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聆听那黑夜——深似海
深似海  发于:2012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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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大洋,赵越,金小凤三个人诧异的看着郭小海,不知他要做什么。

郭小海紧紧抓住手中盛满米饭的碗,猛的抡起胳膊,像投掷铅球把把碗摔到墙上,碰的一声,陶瓷碎片四处飞溅。

那三个人都呆住了。

紧接着,他又端着装满汤水肉菜的碟子试图重复刚才的动作,郭大洋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拧住郭小海的手腕,甩给他重

重一记耳光,怒吼:“你这个哑X!”

郭小海手一松,盘子摔在地上,绝望的嚎哭。

金小凤在看着郭大洋,赵越默默坐在那里不说话,郭大洋心里一阵烦躁,他重重攘了郭小海一把,粗声粗气的道:“哭

!还好意思哭!”

郭小海淌着泪水瞟了他老子一眼,脸上的神情又难受又难堪,转身就冲了出去。

金小凤有些坐立难安,为难的:“去看看他吧?”

郭大洋气呼呼的:“别管他!他自己知道回来,我,我来帮你收拾收拾。”

赵越站起来说:“我去吧。”

其实郭小海并没没有走远。他一直都呆在院子里。

能去哪呢?除了郭大洋,他没别的亲人了。他的家在这里。世界如此大,他能安身的,却仅仅百来坪的地方。

郭大洋还在屋子大声说着别管他,郭小海站在夜色四合的院子里,泪水刷刷直流。

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这孩子,只会觉得他古怪和不可理喻。

其实他的行为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几分钟前,赵小海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着继母端来的饭菜。虽然饿得直吞口水。但他忍住了。

因为这孩子更希望郭大洋能走到他面前,给他一个笑脸,好言好语说几句,虽然他不一定能听清楚那话语,也不一定能

弄懂语句的意义。

可是你知道,有时候,人,需要的不一定是言语上的安慰,他们更渴望的是对方的一个姿态,一种态度。这让他们感觉

不至于那么糟糕。

可是没有。郭大洋没这么细腻的感受性。

也许,每一个人成长时总伴随着形形色色的失望。郭小海当然也不例外。但这孩子不明白这道理。

于是,按耐不住的“孩子”偷偷打开门,偷偷往外看。

那三个人却边吃饭边聊,笑得很开心。

郭小海忽然明白了,原来他老子就算没有了他,还是可以很高兴的活着。

原来他并不是必需品。

这念头让他焦躁。

而三个人的和睦相处画面,更让郭小海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

孤独。孤立。不被人需要。

这感觉真是太糟了。

郭小海的怒气最终失去控制。

可发泄之后,得到的却是加倍的沮丧和难过。

郭小海本以为大闹一场,他会变得轻松,至少会有斗争胜利的喜悦,但没想到,碗是摔出去了,却像摔到自己心口上,

心里头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碎了一块。

那一刻,他已经忍不住快要哭出来了,幸好郭大洋甩了他一巴掌,泪水总算找到了宣泄口。

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哭。

通常,情绪是带有感染性,如果你能设身处地的站在对方立场去理解。

而哭也是一门艺术,想要引发旁人同情,最好不要搞得太难看太离谱,哭诉也未尝不可——

但郭小海毫不修饰,赤 裸 裸 的,拿出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气魄,哇哇啊啊,实实在在的哭喊。

可这算什么?郭小海你摔了碗,搅了晚饭,还要叫些听不懂的东西,就算你有残疾,也不能这样啊!太野了!

在场人之一,新晋后妈金小凤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一些毛病——别笑,也别怪小凤妈妈,这难道不是常人对残

疾人士惯有看法么?仿佛有听障的人一定便是哑巴,聋哑人多少会有智力上的障碍。怎么说呢,这是在大多数人心中约

定俗成的想法。

因此金小凤心中竟有了这样的疑惑,不奇怪。

但其实,郭小海喊得内容很单调,反反复复只有四个字。但他的听力障碍导致发音极不标准,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听懂。

郭小海和全世界的小孩子一样,伤心时候,也会哭着喊着找妈妈爸爸,是的,就是这么普通的四个字,“妈妈”“爸爸

”——即使他明知道自己的妈妈早就不见了,而他爸,刚甩了他一记耳光——

倘若旁人听得懂他的话,也许会心生怜悯,但此刻,嗳,就连郭大洋都嫌烦,嫌他丢人。

一个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的男孩子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确不是什么光彩事。怎么办呢?真是尴尬。

郭小海于是跑了,跑出家门,缩在院子一角,望着透着灯光的窗户发呆。

这个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男孩子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确不是什么光彩事。怎么办呢?真是尴尬。

他自觉在家里呆不下去了,便于苍茫夜色中奔逃出家门,但又无处可去,只能缩在自家小院一角做小可怜状,望着透着

亮光的窗户发呆。

因此赵越一出门就看到了聋子郭小海,那傻东西正蹲在一尺见方的小菜圃旁边,双手沾满了泥,抠泥巴抠得正起劲,右

手还紧紧的捏着几根半死不活的蚯蚓。

赵越喊道:“郭小海。”

没反应。

他想起对方是聋子,用脚尖踢了踢对方的鞋子。

聋子郭小海抬头看他,赵越有些胆怯,这小子的眼睛真像钩子,狠狠的,不见血不饶人。他清了清嗓子,说:“去跟叔

叔认个错吧。”

怎么可能。聋子郭小海看着他,爪子在泥里继续刨。

赵越望了望家那边,那两个人已经去了后面的厨房。于是他小心翼翼蹲下,努力挤出了个笑脸,低声下气的:“我……

我不该和你闹,你别气了。”

那聋子弟弟眼珠子一错不错盯着他,像看个演技蹩脚的小丑。

赵越感觉自己奇傻无比。可又能怎么办呢。

他又勉强的笑了笑,对方却把脸扭到一边,连目光都不愿施舍。他尴尬的僵在原地,想起之前的种种,不得不腆着脸去

拉小聋子的手,谁知这小子不但一下子甩开他,还把泥点子溅到了他身上。

赵越气得说不出话,直想一巴掌拍到这傻东西头上,忍了又忍,终于没出手,站起身来走了。

聋子郭小海便仰头望天,星星出来了,星星总是一片一片,成群结队,永不落单,他看得正入迷,肩膀却被人碰了碰,

居然是小白脸,手里还端着一个海碗。

赵越也懒得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上的饭菜往前一送,那聋子弟弟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手上的蚯蚓,将它们放在一边,伸

手接过碗呼噜噜吃起来,看来确是饿坏了,一张脸都快埋进了碗里。

赵越看着郭小海想起上小学时的自己。那时他爸爸刚过世,妈妈忙着处理家里的债务杂事,他也是一个人呆着,没人搭

理,也不愿搭理人。

赵越一时心有戚戚焉,长长叹了一口气。

郭小海一边扒拉饭粒,一边偷偷打量小白脸。他心里想的是,你给我饭吃,谢谢,但这事还没完。

聋子郭小海全然不明白正常人赵越的心理转换过程。

而正常人赵越其实也并没有真正了解聋子郭小海的心情。

他们就像活在不同维度的两枚外星人,有幸撞上几千千万亿分之一的概率,终于在地球上的某个点相遇了,意识到彼此

的存在,却尚未确定传递信息的方式,用质数还是用素数?这是个问题。

但此时,聋子郭小海和正常人赵越还未意识到这问题。对他们来说,彼此算不得什么,仅仅是顶着家人名号住在同一屋

檐下的房客罢了。

郭小海吃饱了饭,血液涌上胃部,血糖升高,脑部空虚,怒火渐渐消散了。他打了个呵欠,想睡觉,好,回家。像只凭

借本能寻路的狗崽子,聋子郭小海眯着眼走在前面,保姆命的赵越跟着他身后,手里还拎着空空的碗。

而郭大洋正坐在饭桌前一口接一口抽烟。烟是好东西,放松人的神经,很多事随着吞云吐雾之间烟消云散了。

金小凤的老公郭大洋于烟雾袅袅中想起了亡妻,那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虽然旁人都无法理解郭大洋为什么会对这女人念念不忘,以至于足足当了八年的鳏夫。但郭大洋自己最明白,那是个好

女人。自己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总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专心致志的看着他,这让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金小凤其实也不错,只是她总显得很忙,忙完这里忙那里,被无形的鞭子抽得团团转,看似精力充沛,实则疲于奔命。

郭大洋坐在那里抽烟,满心怀着对亡妻的怀念,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那女人的脸。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女人在世时,郭大洋很少会想到看一眼对方的脸。就连他们过夫妻生活也总在黑暗中进行,倘

若不然,郭大洋便会拿点什么东西盖住女人的脸。一直到那女人掉水里,死了,郭大洋才再一次正视了对象——虽然那

只是遗像。不妙的是,他依然感到了一阵恶心和不适感。

如今,郭大洋抽着烟,满心怀念着死去的老婆,除了脸,他想,她是个好女人,可惜了。

郭大洋冲郭小海招手,儿子郭小海昂首挺胸走上前,像英勇赴死的战士。

郭大洋瞧了瞧儿子,先把手上的烟吸完灭掉,再打着手语问他,摔碗,对不对?

郭小海很快的摇了摇头,好像心中早预料到了这问题。

郭大洋又打着手语问他,爸爸生气,你知道?

郭小海飞快的点头。郭大洋又打着手语问他,还摔碗吗?

郭小海站在那里没动,低着头,好像在悔过。不,这是在对立,在否定。

郭大洋碰了碰聋儿子的脸,聋子郭小海退了半步,眼睛里有畏惧。

郭大洋有点歉疚的把手缩了回去,聋子郭小海一双眼警惕的看他爹,似乎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要闪出八丈远。

郭大洋打着手语说,改不改?

改。郭小海终于做出表态,他老爹坐在那里自己对自己点头,放心了,好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问题真的解决了吗?没有。

聋子郭小海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拳头。

郭大洋迟疑的看着聋儿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聋子郭小海把拳头松开,几只蠕动着的蚯蚓落在干净的桌面上。站在

一旁的赵越只觉得这聋子弟弟真是傻透了,这不讨打么。

郭大洋愣了下,呵呵笑了。他和蔼的摸了摸聋儿子脑袋,聋子郭小海脸红了红,向后一躲,看了一眼赵越,冲他爹直摆

手,郭大洋笑眯眯的打了几个手势,聋儿子便一蹦一跳的去洗澡了。

郭大洋看着儿子离开,拨弄了几下掌心里的蚯蚓,走到院子里,蹲下身将蚯蚓放回泥土。

赵越目瞪口呆的想,这对父子可真够怪的。这一家人都奇奇怪怪的。

他指的“一家人”并没把自己和金小凤算进去。赵越指的是郭姓父子和柳琴了。郭大洋的出身不必多说,郭小海运气不

好成了聋子,而这柳琴,郭小海的妈妈,是全镇出了名的女人。

很多年前,但赵越还是个小孩子时曾见过柳琴。那时,柳琴是个身形苗条的年轻女子,说话总是柔声细气,话音悦耳动

听,待人温柔体贴,见人总笑吟吟的。但全镇稍大点的孩子除了郭小海,没一个愿意接近她。

而小赵越第一眼见到这女人,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柳琴的脸上没胎记,也没长瘤,甚至可以说她的脸大半部份是好看的。前额饱满光洁,一双杏核眼灵活有神,鼻梁挺且

直,嘴唇薄而红,

形状美好,然后下巴——然后,什么都没了,一切只到嘴唇的部分,戛然而止,像一首好端端的曲子演奏到高 潮却被

人叫停,期待一下子落了空。

柳琴是个没下巴的女人。

民间把头顶上一生下来便没长头发的地方称为“鬼剃头”,而柳琴的下巴,就像被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的鬼手一

把揪掉了。

怪胎,残废,丑八怪,畸形。这是柳琴从小听到大的熟悉称呼。

柳琴妈的哭述总是以“我家柳琴真是上辈子造孽啊,”开头,性格柔顺的柳琴总是默默站在一边听着。仿佛她也认同了

这话,上辈子造孽要这辈子来背。

但她知道自己若不想办法,很快,自己就会像之前邻居家的瞎姑娘一样被嫁给流口水的傻子,生一个智力同样有问题的

小孩儿,然后于某一天睡到半夜想不开,偷偷跑到河边,吃许多冰冷的河水,被泡得胀鼓鼓的,浮起来。

柳琴不想和瞎姑娘一样认了命,就算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她却不想再背了。够了。

于是她想方设法嫁给了郭大洋,生了郭小海,谁料八年后的某个夜里,她跑出去后便再也没回来,最后仍然是吃了许多

冰冷的河水,仍然是被水跑得胀鼓鼓的,浮起来。

什么是命呢?说不清楚。也许这女人一直活得很不开心。

但在鳏夫郭大洋的印象里,柳琴是个温柔且安静的女人,比聋儿子还要安静得多——但至于这个女人究竟活得开不开心

,他还机会去考虑这问题。

其实,没下巴的柳琴总是在心底自己对自己说话,一直到小海出生以后,她才拥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听众。

没下巴的柳琴对着小小婴孩窃窃私语,说自己说他人,说故事说新闻,但大多时候确是在说私隐,说秘密,各式各样,

不厌其烦。

聋儿子郭小海仿佛变成了她的一个匣子,里面装满了小镇上人们的私隐与传闻,不断更新,永不重复。大多平淡寡味,

于人于己都无甚大碍。但有的则不然。

幸而没下巴的柳琴已经死了,幸而装秘密的匣子永远只是一个匣子。匣子不开口说话,秘密将永远安睡。

因此,没下巴的柳琴对聋子郭小海所说的某些事,赵越是一无所知的,而正是这一无所知让生活平继续着。而也正是赵

越所不知道的事情,将他,母亲金小凤,继父郭大洋,聋子郭小海联系到了一起。

这是一个依江而傍的小镇,多年前曾有着人气兴旺的水力码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许是因航线改道,许是因人员

变迁,码头便一日日衰败下去,到如今,每日仅有两班客船往来于江对面的县城与小镇之间。

讯息便愈发的闭塞,交通也愈发的不便,但镇上却未见得有大变化。这镇子太小,人们早习惯关起门安安静静过日子,

耐得住的依然将每一天熨得妥帖安稳,心性高的索性带着满怀难抑的抱负远走了他乡,离开时也是悄悄的,不动声色。

因此,这镇上人们的生活,从外部来看平静而安宁。若在战乱时候,这里几乎可以等同于一处桃源乡,但如今是二十一

世纪,新世代,小镇的一切未免又显得寡淡乏味,陈旧而无新意。

唯一能引人们关注的是每年夏季涨水时的情形。等到入夜,镇上老一辈人便会摇着着圆圆大蒲扇,一步步踱到江边,看

混黄江水怎样从江里头漫出来,再一层层吃下沿河而上的石阶梯。江水若来得又宽又急,一口气便能吞下数级台阶,只

将几根涂红漆的石桩子露在水面上。这时,岸上的人们便感叹几句,像看了出好戏般意犹未尽。

而沿着石阶梯往上是一道青石板铺成的斜坡,斜坡向前延伸出一条小街。小街两旁挤满了散发着潮湿霉味的木质老屋,

,就在这排弃屋屋檐下蹲着一个少年,他正呆呆望着飘飘扬扬的细雨出神,手里还捏着团红红的东西。

好心的过路人见了他,便招呼说,小海,小海,回家去,这里冷呵要感冒的。好奇心重的却忍不住问,小海,你手上的

红胸罩是在哪儿捡的——是谁给你的?

郭小海只闷不吭声的看雨。问话的人们自己醒悟了,纷纷笑说,忘了忘了,这娃儿是聋子呢,嗯?怎么聋的?头撞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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