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头痛欲裂的晕眩中醒来,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蒙!你醒了!”
“爸爸,妈妈,子伊……?”身体沉重得不能动弹,我茫然地睁大眼,“你们在哪里?为什么不开灯。”
“什么?”三个声音同时喊起来,就连一向沉着的养父也充满惊讶地“啊”了一声。
接到我醒来的消息,医生和护士匆忙赶来给我做检查,得知我失明都觉得不可思议。又做了几个小时的检查之后,医生
说视网膜和眼部神经都正常,脑部也没有淤血,排除了生理上造成失明的原因。剩下的可能性是因为心理上的因素造成
心因性失明,又问了我有没有歇斯底里之类疾病的病史,最后建议养父带我去做心理治疗或者催眠治疗。
回到病房之后,我的手被握住,柔软纤细的触感,应该是子伊吧。她冷静地说。“小蒙,你还记得自己撞到隔离栏吗?
”
我想了想,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子伊拍了拍我的手。“你没事的,虽然车子变成破铜烂铁,但你几乎算是没有伤根动骨,眼睛看不见,也许是当时受到
的刺激太大。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我朝子伊拉着我的方向点了点头。
“不愧是我们家的孩子,就是临变不惊啊。”养母说话的语气,已经鲜明到让我可以想象出她撇嘴的表情。“既然如此
安慰的话都省了吧。我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这几天留院观察,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养母一个人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好不容易中场休息的时候,养父靠近过来,为了让我知道他的方位,把手放在我的
肩膀上。
“小蒙,你还是决定移民吗?”
“是,我想去美国。”
“诶?”子伊和养母一起叫起来。“小蒙什么时候决定的,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养父替我回答说,“这是小蒙自己的事,跟家主汇报就行了。现在我不是都告诉你们了。”
“现在是几号了?”为了转移话题,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
“已经是年二十五了。你昏迷了一个多星期。把我们都吓坏了。”养母叹了口气,刚刚还那么开朗的声音明显带上了哭
腔。
我伸手朝空中摸了一下,她把手送到我手里握紧。
“小蒙,我和启介联系了哦,他现在就过来看你。”子伊说。
我一愣,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茫然,子伊继续说,“头几天小蒙昏迷不醒的时候,启介也扔下工作和我们一起陪着你。
后来被爸爸赶走了。再三叮嘱我等你醒了就给他打电话……”
后来的话我没有再听进去,脑子里一直旋转着那两个字。启介,启介……
“小蒙,你渴不渴?”养母问着,将水杯递给我,拉着我的手让我握住杯子,我怔怔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子伊突然说,
“啊,启介,你来了。”
我感觉到有人慢慢走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稳重得好像踩得地板都抖起来。我的手被一双宽大的手捉住,低沉的声
音响起来。
“师兄……太好了,太好了……”
热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我挣脱了被握着的手,朝声源处发出疑问。
“你是谁?”
第18章
自从子伊回国之后,我就在自己的公寓和苏家别墅两边跑,因此别墅那边也就放了不少常用的衣服物品。出院之后连自
己的公寓都没有回去、也无需补充什么日用品,直接被接到别墅去了。
一场虚惊之后过年的气氛很快回到苏家别墅,我车祸的事已经没有人提起。除了眼睛看不见外,我一切安好。因为我一
再强调自己真的没事,因此大家也就没有对我过度保护,我也乐得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清静,任他们忙忙碌碌地操办
过年事宜。
在我给养父情绪激动地打过电话之后就出了车祸,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追究前因后果,沉默且有效率地替自家养子善后
收拾。多少次觉得自己很幸运,被这样的家庭收养,被这样宽容地爱着。因为他们对我采用若无其事的态度,才让我真
正平静下来,回想起当时几乎崩溃的狂乱失控的情绪,已经恍如隔生。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真正做到淡定地看待一切了。
失明在生活上相当不方便,子伊不能整天陪着我,我又不愿意让别人照顾,甚至笨拙地吃饭的样子都不愿意被人看见,
所以基本上是呆在自己房间里足不出户。还好小时候玩得最多的游戏是捉迷藏,而我总是倒霉地常年做鬼,所以在黑暗
中摸索着行走的体验也不算陌生。再幸好我的房间带有洗手间,除了洗澡外,我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方便。我想不用多久
我就能适应盲人的生活。
不管眼睛因为什么心理因素造成失明都无所谓了,保持愉悦的心情不让病情进一步恶化才是最重要的。我甚至打算学习
盲文,将来去做盲文老师也挺不错的。但我还没来得及做更进一步的计划,日历就翻到大年三十这一天。
自从回国和姜启介同居之后,不忍心扔下孤身一人的姜启介,每年的春节都是和他一起守岁,直到大年初一才回家和养
父母吃顿饭,说起来这还是四年来第一次和养父母一起过年。
这里远离市区,倒也不限制放鞭炮,加上别墅与别墅之间有着足够的安全距离,因此也没有太大的安全隐患。总而言之
就是没有禁忌。
大约从晚间八点多开始周围就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一开始子伊还在津津有味地看她久违了的春节联欢晚会,但听见
远处传来燃放烟花的爆破声就渐渐坐不住了,把全家人招呼到院子里,拖出一箱子烟花放起来。
小时候子伊就很喜欢放烟花,尤其是射到高空的礼炮,而我是她的御用燃放师。今年因为特殊情况,这个工作交给养父
来完成。我搂着子伊的肩膀和她站在一边,她欢呼雀跃的叫声和开心地拍手的动作通过肢体接触传达给我,告诉我她有
多兴奋有多欢乐。我在黑暗之中静静微笑。在幸福的笑声中,二月的寒冷根本不足为惧。
因为眼睛看不见,反而可以用心眼去看世界。听着礼炮“吱——”地升起再到“嘭”地绽放,我也仿佛能看到它在夜空
中开出七色焰火的美妙。如果曾经认真地看过美丽的事物,即使再也看不见了,心里也依然铭刻着它美好的样子。
我想起四年前第一次和姜启介度过的那个大年夜,我们在阳台上看小区院子里的孩子放烟花礼炮。阳台围栏上摆了一列
易拉罐装啤酒,我们靠着围栏一边聊天一边喝啤酒,启介的手始终搂着我的腰,时不时手贱地捏几下。从地面上腾空而
起的烟花在我们头顶上裂开,整片夜空都被焰火染成七彩颜色,万家灯火也为之黯然失色。
启介说,哎呀哎呀,这简直就是国王级的待遇。我差点一口啤酒喷出来,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说不用花钱买烟花了。
乐极生悲的是,降落下来的还没有彻底熄灭的火星落在对面那家的阳台上。那个家里似乎没人,等我们察觉不对劲的时
候,对面阳台已经烧起黄色火苗黑色烟雾,而底下的人似乎都还没有察觉。启介急忙打电话报警,不多久远处传来刺耳
的“乌拉乌拉”的警笛声,头顶上也传来“隆隆隆”的巨大噪音。
‘……四、五、六,哇,居然来了六辆消防车,居然直升机都来了,不用这么夸张吧。’启介啧啧地感叹。‘还好我报
警的时候说我是雷锋,要不然明天我还不上头条啊。’
我都懒得和他说查电话号码就能把他揪出来,也懒得说新年由烟花引起的火灾之频繁高发率广大群众已经司空见惯,根
本就不会上社会版头条。
楼下为救火乱成一团的时候,我们站在阳台上事不关己地看楼下围了几圈的看热闹的人群。正看得有趣,我的脸被扭过
去,火热的嘴唇和舌尖开始攻城略地。
地面上的云梯升到对面阳台上,水枪喷向火苗,耳边传来高压水柱冲刷声。
‘你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精虫吗?这种情况都能起色心!’我挣脱他,顺手用手里的啤酒瓶敲他的额角。
启介将啤酒从我手里拿开放到围栏上,目光始终锁在我脸上,小鸡啄米似的在我脸上亲来亲去。
‘够了,这样太不像话了吧。’我又推了他一把。‘再怎么说下面都兵荒马乱的,我们看热闹就算了,这样未免太……
’
‘哦,下面。’启介笑着,将扶在我腰上的手向大腿滑下去。停在我被他的吻勾起反应的部位上。
‘喂,你——’
‘的确是兵荒马乱了呢。’他贴在我耳边低声说,刻意呼出的气息钻入耳里,我的身体一瞬间被抽空了力气。
‘这……都是谁的错啊。’我无奈地说。
之后就被半推半抱地回到卧室,警笛声、救火声、人群的喧哗,在炽热交织的呻吟中变得微不可闻了。
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在无限的黑暗之中,才看到了那么多鲜明的过去。我才知道在我的黑暗中,看到的全是姜启介的
身影。像一只萤火虫,在记忆里发出迷人的光辉。
‘你是谁?’
那天我冷淡地问。感觉到他撑在病床上的手剧烈地抖。
‘已经……已经不记得我了?’他不可置信地问。
‘嗯,抱歉。’
我当然不可能不记得,记忆又不是什么开关,随便拧一下就能关掉。但就像承诺可以使用五十年的名牌灯泡也有可能突
然就坏掉了一样,就算我说我不记得了,谁也没办法说我骗人。因为我出了车祸,头上还裹着绷带,甚至还因此失明了
。
但如果我说不记得了的话,那么这些事就和启介无关了。虽然会出车祸全是我自己的错,可是就算启介已经对我完全没
有感情、也不会再看我一眼,那个人也不是会因此不责怪自己的人。看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态度就知道,他已经将一切都
归咎给自己。
但是,那的确不是启介的错。会出车祸只是因为我自己控制不好情绪,或许那一刻我真的有了想死的念头也未可知。
启介久久不能出声,大概是在看着我漠然的脸吧,可是我已经无法聚焦的空洞眼睛什么情绪都没有透露出来。听到他叹
息了一声,渐渐走远的脚步声。
以后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
既然我们已经开始了各自的新生活,就没有了回头的路。彼此忘记才是最好的方法。我知道自己冷酷又自私,但是,这
对我们来说都是解脱不是吗。
我忘记了东方拓的挑衅带来的屈辱,忘记了因此爆发的狂烈嫉妒,忘记了我疯了似的奔驰在高速公路上,忘记了死灰一
样的绝望。
但是,最美好的记忆完整地保存下来了。
真诚也好,圈套也好,他对我是什么用心都无所谓了。我曾经感受到过的体贴细致的关怀与浓烈的占有欲,那些才是我
的真实。除了感激与怀念,我什么想法也没有。
“小蒙,还剩下一个一百发的礼炮,我放给你看吧!”子伊贴着我的耳朵大声说。
“你行吗?”我想起以前子伊畏畏缩缩地点烟花的样子,在长长的导火索面前瑟缩得像一只松鼠。
“嘿嘿,你拭目以待吧。”她大声说着,从我手臂里跑了出去。
过了约有十来分钟,在养母对子伊那畏惧状态不断地取笑中,我听到了一声尖锐的裂空之声。
“吱——!!!”
“嘭!!”
“小蒙你看!我点着了!”子伊跑回来,捏着我的掌心大声说。“看到了吗,很漂亮!”
我仰着头望向一片漆黑,在这最后的一百发礼花里,想着姜启介。
‘师兄,我们去放烟花吧!’
‘哈?你不是说看别人烧钱才是国王级的待遇?’
‘那不一样啦,这是我为你放的哦!’
‘喂,你也太小气了吧,礼花在哪儿?这种小孩子玩的手持烟花算什么?这一盒有二十块钱吗?’
‘别计较那么多嘛,礼花我哪儿能和你搂在一起放。’
我们蹲在背风的墙角里,像两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一起,手叠着手,点燃了铁线烟花。金色光芒照亮了一面墙角,滋滋
地燃烧,迸射出细小的火星。仿佛将幸福在手心中点燃。
在夜空中绽放的礼花,响彻耳际。一发接着一发,几乎没有间断地响起。
这个时候,姜启介在做什么?应该和东方拓在一起吧,也是两人一起喝酒,看着漫天烟火吗?是像过去我们共度的大年
夜那样,还是为了摆脱过去的阴影用了截然不同的方式?
我不得而知。
然而。
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贪恋他全心全意的温柔,不是割舍不得他无
微不至的伺候。而是单纯的,只是想和他分享此刻的夜空。
“烟花好漂亮。小蒙看到了吗?”
“啊,看到了。好漂亮。”
我摸了摸子伊的头发,依然望着夜空,等待一百发礼花燃尽。
启介,你有没有看到,这美丽的烟花?
启介,我多么想,再看一看你的脸。
第19章
初二养父母到市区去拜年,大有一天走完所有亲戚家的架势。子伊几年没回国理应也跟着去,所以当她说想留下来陪我
的时候被我推了上车。
于姨也回家过年了,偌大一栋别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摸回房间无所事事地躺着。期间房间里的电话响过一次,知道我
家里电话的人不多,接起来果然是霍敏同这家伙。
原来他想约我和子伊元宵节的时候一起出去玩。这种事几乎都是惯例了,往年寒假暑假都少不了要和同事郊游聚餐玩乐
,今年介绍了苏子伊之后,他们似乎格外对邀请我们充满兴趣。但我这种状态也确实没法出门。不想在大过年的跟别人
说自己出了意外,否则天天有人上门探病岂不是很糟糕。只好委婉地拒绝。还好霍敏同一向大而化之,虽然喜欢刨根问
底但偶尔也有意外开窍的时候,他开了我几句玩笑就挂了电话。
这段时间里应该也有其他同事给我打电话或者发信息联络,但我的手机早就被我摔碎了……估计之后会被要求请客赔罪
吧。但,似乎暂时也实现不了了。而且开学的时候我估计也已经辞职,以后大家都在不同的领域工作,心里就有些惆怅
。
抛开多余的想法,我摸到音响边去放音乐,这次都不用挑选碟片,随便摸到一张CD塞进仓里,又摸摸摸到PLAY键。戴好
封闭式耳机,在我想要调大音量的时候,听到了门铃声。
这可真是及时,再慢一秒的话我就听不到了。
脑子里翻转几圈也想不到会是谁来拜访,大过年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推销员上门。本来想干脆当做家里没人吧,但万一
是个闯空门的怎么办,我现在这种状态也只能被当作人肉沙袋来处理。所以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接一下门铃。
还好对讲机在二楼的楼梯口就有一个,不用摸到一楼真是谢天谢地。在我沿着墙壁慢慢蹭到楼梯口的几分钟里,门铃执
着地响着。
“谁?”问的时候,我还在暗忖,如果只是纯粹找错门的那就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