神情通通乱七八糟。几张熟悉的面孔在那里交替出现,一晃

而逝,年轻的,苍老的,快乐的,悲伤的。他忽然有个想法,蹲几年大狱对罗恩也许也不算太坏,他成日在天蓝蓝云淡

淡的明媚氛围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徒然入口了一头的可鉴油光。若在阴霾窄小的牢里咽上几年眼泪捣和的粗茶淡饭,

没准能让谢顶的顽疾不药而愈。一想到自己原来那么孝顺,季米登时又俯下身开心地吐了。

季米妈妈战战兢兢地站在卫生间外,不敢进去。她听得见里面稀里哗啦的流水声音,夹杂死去活来的呕吐声音,心疼不

已。时间泡在等待的煎熬里,越行越慢。不知过去多久,季米终于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来。发梢挂了一些小水珠,

和翅膀晶亮的小蝴蝶似的,扑棱扑棱地落下来。

一张小脸四大皆空,迷茫荡然无存,仿佛山尖上的雪莲花儿似的,特别纯净。他说,妈妈,我想通了。

倪珂走近他。简森似乎是醒了,似乎又没有。焦距集中的目光,像春夏交融时分破土而出的土鼓藤,一夜之间牢牢攀附

起灰白的天花板,扯也扯不开。一般病入膏肓的人回光返照临行诀别时都这么个表情,看得家属如鲠在喉悲从中来。不

过简森丝毫没有病人的范儿,即便脸颊微微凹陷,唇色干燥晦暗,落拓而潮湿的面容依然藏不住引人注目的英俊。似乎

只要拔掉输液管,立刻就能蹦跶出去沾花惹草,还手到擒来,一沾一个准。

简森躺在那里灵魂出窍,面壁思过一般,直到倪珂在他身边坐下很久,他才向他的所在微微转了转眼珠,说了句“是你

啊”,又沉浸在长时间的静默过后问,“倪珂,我们认识多久了?”

“二十年吧。”倪珂轻轻开口,“怎么,撞傻了么。”

“不会。已经这样了,就算想再多傻些也没余地了……原来已经二十年了,不知不觉的,我都没有注意到。”一脸难掩

的倦容,他合起眼睛说,“你来很久了吧,为什么没有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只是坐在你一直坐的位置,我只是想知道这样一声不响地看着一个人,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不太好。”

简森轻轻地笑了。“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我想到了我们的十几岁。你喜欢绕一段远路与我比赛,并且乐此不疲。”没有等来他的回答,他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每天放学我们都把单车骑得飞快,穿过高楼林立的大街和沙尘飞扬的小巷。我喜欢让你,因为我喜欢看你赢了以后的

笑容。腼腆的风轻轻拂起你的留海。阳光显出花瓣的粉白色,落满你瘦削的面颊和肩膀。美的不像话。”

记得一次雨下得很大。漫天密匝匝的钢针轰轰烈烈地扎下来,凶神恶煞的态势,像要打穿人的脊骨。

我在你身后,想叫你等我,又怕你不肯。人太多,往返穿梭。树也太多,静止不动。我在原地踟蹰不前,你已经骑得很

远,背影都逐步消失不见。我知道你不会等我,也知道怎么也不可能追上你。所以拣了条岔路,回家了——

那是我最爱你的时候。

倪珂埋下头,仔仔细细听简森说的每一个字,一言不发。

“六岁。从你进驻我生命的那一刻起,无论是起初的不情不愿,还是后来的甘之如饴,无可否认的是,我生活的全部重

心都是你。每个昨天都是今天,每个今天都是明天。年复一年,千篇一律,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何去何从。我

只知道我如此渴望接近你,渴望你能看见我。可是每当我越努力地向你靠近,结果却总是离你越远。你嫌我吵,我可以

闭嘴;你嫌我胸无大志,这我改变不了。

广州那个充满花香和星光的夜晚,只差一点,我就有机会可以告诉你,我发现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南辕北辙,我所

做的一切只是饮鸩止渴,我们根本与生俱来就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昏迷到现在,我好像一直陷在同一个梦里。也许因为无常的关系,梦里一切褪成隆冬一般沉闷的黑白。黑的长得挺寒

颤,白的还凑合。他们架着我,说要带我走。我本来万念俱灰,很想就这么撒手离开,可是身后一直有人在喊我回去。

我们间隔一重门,他把门砸得震天地响。那个响声一直不断,一直不断。黑白无常都被闹疲了,对我说了声,吵死了吵

死了,不带你去玩儿了。就拍拍屁股走了。我回头去打开门。门外是浓烈色彩纷至沓来的崭新世界,灿烂的春夏狠狠交

汇在一起。那里站着一个人。阳光像瓢泼大雨覆盖我的视线,我看见他在一圈光晕笼罩下的脸……

倪珂以为这家伙又要痛陈革命家史,出声打断。“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一直放在心里,不累么。”

“对不起,倪珂。真的对不起。”简森侧过脸去看他,眼泪嗒的一声掉下来。他说,“可是那个人,不是你。”

病房顷刻变得非常安静。只听见空调的风叶如同蚕噬桑叶般沙沙作响,只听见简森的监护仪如同温热的脉搏滴滴跳动。

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

倪珂看了他一会,没有声音,只有一切如常的平静眼神。然后起身,离开病房。

他的本意是想去追季米回来,可是刚走到简森视线不及的门外,便觉得一脚踏进软绵绵的流沙里,浑身无力,再也站不

起来。一个苹果脸蛋的小护士一见帅哥就职业素养高涨,赶忙过来扶他。他抱着胳膊蹲在地上。说,求你别管我。我只

是胃疼,一个人待一会就好。

仅仅划过一个念头。他想像个纯真的少年那样,坐在云淡风轻的天顶下,背对熙熙攘攘的行人,掩面大哭一场。

韩娜照旧每天给季米一个电话,问他愿不愿意来美国开拉力。那样的女孩子特稀罕,特国宝。美国生活那么多年,也找

了个挺有身份的男朋友,依然喜欢收集有关季米的新闻,芝麻绿豆良莠不齐,集满整整几大本子。一知道季米在国内众

叛亲离如履薄冰,当即四处奔走,踏穿好几双耐克鞋,老不容易替他联系好了拉力车队。季米在电话里听完她细细说明

的一切,突然开口,“韩娜,如果你在我身边,也许我会伸手抱你的。”小姑娘一听这话,立马在电话那头唏哩哗啦哭

开了。她说,“季米……如果你早几年……对我说这句话那该多好……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季米去美国前,简单通知了声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我要飞去大洋彼岸玩拉力了。别哭,也别惦记。因为眼泪无所作

为,过多的思念也只是在白白谋杀自己的神经元。季米妈妈没有哭,也没有横加阻拦,接到季米最后通牒的第二天就上

书店买了本厚实得能当凶器使的英语词典,说儿子等你飞腻歪了就找个韩娜这样的好女孩子安定下来,只要招呼一声,

姆妈二话没有立马签去美国给你带孩子。

“一看你就是个玩车的,是吧?”载季米去机场的司机大叔是个话捞。逮着季米一通鬼扯,上扯哈雷彗星下扯泰山压顶

,最后终于绕回正题,坦言自己爱足了马凯伦几十年,亲眼看见罗恩从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变成个半秃的糟老头。经过油

漆事件,季米出门总是多个心眼,忍辱含垢,墨镜帽子全副武装。听到这话,不由得心下一凉如芒在背。他不着痕迹地

压低帽檐,拉高领子。要让眼前这位膀大腰圆一脸慷慨激昂的大叔认出来,还不给载到人迹罕至的地儿给碎尸万段曝尸

荒野?

幸好司机大叔没有认出伪装出色的钻石脸同志,自言自语把车协媒体喷了个狗血淋头,热血越见沸腾情绪越见高亢,同

归于尽似地一脚把油门蹬到底,车水马龙里梭子鱼一样灵活。季米觉得这人开车的水平不错,混一个马凯伦的试车手应

该绰绰有余。

忐忑了一路,到达目的地时,不禁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他从摇下的车窗把钱递给那个大叔,说了声谢谢。

司机大叔连连摇手,说不用。

“不止不用,我还得谢你。谢谢你不厌其烦听我胡言乱语一路,谢谢你始终没有面露愠色打断我的喋喋不休;最重要的

是要谢谢你五年来为马凯伦所做的一切,身为马凯伦的车迷,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让我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告诉别人

自己最爱的车手是你,每寸皮肤每个细胞都会再次感受到骄傲,彻头彻尾的,无与伦比的骄傲。”

他仔细注视起自己的乘客,用一眼不眨的贪婪目光。最后,非常羞赧而且幸福地笑了:

祝你好运,季米。无论你在哪里。祝你好运。

“眼睛怎么红了,刚才躲外面哭鼻子呢?舍不得?”一早就候在机场的倪珂,看见摘了墨镜的季米,一时嘴贱,涮了他

一句。

“没有。风太大了。”

“真的想好了,不会后悔么。就你那含混不清无人能懂的英语,也许在那儿被人论斤卖了还傻呵呵地替人数钱呢。”

“生活上一定会有诸多不便。不过,只要能摸到方向盘,无论在哪里,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即使现在还是不肯相信么,那句话?”倪珂提及的是那句颇有些宿命意味的箴言,尚在牙牙学语的被自家姆妈抱在手

上的季米,从一个老乞婆那里得来的。那个寒假寄住在季米家,他用胃记住了季米妈妈烧得一桌子好菜的厨艺,用心记

住了季米的一句回答——我不信这个。

“对。永远不信。”季米轻轻笑起来,唇线倾斜的弧度非常温柔,干净直白的神采,散发令人晕眩的光芒。

“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你还可以飞远,我已经做不到了。”

“把‘羡慕’这个词换作‘欣赏’,会不会更加合适。”倪珂微微睁大了眼睛,颇为惊讶地看向对方冰雪消融的笑容,

随后展开唇角。两个年轻的人一同笑开,漂亮得一塌糊涂。

“费小多车队有事走不开,不过他嘱咐我一定要代他向你转达。他说,如果没有了你这个对手,剩下的冠军对他而言就

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反而没劲。我嘴上说他蹬鼻子上脸目中无人,心里倒还挺同意的。”临别。倪珂上前给他最后

一个拥抱,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谢谢,不用了。我也看见了。”季米走远几步,回头朝他挥手。

“出来吧,别藏了。我都看见你了。”等到已经看不见渐行渐远的背影,倪珂叹息一声,然后看见简森从拐道的阴影背

后走了出来。问他,“你可以出院了么?”

“我翻的墙。”

“我忘记了,这个你擅长。”沉默片刻,他说,“我刚才告诉季米,我看见你站在那里。我问他要不要让我回避一下,

好让你和他道个别。”

“他的回答,我听见了。”

“为什么不赌一把,也许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怪过你,也许他会为你留下来。”

“这对他不够公平。”简森目不交睫注视前方,“何况,赌注太大,我也输不起。”

“一起回去吗?”倪珂走之前对他说。

“这条路我已经陪你走了二十年,太久,也太远了。虽然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要放弃不会比戒毒简单,可是,我想

试试看。”带上浅淡的微笑,收回追随早已不见身影的季米远行的视线,简森轻轻摇头。“我会继续留在赛道上,倾尽

所有去赢一个分站冠军,去赢一个总冠军……往后的路,我想一个人走。”

“好。那就让我守在电视前,等待看到你加冕的那一天。”倪珂给予他足够耀眼的笑容,眼神像恒河一样灿烂而且明亮

。擦肩走过他的身旁。

他看着他的背影。轮廓依然如少年一样轻盈和美丽。只是到底不能再被称作,男孩。他们占据彼此生命里最美好的二十

年,一起玩闹的孩童长为少年,一起顽劣的少年长为青年,眼见一辈子咫尺相近,终究还是做不到携手相老。他从足以

填满他一整颗心脏的大小,渐渐褪小,越来越小。也许总有一天会无可阻挡地褪成一粒不痛不痒不会泛红的小疙瘩。平

日里无从想起,只有偶尔被沉甸甸的回忆贯穿,才会意识到它独特的存在。

倪珂如果知道,恐怕会怒不可遏地嚷,去你大爷的,居然说我是脂肪粒?!

简森不由径自大笑。他想了想,决定给它一个更妥帖和矫情的定义。他是一颗泪痣。真相是任凭光阴荏苒也无法改变,

他将这样永生永世镶嵌在自己的生命里。

北方。

雨是上天盛怒难消下对凡尘的冷酷鞭挞。劣质的风比幻觉来得更加凶猛。

倪珂的单车停在人行道边。他站在檐下,百无聊赖断断续续踢着轮胎,寸草不生的心境。没有带伞的人行色匆忙,在雨

中飞奔而过,溅起冰冷的水花,支离破碎在他的身上。他生气地想,简森这家伙龟爬呢,都等他了,还不来。

雨小了。雨停了。太阳来不及破出沉暮的封锁,万家的灯火和绵长的月光已经轰然下沉。

他在那个拐角的地方等了他几个小时。

直至错身而过,他们最爱彼此的,那一段花期短暂并且永远年少的时光。

飞机冲入天顶的瞬间,耳膜突然灌满成千上万只瘿蜂的嗡鸣。夕阳在身边匆匆奔跑,色彩狼藉的天空,如同一张患上红

斑狼疮的脸。因为遥远,脚下的城市开始变小。连同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太阳,一起慢慢变小。最后变为幼年时期,无论

男孩女孩,每个眉心都逃不了被大人们点上的一抹朱砂。涂下了每个人一生当中最初始的美。季米在舟车劳顿的倦意里

闭上眼睛,还有更加漫长和未卜的路途,守候在不远的前方。

回忆像枯黄的松针铺满地面,阳光穿过睡意惺忪的眼睑,踏在上面,发不出任何声响。

四个年轻的人在一起。天真而盲目地以为天地会以最幅员辽阔的姿态呈现,一切都好像金色尘埃飘飞的童年,那么单纯

与美好。

谁会相信经历过时间漫无尽期的磨砺,我们的童真一如过往。

他想起了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

——我叫费小多。我的梦想,是把很多很多的总冠军集邮一样揽在怀里。多到每一个和我同时代的车手都恨上苍无眼都

怨自己生不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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