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殿下。”
出乎意料的,在本该无人的陋室里,闪过一抹灰影,他立在雏菊前,蓝灰的衣袂将盆中绿叶衬得更为鲜活。
“秀一?”
“嗨!”名叫秀一的男子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他的皇子殿下,纡尊降贵,探视一个随身武士。他静默着,等待下一步
的指令,似乎自己都未曾感觉到,握紧的掌心传来刺痛,口唇微颤,使他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求,“殿下,松吉君需要静养几
日,请让我暂代随侍之职。”
蓝衣皇子讶然转头,望入那双清澈黑亮的眸,秀一跟随他不足三年,在注重身份与资历的伊贺派中,可说是最为底层的武者了
,而他也习惯了听命行事,无论搜寻线报,还是奔波往返,从未曾开口求过什么。
“也好,就依你所言。”
“殿下,皇城传来消息。”松吉史郎走路还有些不稳,但他拥有武者的坚毅秉性,苏醒后自发担当起力所能及的职责。
“说。”
“清牝王朝的小王爷拜会扶桑国主,现下他被安置在学士府后院。”
“学士府?那小王爷,可有带着皇帝的信函?”
“没有,殿下,是否需要加派人手,继续打探?”
“……”东泽沉吟不语,既已交付降表,国主理应安排贵客下榻馆驿,眼下此举,多半有软禁之嫌,倒不失为是个良机,他半
转过身,向深蓝色的帐帘发问:“秀一,你怎么看?”
近身随侍,并非易事,既要照顾到主君的心意流转,亦要隐藏自己的形骸气息,秀一身披天青的长衣,双目透出警戒,一时不
曾料想皇子会向他问讯,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松吉史郎素来敬重他搜罗线报之能,忙为他打着圆场:“秀一君,长期都在民间,大约不会知道这些吧?”
“就是,你入我们伊贺派,不过是个下忍,要说上话,还早着呢。”派中武者,很是不以为然,要出言为殿下谋划,是上忍才
有的殊荣,他一个民间的武者,能有何高论?
“不妨事,秀一你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东泽并不拘泥。
秀一略一斟酌,难得说了句长话,用心却十分精炼:“秀一愚钝,只是这么想的。此时若贸然行动,一是出师无名,二恐为国
主所用,成为俎上之鱼,于朝是众矢之的,于野则众口铄金,即便侥幸成功,也难逃孤立无援之境。”
蓝衣皇子似乎第一次认识他那样,惊奇的眼神与他的几位属下一般无二。
松吉史郎自也是恍然有所悟的样子,对这位同僚添出几份敬意:“秀一君所言有理,殿下,您看,要不要……?”孤掌难鸣,
但皇子若能与人结盟,胜算更大。
“……”东泽自也知其就理,他丹凤双目遥望远方,扶桑皇室本就人丁不广,自禁海伊始,受到国主迫害的,大约都难以逃出
生天,是听说还有一人在朝,他吩咐下去,“松吉,传书,让皇城的滨野君去拜会月霓,记住,切勿走漏风声。”滨野望三是
闻名遐迩的伎人,出入权贵倒不是难事。
“嗨!”
于忙中取闲,秀一退入暗阁,快速地替换衣物。影子武者为了保护主君,必须善于隐藏。因此,勤于梳洗,配合天色更衣,将
自己最大限度地置于暗处,唯有骗过自己人,方能骗过敌人。
他丝毫不曾松懈,听着外间的交谈。
“松吉,你的伤好些了吗?”
“啊,谢殿下关怀,至多再有两日,便可复原。”
“好,三日之后,你便回来,接替他。”
透过暗阁的缝隙,他瞥见皇子唇边微微勾起的笑花,皇子他……离开的两年里,不,一年,秀一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只那离开
的一年,让他错过了看东泽皇子殿下,自任性不假辞令的少年,长成温和青年,他对贴身武士松吉史郎,和颜悦色……
却不知为何,秀一的心里涌动着隐约的疼。武者,流血不流泪,眼角附近模模糊糊,蔓延到一双瞳眸的深处。
第四章:夜袭
晚膳之后,殿下必然读书,兵法,机关术,皆是他常看的。
子时,殿下安卧,黑衣武者更为戒备,距离松吉君接替,只得一日多了,常理推断,他该心中庆幸才是,可他,却由衷渴望,
这随侍皇子的差事,不要转移,不要……
喀!
不知什么器物相碰,发出极轻微的响声。
秀一静默不动,须得看清来者有几何,方能出手。
若只一人,他自可料理,若两三人,略微引开去,也可击退,若五人开外,则需发声警戒。
一抹淡蓝掠过窗棱,直逼他的眼前。
秀一左手微翻,呈三只利角形的暗器一把撒去,右臂顺势探向对方面门的布巾。
悄无声息的,似乎用肉身接下一击后,来人嗓音低沉,竟透出几许欢笑意味:“怎么了?秀一,几年不见,竟敢对我出手了?
”
“你!”借一道剑光,黑衣武者看清了近在咫尺的绝美五官,蒙面随着他略颤的右手飘下,又或者是被故意抖落的,一丝丝异
样摄入心底,是那个人,一般无二的面貌,与浅蓝色合体武士服,与其说是认出对方的容颜,不如说是刻入骨血的恩义。
“你的主子已经醒了,我们出去说。”
秀一转开脸去,见他双目直视,睁开的眼闪动着看不清的光。
“殿下。”武者单膝点地。
皇子微扬一根指尖,姿态慵懒闲适:“去吧。”
“是。”
屋外树下,两道身影相对而立,蓝的于绿叶间愈加轻灵,黑的似乎瞬间即可隐没夜色。
“这就是你选择的主君?”
“是。”
“中原有句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黑衣武者,面上热了起来,却渗出丝丝冷汗,是的,他知道,武者拜师前皆发过誓约,若背离授业恩师,则……他抬
起右臂,左手剑快如风,迅捷斩落,剑锋破开衣袂,寒气逼近皮肉,却在刹那间被外力生生阻断,他诧异仰面望去:“师父?
”
“适才我只当看错,却不料是真,秀一,白虎失势,比犬不如,你尚有主君,若将青龙还于我时,又有如何自处?也罢,也罢
……”蓝光逼近,没入他外露的右臂,秀一咬紧牙关,将闷哼遏于喉间,瞬间涌上无边甜腻。
“谢师父成全。”秀一微抬右臂,一条黑线蔓延过臂弯,师门至毒,却不难解,师父,终究是留情了。
“好自为之。”蓝衣人骤然拔高身形,窜上树木枝条,腾挪几下,便再也无处找寻。
“呜。”黑衣武者背靠树干,汗滴在衣襟上,迅速渗入,他含下一颗自制的药丸,再抽出内衬的长褡布,将右臂牢牢裹扎。
他深吸口气,凝聚起左臂的力量,反手抽出长刀,划破呈现乌黑的肌理,血一刹那喷射到
树枝上,枝条颤动,抖落的黑血渐渐转为鲜红,涔涔流淌,蜿蜒向下,笔直渗透至枯萎泛白的树底根部,红只将他的面色映衬
得更似雪色,他手下不曾停歇,快速解开阻隔血流的褡布,单手敷药,包裹刀伤,如行云流水,郁结喉中的甜腻散于无形,他
知道,毒当清尽,也不再有性命之忧。
笃笃!笃笃!笃笃!
两只木屐,进入他的眼帘,来人裸着一双足,大指与二指间夹着绳结。
黑衣武者的眼力渐渐恢复,立时跪下右膝:“抱歉,殿下,我……”
“你何错之有?”
“我……”
“擅自离开吗?本皇子同意的。没将那人擒拿吗?再多三个你,只怕也不是她的对手。”虽然没有全部听到,但东泽已了然于
心,秀一的左手剑异常出色,他的师父……且慢,那容颜……“刚才那人,我见过。”
“啊?”皇子竟然见过他的师父,秀一诧然的神色难用言语形容,只化作一声惊叹。
“此人忍术极高,怎会甘愿在禁海边开一间小小的客栈?”东泽丹凤眼微微眯起,“她叫什么?”
“先生于秀一,是授业恩师,如再生父母,不敢问,也不能问。所以殿下,我不知道。”就算知晓,武者信条有四,其三便是
必须守口如瓶,如果禁海边,与他记忆的那般,是个据点,当他离开旧主时,想必也已南辕北辙了。如他流淌掉的毒血一样,
不复当初。
皇子只披了件橘色秋裳,内着的素白中衣隐约可见,他也不觉冷,问:“也罢,一直忘了问你,既有上忍之才,为何甘于做那
下忍之事?”
“身为武者,只求追随主君,秀一心中,并无上下分别。能为殿下效力,便是荣耀了。”
“那你过来,本宫,再赐你更大的荣耀。”
“呃?”黑衣男子愣了片刻,迅速跟上,足下不沾地面,右臂束起的布上却渗出几朵红梅。
第五章:赐姓
拂晓前,微光透入屋内。
榻上坐了一人,橘衣半展,榻前跪了换上灰衣的人。
橘衣男子眉目清朗,如精致的画作。
跪的人面色依旧发白,形容几乎让人过目就忘。
“秀一。”
“殿下。”
“既然你有师承,想必曾有姓氏,是也不是?”
“殿下……”主君问讯,不该有所隐瞒,可他,扶桑人素来极重家族,若知他被除名,怕是难以再侍奉皇子了……不要,不要
,不要!武者淡漠的心,再次焕发出真切的热望,于是他沉默不言。
“不想说?无妨。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也是那一身黑衣。”东泽继续措辞,“秀一,你拥有了像飞鸟一样的身手,那么黑鸟
怎么样?”
“啊?”灰衣武者怔然莫名,主君赐姓,不是没有,但历来都是那些拥有卓绝功勋的武士才配得到此殊荣,他过往不曾得到皇
子的赞许,而后加入伊贺派又未满三载……
“黑鸟秀一,不好,鸟居小次郎是叔父手下的将领,你还是姓黑羽吧。”沉吟须臾,皇子东泽为自己的手下,订立了一个极为
满意的姓氏。
皇子啊,东泽皇子,其实与他第一次见面,自己穿的是一件暗青色绣云纹的武士服,还沾了些血污,若以颜色论,青羽秀一,
赤羽秀一,黑羽……不对……
“殿下,秀一不敢领受无功之禄,羽田家,是您的母族啊……啊!”
“你知道?”橘衣皇子只觉额上青筋暴起,后族倾轧古已有之,每每偷龙转凤,连那孩子本身,也是不会知晓的,他又从何处
得知?“你怎会知道?谁告诉你的?”手下不觉用力,半提起灰衣男子的服领,武者须得身轻如燕,秀一就这样,被他的皇子
提起,双足离地,眼中却不见丝毫慌乱,许是信赖,许是多年修持,他很是镇静,唇间吐出辩解:“……殿下忘了吗?我在扶
桑,搜集了很多情报……”
“你不是滨野,平民百姓怎会知我皇家辛秘。”东泽记着,清晰地记得,约莫二六年华时,他还住在母妃宫中,那个春日的午
后,本该睡去一会的他,骗过随身武士,走过长长的通道,一时好玩躲了起来,却听到那晴天霹雳似的对谈。
“哥,东泽他,明年就要出宫立府了,我有些担心。”奢贵头饰摇曳不止,女子半坐卧着,身边只得一个贴心侍女相随。
“国主只有这一个独子,能推你就推几年吧。”说话的男子,背身而坐,东泽认了出来,是郎焕舅舅,母妃的嫡亲兄长,他们
的坐姿有些古怪,他倒也没放在心上,听起来,就是他们在担心他啊,作为皇子,不能流露太多情绪,不过,雀跃不多时就沉
没湖底。
“听说羽田家今年送嫡女入宫,我怕,死灰复燃……”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再者他羽田家小门小户的,就算是当年那个女人,皇子在她名下也活不过三岁去。”
“万一……羽田,毕竟是他的母族。”
“妹子,东泽是你的儿子。我就去加派几个心腹,你也仔细点,别让他跟人走得近了。”
“好,我都听你的。”男子和女子相似的面庞,有着同样深邃的双目,里面是有东泽看不清楚的东西,霎时间,他动不了了,
扬起待挥舞的手无力垂下。
“恩?”飘远的心神回返躯体,掌下起起伏伏,平滑麻布上散出微热。
真像,平凡眉眼,面色沉静,他也将主君的掌放到心口,等待生或是死,无声的誓言,彰显武士赤胆。
这样,便能消除疑惑了吗?
不能够!
“说,你是哪个权贵的手下?叔父?还是舅父?”
“殿下,我是您的手下,只追随您……”他整一整被略微扯开的衣领,三指朝天,曲起拇指和尾指,指天誓日。
留意到他适才露出的一寸肌理,东泽隐约记得,武士皆有迹可循,身上也多有刺绘,一防其逃匿,二为日后辨其真假。
“我不信,除非……”执笔丹青的手伸出去,竟颇为有力,撕剥衣襟,拉扯长带,裂帛之声不绝于室。
灰服碎尽,露出衣下的肢体,强健的肌理微微颤动,但秀一没有遮掩自己,只是伸出左手护住右臂残余的布条,怔怔地看他追
随已久的主君,若坦然赴死也难以消弭疑窦,那他还能怎么做?在殿下面前赤身绝非他所愿,但如能重获信任,礼义风化又算
得什么?
颈肩至踝部,这是怎样的身体?每一寸都有伤口,新鲜的,陈旧的,说中听些是盘桓错结,交织成网,其实根本就是众壑纵横
,遍体鳞伤。
东泽忍住心口莫名的酸涩,沉声道:“转过去。”
连背后也有着几近致命的创口,何必再疑,这正是一个武士的身躯。
“跪下去。”
朝向皇子的背脊微一抖动,便沉了下去,武者的膝盖,受过无数次伤害,早不惧怕这跪下时刻,秀一眼角余光,瞥到他的殿下
,在看的位置,足心,大概是全身所剩不多的完好的皮肉了。
肩颈,前胸,后背,腿部,脚踝,除了那些令人深刻的伤痕,能证明这个人接受过正统的武士训练,甚至连脚底也没有他隶属
于谁的印记。
武士侍奉主上,其身必有烙印或刺青,为何他没有?
东泽丹凤眼眯了起来,目光逗留在他半托的右臂上:“把它解开。”
搭布松了开去,皇子的眼色蓦然变了,毛骨悚然,那条臂膊上,有他原本的麦色,有黑,有红,合在一起,却几乎看不出是人
的肌肤,那一层层剥离开的东西,是密布的烫痕,对,大约就是烫痕了,水往低处流,火也不留情,无论是滚烫的
水,还是火舌炙烤,都不再重要,他想到了,东泽丹凤眼里弥漫开杀气,刺青难除,但有一法可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