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顶那人络腮胡子，满脸乱七八糟的痘、疤、痣等等，是张让人反胃的脸。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抖，那人又道：“小子，猜猜我是谁的人？”

钱乐呆呆的看着那人，木然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人乐了：“那你打算说什么让我不杀你？”

钱乐眨眨眼睛：“你能不杀我吗？”

那人笑：“这么说可不行！”

钱乐幽幽叹口气：“其实，我是说真心话。为了你们自己，我希望你们谁都别杀我。”

那人好奇：“为了我们自己？啥意思？”

钱乐瞄眼那人，有些迟疑：“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那人着急：“你快说。”

钱乐低着脑袋，声音小小的：“我跟你说，你们这回麻烦了。杀我的任务不该接的！现在宫里人都知道，宫主有多宠我，你们要是杀了我，老海肯定恼火，肯定要找凶手……知道我行踪的，都是内部人，一查肯定查到护法长老们头上……早晚护法长老们会把这些事推到你们头上，再把你们往外一扔……其实前面来杀我的几个，肯定都想明白这一层，只不过是到我面前虚晃一枪。不然，就我刚才回他们的那几句话，也不算什么，怎么可能把他们的杀气都给说没了……你想想，是不是有这个理？”

那人眼睛乱转，半天摸摸脑袋，忽然缩回车顶，扔下一句“等我回去想想”，再不见露面。

钱乐捏捏手指，阴险爱伪装的水长老部下打发走，就剩左护法的人……

“爹！这都六个了，那小孩坚持不住的。让孩儿去吧！”年轻的声音对着队尾最后那辆车恳求。

车厢良久传出一声咳嗽：“全儿不得胡闹。再……看看的！”

青年在马背上坐直，伸长脖子，看到大车旁少年颤巍巍站起。青年眼睛盯得紧，却撇嘴不屑自语：“那小孩真是没用，细皮嫩肉，一点功夫也不会。若是本少侠出马，肯定把那些杀手……诶，小心！”

第34章

钱乐远远听到一声“小心”，下意识身体往前扑。

这一扑，很是救命！

从车厢那头穿来，直刺后心的一刀，只是挑破他后背的一片衣服，在身上划个小口。

然而一刀未尽，又是一刀从钱乐身前车厢刺出。

若是继续前扑，自己就要喂刀口。钱乐大急，这默然出手的态势，明确告诉自己，来人是一定要杀了自己的！

钱乐越急，这副少年身体越不听话，想要停止前扑，人却软着坠向刀刃。

“爹？等我……”

“叮当！”

呼喊和脆响前后紧接响起。钱乐看着一粒花生大的东西撞上刀刃，将刀撞断。刀刃飞开，只旋落钱乐一缕头发，钱乐无恙扑倒。

随即耳边传来低沉带些磁性的声音，有着中年人特殊的肃正：“小子可要活？”

这电光火石的两刀，连喊救命的时间都没留给钱乐。施援的人来得恰到好处，也透出强大自信，让钱乐敢于疏忽杀手，坐起回头。

身后站着那人，长脸，唇上两撇胡子，大约四十来岁的面貌，看着钱乐的目光平静清冷。不过钱乐没忽视那目光里未加掩饰的警惕、厌恶。

另一面，乒乒乓乓的刀剑相击声在车子另一侧响起，旋即转到车顶，又继续向车这侧转移。

钱乐毫不迟疑对中年人点头：“我要活！请救我。条件你开。”中年人应是从远处被堵的车队过来，看了半天现在才动手，肯定有所图。而眼下，钱乐确定来者杀意和能耐，一时半刻，自己能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中年人任由一旁打斗激烈，盯着钱乐道：“片刻工夫得七位职业杀手青睐，小子不会武功，言行粗鄙，若非身世拖累，必是作恶多端。救你的条件，便是你需同意，日后由我教养，改邪归正！”

钱乐把腮帮子咬酸，才忍住大笑的举动。眼前这人还真是……眼光奇怪，逻辑混乱。自己据虑斗宫内情，用言辞退敌，却被看作“粗鄙”？被杀手追的，就一定不是好人……而且这人还有些自恋……不过，先保命再说。眼下这杀手必是左护法的人。左护法仍不知他钱乐是刑海的帮手，仍在恨他迷惑刑海，眼下要杀他，决心最坚定！

钱乐思考的工夫，那乒乒乓乓越过车顶，到了车这一侧。钱乐看清杀手装扮规矩，手执双刀，后背、腰间还别着些刀鞘，整个就一移动刀架。而与杀手对峙的，是个穿米色长衫的青年人，用的是一把三尺长剑。

钱乐对中年人点头：“我若为非作歹，一定在你的帮助下改邪归正！你怎样救我？”

那中年人听钱乐的话，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好像还是自己的意思，于是点点头，一甩袖：“帮你……嘿……全儿闪开！我帮你解决杀手，带你走！”

中年人刚开口，那杀手瞄准钱乐与中年人皆专心交谈，手腕一转，手上一柄刀飞射钱乐。中年人发现虽快，一掌拂出，却还是慢一拍，那刀尖终是擦着钱乐脖子转向摔出。

中年人说着话，喝止青年，一掌拍向杀手。

钱乐捂着脖子看到杀手胸口一塌，像破风筝似的飞起来落远，再没动静，心想这莫非传说中的绝顶内功，杀人于无形？

钱乐被中年人拉到车队最后，由家仆让出一匹褪毛老马骑，跟着他们车队，从大道外绕过堵路大车，继续行程。没过多久，曾经车帘微动的那辆车，也一般绕道，远远跟在车队后面。

“喂！小子，都不知道感谢救命恩人吗？”青年人白马掉头，来到队尾，半天没等到钱乐开口，不禁懊恼，语气不逊！

钱乐抬头，一看这青年人身材高壮，容貌却并不到二十岁的样，不禁皱了下眉，更不开口。自己几十岁人的灵魂，对个小屁孩的无礼无视的好。

“喂，果然没有教养！跟你说话呢，你哑巴啊！”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无视，瞄自己的那一眼还是大人打量孩子似的，反了反了，气死人了！青年胸膛起伏，白马躁动。

钱乐目视前方，低笑：“救我命的，不是你。没有教养的，不是我！”

“你！”青年拉着马缰原地兜圈，手抬起来恨不得掐钱乐。自己和父亲救他命，他竟这样说话……他竟……他的伤口……兜圈的青年才注意到钱乐衣领那一片殷红，随即想起这被自己当作孩子的人，受的伤还没处理。

“喂！给你伤药！”青年摸出小瓶，犹豫一下，拍马凑上前，递向钱乐。

钱乐毫不客气接过药瓶，毫不客气抠出大把药膏，毫不客气往伤口上拍。青年看着那一把抠出半瓶的药膏心疼得咬牙，等目光一转，看到钱乐脖子上伤口，人却忽然呆了。

颈子上的皮肤白润得如那子玉细瓷，青黑的发丝弯翘帖服，雅致的像金银掐丝，然后便是那道伤口，在黑白素雅上增添了一抹明艳，好似冰天雪地中的一簇火种，勾出心底的热……

那是一种清幽的妩媚！

刹那间，青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

危险的素艳！

白马颇有灵性，知觉青年心境慌乱，踢踏乱走几步，拉开青年与钱乐的距离。青年随即回神，仓促拍马，狼狈回到车旁。

直至在小镇落脚时，青年也没再出现在钱乐面前。

小镇的饭庄名字朴实，“好再来”很好记，是中年人早定了房的地方，想必也是约了客。钱乐看到饭庄里的人迎出来，耳语几句，中年人面色急切，随便交待番家仆，便拉着青年急忙上楼。

钱乐帮家仆们整理东西，眼睛却东瞄西扫，仔细观察。路上没留记号，钱乐是顾忌刑海他们找来太快，会与中年人对上。

中年人看起来武功很好，青年也不错，还有这七八个家仆想必也不赖。如此，不如自己找机会逃出去，回去找他们的好……

靳禹和刑海不知道钱乐想法，各自回到车旁，发现一地昏迷护卫，不远一个杀手尸体，独不见钱乐，都心惊肉跳，慌乱抓狂。

“刑海，小乐呢？我走的时候他跟你在一起！”靳禹一把揪起刑海衣领，目眦欲裂！

第35章

刑海手捂心口，本有些恍惚，被靳禹这一拉扯，反倒清醒过来：“乐儿的脚，你可有数？”说着，刑海手指地面。

地面浮土上脚印凌乱，但有一双波浪纹最是清楚。

刑海指的正是这双脚印：“乐儿专绘的鞋底。说是……防滑纹。”

靳禹也不多言，一手上去，比长比宽，随即点头，心里一边另转念头——你刑海和小乐一起许久，却连这脚的大小都没摸定，果然不及我……

刑海看靳禹心定，自己也松口气，人还没找到，内讧万万不行！

两个武林高手趴在地上把一串脚印从车门边，研究到后面一趟覆盖在车辙上的马蹄印旁，多少心里有了数，立刻拍马追踪。

两人尚未跑出两里地，道旁林中蹿出一众灰衣人马，少说有三十来个，拦在两人前。为首一人指定刑海身后车夫：“你以为把树整个砍了我们就找不到你？我告诉你，我们曲梅门自三个多月前，路边树上记号屡次被恶意破坏后，已经研发出新的留记号技术，上面同时留下气味。你就是把记号磨光，把树砍了烧了，我们一样能找到你！”

车夫一愣：“树我没烧，你们找我干什么啊？哎，我们急着赶路，砍的树枝都在车那，你们自己找去。”说完，趁一群灰衣人脑袋凑在一起讨论，车夫跟随刑海、靳禹，继续赶路。

灰衣人翻出树枝，果然看到蛇形记号还在，都喜不自胜。但很快，为首灰衣人一拍脑门：“这树原来种在哪里？我们还需核准记号指向。”

一行灰衣人再追刑海等人……

一个女人惨叫“救命”，又猛地蹿到道上！女人衣衫凌乱，后面跟着几个粗壮大汉。

刑海皱眉：“怎么又来？”

靳禹不解，有心停马，刑海反倒大声催促：“大家快走！”

女人扑在路上还在喊：“老爷救命！”

后面粗壮汉子跑在最后的也喊：“那位老爷，您就行行好，您还是把这婆娘救了吧。您不救人，又让我们跟着跑这么远，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截您的银子？我们一天没开张了……”

靳禹算听明白。难怪刑海没能及时返回照顾钱乐，原来被这些路匪纠缠。靳禹迁怒，马鞭抽出，就要杀人。那边刑海却低声阻拦：“找乐儿要紧，莫管旁的！”

没走多远，路边又蹿出人。

刑海与靳禹几乎同时开口：“我先走，你来挡！”

两人谁也没能先走，与拦路人乒乓打起来……

趁着晚饭时没人看守自己的空当，钱乐走到饭庄墙下，准备出逃。一脚踩上栏杆，却忘了继续爬，钱乐被楼上谈话吸引，滞住脚步。

“……令公子不在，我们来说说正事。我带来这些兵，却不是为了退那倭贼。魏盟主想必已经看出。”一个陌生的粗莽声音故意捏着腔调说话，让人听着不舒服。

另一个声音则是白天钱乐听过的，正是那中年人：“萧将军前日传来的书信，魏某看过，想必这是……大殿下的意思？”说到“大殿下”，中年人声音压得很低，不过钱乐还是能听到。

钱乐这时忽然想起，那中年人武艺高强，不知相比虑斗宫内各长老如何？自己什么功夫都没有，又没有刑海帮助掩饰，这样听壁音会不会被发现呢？也怪了，里面说话的人真的无所顾忌，就这样什么都说出来？

钱乐琢磨着，抬头向上看，有心要瞧饭厅的窗户是不是开着，自己才听得这么清楚。这一抬头却吓了一跳，房顶上多了一块不规则条形黑物。形状模糊，但看尺寸，怎么都是个成年人的规格……

钱乐这一观察，漏了两句话，再听，又是粗莽声音：“……盟主有心。事成之后，不光那几个太子收拢的武林门派归从盟主，这东部的漕运一事，我家主子也会给盟主个满意答复！”

中年人始终声音肃正：“魏某一定竭力相助！也有劳萧将军在主子面前……”

钱乐趴在栏杆上没动，心情很不好。将军带兵到沿海，不为退外敌，只是为了搞生意或者别的什么猫腻……那中年人果然不地道，难怪当自己是恶人，原来他自己才是真的恶人。钱乐心里乱，爬栏杆手脚不利索，撑得栏杆“吱嘎”响了。

“谁？”

跟着声音，窗内飞出一根筷子，正对准钱乐。

钱乐手软，身后忽有风，自己脖子一紧，衣服被人从后面拎起，转眼远离小楼。

窗户打开，中年人左右看看，院子里一个黑影走过，却是饭庄养来抓耗子的猫。“是猫，没人！”中年人对里面说着，一边关上窗户。

钱乐被人捂着嘴，拎到不知哪户人家的院墙后，那人才把他扔到地上。钱乐起身转头，不意外的看到那人蒙面，手上掂着匕首，动作犹豫：“我该留你在那，随他们杀了！救来却要自己动手……”

钱乐叹气蹲下：“你留我命！留着让我去杀倭贼，我一个拼他们一个，就等于你杀了两个，多赚！”

蒙面人听出钱乐语气哀切，竟也跟着蹲下，语气黯然：“我留你的命，谁留我的？我赚人命又有什么用？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三哥这就来害二哥，还要嫁祸大哥，他们这都是为什么？父……父亲不是都安排好了，自己兄弟这样，又是何必？”

两人你叹一声，我叹一声，互相看看。蒙面人便把匕首收起，钱乐则掏出两个馒头：“难得投缘，我请你吃饭。”

蒙面人眼睛瞪大：“你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这还能吃？”

钱乐撇嘴：“是兄弟还讲究那些？哼，我饿了，你不吃拉倒！”

蒙面人一怔：“兄弟？你……我头一次遇到会跟我称兄道弟的！呵，你真有意思。不过，我说，我可是救了你的命，你就请我吃馒头，也太小气。”

钱乐皱眉：“小气不是这么说的。我现在全身上下只有这两个馒头，分你一个，就是我的一半财产。你想想你身边所有的人，谁能像我这样，认你当兄弟，就立刻把自己财产分一半给你？”

第36章

蒙面人半天没说话。

钱乐吃完一个馒头，看蒙面人不动，就想把另一个也吃了。

蒙面人却手疾眼快，忽然抢过那个馒头，收到怀里。

钱乐笑：“还以为你不要。”

蒙面人闷声道：“你去哪？我送你。”

钱乐愣住，这才开始想自己去向。

饭庄里的两个人在商量害人，还不管海边贼寇，自己不是救世主，就当不知道才是。而且自己被困中年人手上，这是自救机会。可是，为什么将军带兵都到了这个地方，还不管贼寇呢？自己当不知道，可毕竟已经知道……钱乐想了想，还是过不了自己的良心关，抬头对蒙面人道：“我得回饭庄。我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蒙面人眼睛瞪大：“你不要命了？”

钱乐咬牙：“我不知道也就算了。他们刚才应该没发现我。你送我回去。若是没办法阻止，能减少损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