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病得快入土了,挺想合眼前见上一面儿媳妇。”车呼啦开走了,一层靡靡的灰轻轻盈盈扬了起来,随后铺天盖地降下
来。
“你先回家。”倪珂放开身边李夏的手,声音冷静,却目如死灰。纹丝未动的眼神全然钉在了简森脸上,像切刀瞄紧了
砧板。
瘦瘦小小和只野山雀一样的李夏很顺从地点了点头,临走不忘对倪珂说,你好好地说,先别生气,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你们从小玩到大的,简森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了。
“偶然遇上的?”只剩下两个人后,倪珂问。
“……不是。”
“你们约好的?”
“恩……”
“那么说,前些日子报上那些消息,完全和季米无关,都是你让陆艺思放出去的?”
简森迟疑了片刻,然后垂下眼睫低下头,咬着嘴唇轻声回答,是。
“难怪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季米这种白开水一般的呆瓜,怎么会搅进这么令人作呕的事情里。”倪珂狠狠看着对方,目
光锋锐无比,似乎要在那张英俊而又垂头丧气的脸上凿出一个丑陋的大窟窿。眼前的这个家伙,打个苍蝇就说开过战斗
机,切个西瓜就说熟练空手道。讲话没皮没脸真假难辨,笑容没心没肺傻得冒泡。这种生活作风,从小到大一成不变,
比万里长城还源远流长,厚颜无耻地朝向新世纪无限蜿蜒。但是长城有那么一段豆腐渣工程,愣是被孟姜姑娘几滴不咸
不淡的泪星子砸垮了台。简森也有。
“你这人还真是……不知悔改无可救药的……又蠢又坦白。”倪珂一边低头轻摇,一边粲然而笑。他慢慢抬起眼,目光
仿佛浸了泪,白花花的悲伤像散了一地的碎纸屑,被风轻轻一带,就能飞过崇山峻岭,漫天遍野。他说了一句话,一句
在简森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口再撒上一把盐的话,他说,“你明明知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简森伸手去拉他,用讨饶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倪珂。“我知道这是剜肉医疮,可我真的只想帮你……”
“您滚远点成么,我瞅着有点恶心。”倪珂推开他的手,拦车要走。
简森扒着车门不让,眼眶是渗血的红,神情悲伤得翻山蹈海。他不停地祈求原谅,说,你怎么才能原谅我呢。要不,你
弄一花瓶砸我一下吧。往死里砸,不用客气。我决不喊一声疼。
“你不该是求我原谅吧?再说哪里用得上这么浪费?”倪珂面无表情,一语成冰,“多贱的花瓶也比您的脑袋值钱啊!
”
回到家里的陆艺思蜷在沙发前看连续剧。杏子大的眼睛不断造泪,桌面覆满一个个湿漉漉的白色纸巾团。她常言自己弱
质纤纤,打小泪腺就剽悍得和电动马达似的,心肠更是柔成了一碰即碎的水豆腐,杀只鸡也不敢看,见只兔子遭罪都觉
着撕皮裂骨于心不忍,不哭得死去活来停止不了。
卸干净妆的她依然肤若凝脂,国色天香。销魂夺魄的光彩不仅可以照人,还可以让别人当镜子照。听见门外响起气势汹
汹的脚步声,她微微一笑。意料之中。
“你真把这家当旅馆么,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不慌不忙抬起头,从容不怕地瞟了瞟刚进屋里的,一张脸像挨了抽,
浑黑的目光像两滩淤泥的,倪珂。
“你他妈把我的朋友毁了,你知道么?!”
“这话怎么说的?”
“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清楚。如果你不是女人,我早抽你了!”
“哦,原来是那事儿。我得辩一句,你说话能不能摸摸良心,若不是我仗义出手,让那个叫季什么米的扛下了这一身的
骚,哪儿轮的上你现在这里耀武扬威?!本来我也不指望你这没教养惯了的操行,能懂什么叫作感恩图报。可你这么口
不择言把人的好心肠当作驴蹄子糟践,也真他妈是个狼心狗肺的雏儿。”
“我天生天养,自生自灭,你们管不着。”
“管不着?你说‘管不着’?”陆艺思冷笑一声,“年纪轻的,比你速度快。年纪长的,比你有经验。你荒废了那么多
年,凭什么认为那么大的厂商车队指名道姓要签你,是出于对你的赏识?今儿就告诉你真相,你老子在背地里上亿上亿
地赞助人家呢。就你,成天还以为自己是千里良驹怀才不遇,直到今天才算碰上伯乐。我这一旁看的人,都他妈觉得真
可悲。”
“不……是……这样的……”倪珂愣住了,魂灵抽空了。
陆艺思赶尽杀绝,句句见血——
“如果不是你老子让我适可而止,就算十个简森低三下四跑来求我,你也铁定玩完。不过,真正让我决定放你一马的原
因是……”她笑吟吟地端起茶杯,轻轻吹开茶面上漂浮的玫瑰花瓣,小抿了一口,然后说话,“你才是已经毁了的人。
只是刽子手不是我,是时间。”
简森追着倪珂到家,在院子外既按铃又砸门,震出的响声如同劈雷。折腾得亭子间里八十分完斗地主的保镖一个个全都
探头出来,破口操娘。结果发现来人是这深宅大院的半个儿子,从小到大在这儿就不把自个儿当外人的简森,便缩回脖
子,讪讪而笑,说,您不怕砸得手掌脱臼就继续。不过珂少刚才吩咐过,您就是纵火烧屋挥刀自尽,门也不准开。
最后还是陆艺思被吵得看不了电视剧,踩起拖鞋,忍无可忍地走了出来。隔着铁门看见是简森,撅嘴抱怨,“才分开多
久,这么快又想我了?”
“陆艺思,求你开门,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
“巧了,他也有话让我捎给你。他说谢谢你这么多年不厌其烦不遗余力的陪伴和照顾,”陆艺思轻轻笑起来,轻薄的嘴
唇美得像风中颤栗的花瓣,吐出来的话却是最恶毒的蛊咒。“他还说,他被生活轮奸得挺欢畅的,死活都不想再劳您费
心了。”
陆艺思回屋的时候补充一句,以后有空欢迎来玩,只不过要记得叫我声“伯母”。
简森沿门滑下了身体,被一种可以称之为万念俱灰的痛苦折磨得站不起来,他扶着绿柳红桃一个劲儿出墙的围栏挪动几
步,坐在了倪珂的窗下,等待天亮。等待原谅。
夜色是深浓的墨汁,把他完整地浸泡在里面,恶臭和湿冷一起侵入骨髓。天好像永远也不会亮了。
倪珂轻手轻脚地走向二楼,推开老倪同志的房门,用目光示意看护离开。他在他的身边坐下,细细打量起那个沉睡的人
——这个他叫了十多年“老倪同志”的人,这个他恨了十多年的人。挺新鲜地发现,曾经如同天神般冷漠威严的男人,
原来病中的佝偻身形,那么像一个安静的小孩。
被岁月渐渐摧垮的线条,是不是最终会长成河一样婉转而慈祥的模样。
“你……回来了。”病榻上的人听见声音,睁开眼白浑黄的眼睛,缓缓地注视起自己的儿子。向他伸出了手。“我想听
你叫我一声爸爸。”
“老倪同志,您可不能得寸进尺啊。”倪珂淡淡地笑,把那只苍老的手拾起来,搁在自己年轻的脸上。那只从小就打他
的手,冷冰冰的手,开始无限扩大。温暖而包容,像一片宁静的港。
“虽然一定会很难。但是我想我们应该尝试一次。”他很安静很安静地哭了。如同一个迷途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原谅对方,重新开始。
冬季测试来临的前一天,春天的歌唱已在不远处飒飒作响。风是柔软的唇。吻着相爱的天地。穹顶里盘旋的阳光和云,
包容金色云母的坚硬轮廓和栗色织锦的温和曲线,再也分不出拼凑的界限。倪珂嘴角上扬,明亮耀眼的笑容,染满晨曦
和晚霞交织也难镀烙的光芒。他对所有的媒体宣布,由于我爸爸身体的原因,我决定,正式退役。
坐在赛车里的简森看见在自己一个多车位前左摇右摆磨着轮胎的费小多,感慨万千。费小多已经返回雷纳,蛰伏起来,
伺机来年复活。经过间谍门这出轰轰烈烈的闹剧,谁都觉得费小多是个打击罪恶的英雄,谁都觉得季米是个丧权辱国的
叛徒,这种逻辑他特不解,也特难过。不过,近来始终攒紧的心稍稍舒缓一些。敞开衣裳套白狼,舍弃媳妇逮流氓,闹
到最后总算不是一无所获。好歹当年同寝的革命战友里还剩唯一的幸存者花好月圆成家立业——
这个念头让他恍然惊醒:这么多前来试车的车手里,他看齐了乔旦和宝玛的四个车手,唯独没有见到倪珂。
“倪珂呢?倪珂呢???”通过无线电,不住地只问自己的技师同一句话。
“你好好试车吧,别人车队的事情……”
“你他妈只管回答我!!!倪珂在哪儿?”
“倪珂他,昨天退役了……简森你……”后面的话简森没有听见,他觉得天空在那刻崩塌了一只铁灰色的万吨大角,正
巧砸在自己的头顶。砸得自己失聪失明,行尸走肉。他的赛车比小情人还知冷知热,无比体贴主人的心灰意丧,蹦跶蹦
跶地失去控制,在脱离赛道的腾空疾行中,扑上了墙。
倪珂坐在家里看电视,李夏叫他吃饭,他没有应声。她轻轻走近他身边,看见他在看赛车节目。俩男主持的风格特意识
流,上一秒能忧国忧民地分析金融海啸国际形势,下一秒便眉飞色舞地八卦哪个车手女友的姨妈长了个直径五毫米的鸡
眼。天马行空,胡言乱语,侃得别人肝胆俱裂那是响当当的金子招牌。实话相告,跟不上这种程度跳跃思维的观众倍儿
容易患上血压高。这类鬼扯的节目倪珂只觉索然无味,通常不看,今天却不。除去眼珠和手指来回转换,他整个人一动
不动,认认真真静如雕像。手指在遥控器上跳舞,原来翻来覆去,只是在倒看同一段画面,这次冬测里唯一的,撞车画
面。
她和倪珂在一起那么久,对赛车那点事儿早是轻车熟路。一般车手撞飞以后,如果自己爬不出车仓,而是被人抬出来,
总会对一票观看的人员竖个大拇指。意思明白:哥哥还没歇菜,眼泪含有无机盐和蛋白质呢,你们别再瞎流,白白浪费
。但是简森被抬出来的样子,全无活气儿,双目轻阖,干净英俊的脸像覆了层塑料薄膜,行将就木一般的遥远而失真。
那画面让人想跳过医院直接送他去火葬场,图个省心省力省时间。
李夏躲向一边打了个电话,然后走向倪珂,把他的脑袋搂进自己怀里。说,死神可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带简森过去
也没有用。他一定不会有事儿的。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就去上海看看他吧。
倪珂没有接话,只是用力揽紧了她的腰。李夏小小的脸架子上蹦出个杏花似的甜甜笑容,她说,“机票我已经让人订好
了。”
住院部的大门外,熙熙攘攘堆了不少粉丝和记者。见缝插针,闻风而动,比见了茅坑就扑尿的苍蝇还嗡嗡扰扰招人厌恶
。院方迫不得已露面放话,为了确保病人安心养伤,特护加固,谁人也不让见。可惜小护士们毫无原则见色眼开,趁无
人注意,把倪珂偷偷从后门放了进去。然后交头接耳,胡乱琢磨,莫非今儿刮得不是西北风,是梅超风?怎么收了个半
死不死的帅哥,一下子还招来了俩活龙活现活蹦乱跳的。
百无人声的走廊尽头,小护士口中的另一个人正站在病房的门口。泼墨的阴影和碎银的灯光,杂糅在他的脸上身上,联
手分割出一块一块几何形状的明暗区域。拧起的眉,让白白的脸孔像一小团揉皱的面团,细挺的鼻子越发活泼地翘上了
天。那张脸实在漂亮。
漂亮脸蛋的主人听见脚步的响动,回过头。用格外安静的,融化一样的眼神,看向对方。
“我只是来看看他咽没咽气儿,如果没有,我就走。”倪珂说。
“放心,医生说不会死,也不会半身不遂。最多老了以后,比别人更容易骨质疏松。”季米别过眼,继续从大玻璃窗里
全神贯注地注目病房,开口问,“退役这么草率,不会后悔么?”
“也许会吧。你呢,会加入法拉尼么?”
“也许不会吧。”
零零碎碎的交谈,他们比肩站在门外。直到一个小护士花颠颠地跑出来说,病人醒了。因为需要静养,一窝蜂的容易闹
,所以还是一个一个进去看他吧。你俩谁先啊?
四目相对,倪珂刚想离开,季米先他一步,抽身而退。
第18章
有一种鸟叫鸠。
据说很不厚道,占了别鸟的巢,还把别鸟赶尽杀绝,特别霸道。大家都骂它不是个好鸟,怪它刻薄,怪它冷漠。谁也不
高兴多长个心眼分一分青红皂白,它只不过生来就被安置在了那个位置,在最懵懂无知的时候。无从辩解,无能为力。
四个人住一起插科打诨的那段日子,如果季米喊一句冷,简森立马扒完外套扒毛衣,一股脑全塞他手里。那架势是十足
的情深意重,肝胆相照。仿佛只要季米一声令下,他便令行禁止,哪怕天寒地冻里精光光赤条条也不会载道半句怨言。
一样的情境发生在倪珂身上,过程却大不相同。简森反倒失去一视同仁的大气,不晓得也不舍得脱件衣服给他披上,他
只会面带微笑直接走到倪珂身边,囫囵一下把他揽在怀里。比葛朗台还葛朗台,可他妈叫一个吝啬。
“干嘛?发春呢?”回过神的倪珂大眼一睨,戳戳环着自己的胳膊,说,“简森同志,君子动口,懂不?”
“我是小人。”素行不端的某狼,恬不知耻地大言不惭笑容下作,顺便把环着怀里人的手搂得更紧。
这让季米想起费小多从他手里赢走第一个总冠军时,拍着他的肩膀说的一句话,“哥们,别怨。咋俩就是‘既生瑜何生
亮’。”不愧是能把好好的一首歌唱出腹泻声音的费小多,随便漏一个屁都是法兰西香薰。说出来的话就是有文化,就
是有水平,别人披星戴月纵骡子死赶也望尘莫及。季米的心是憋屈委屈齐齐上阵,凭什么在哪里都是那个老蚕作茧一气
之下就吐血而亡的主儿呢,就不能偶尔鲤鱼打挺孔明一回?
冬天大概快要彻底完蛋,日暖花开的繁荣景象已随处可见。也许六出纷飞的冬本就不该留在世间太久,被花香鸟语的春
替代,不过是完璧一块,归还世界。寒意渐弱的风从耳边哧溜滑过,发出小娘们般哭哭啼啼的声音。明晃晃的太阳光束
倒粗大非常,一道一道从天上劈到人间,攻城略地,沥胆披肝。季米放慢脚步在街上逛悠,他觉得好像有人认出了自己
,投来的目光十分鄙夷,也不在意。晃荡回家,自家姆妈正在刷碗。他热得口干舌燥,七窍生烟,操起桌子上的一瓶水
就大灌几口。
“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奇怪。”季米放下了瓶子,目光全是不解。
“洗洁精。”季米妈妈噙满眼泪望向自己的儿子,两片嘴唇哆哆嗦嗦地打开翕合,“电视新闻里……刚刚说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