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
一实又开口说道。他把轻轻交抱着的手放在伸长的膝盖上,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指尖。
“这次的事你不要把它放在心上。是我自己……执意要待在室外的。这是我自找的。”
“怎么……怎么能这么说……?”
阿敬把身体往前探,用力地摇摇头。
“都是我……我没有遵守约定才会这样。都是我破坏了约定……没有去接你才会这样!”
阿敬用力地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紧紧咬住嘴唇。
“我……那天中午就跑到你家去了。我好想……看看你。”
“啊……”
“结果……我看到一个女孩子。刚刚那个女孩子……叫你‘爸爸’……她是这么叫的。”
“等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你虽然年轻,但是像你这种年纪就当爸爸也不奇怪。只是……我吓了一跳。该怎么说呢……是冲击吧
……”
“请你等一下!”
一实用略微强硬的语气打断了阿敬的话。他轻轻地咬住嘴唇,单薄的肩膀不停地颤动着。
“等一……下……”
下一瞬间,一实几乎是以爆发的态势笑了起来。只见他抖着肩膀,两手住嘴角,很痛苦似地笑着。他不停地笑着,间或
夹杂着几声咳。
“那……那确实是……冲击吧……”
“一…一实先生……”‘“连……连我也……觉得是种冲击……”
“啊?”
阿敬不由得站起来,走到床边,轻轻抚摸着边咳嗽,边很痛苦似地不停笑着的一实的背。
“那个……你没事吧……?”
“没……事……”
一实抽着筋,好不容易才把笑声停了下来。他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泪水。原本惨白又干燥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就像西洋
的陶磁娃娃一样。看起来是那么地透明,漂亮得让人几乎想伸手去触摸。
“真的……没事吗?”
一实仍然吃吃地笑着。
“嗯。就算换成别人恐怕也一样会大吃一惊吧!就连我也惊得差一点要翻了过去。”
“啊……”
阿敬闻言瞪大了眼睛。他的表情应该就是所谓的惊慌失措的最佳版本了。
“你是说……”
“不是我的孩子啦!但跟我有血缘关系没错,她是我外甥。实晴是……我姊姊的遗孤。”
遗孤?
一实微微地眯细了眼睛,慢慢地点点头。
“我姊姊……一生下实晴就过世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吧?”
阿敬倏地停下伸过去的手,连眨了几次眼睛。
“这么说来……”
露西……大概是四岁左右。它确实是一实的姊姊担任义工时饲养的最后一只狗……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吗?”
阿敬忍不住问道,一实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后回答。
“是的,她在生下实晴之后,脑部的动脉瘤就破裂了……几乎是立刻死亡。要说是摔死也不为过。没有人……想过姊姊
竟然会这样就死了。”
只要还活着,每个人都会想到明天。
明天会不会比今天更好?明天要做什么?明天就这么办吧!明天……。一定没有人会想到明天再也不会出现。昨天之后
就是今天,今天之后就是明天,这是自然的道理。一定没有人会对这种事有任何疑问的。
“一实先生……”
一实无精打采地垂下头,闭上眼睛。乾爽的头发从耳边滑到脸颊上,将他那纤细的脸庞遮盖了起来。
“我的四周……充满了姊姊的回忆……”
一实的声音好沙哑,听不大清楚。
“都是关于她的回忆……”
“一实舅舅!”
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尖锐的小孩子声音窜了进来。突然间,房内洒满了光。
“喂……实晴。”
跟着一个男中音响起。那种沉稳而从容的语气似曾相识。
啊……”
“呀……”
抱起了少女走进来的是——“森川……先生……”‘“啊?”
一实不解地回头问。他的头发飞舞着,微微的药草香随即扩散开来。
“鸣原,你认识我姊夫?”
“姊夫?谁啊?”
阿敬惊愕地反问道。
“森川先生不是你的老师吗?”
“啊?”
这一次轮到一实惊得瞪大了眼睛。
“老师?……说起来也算是……”
“看来我的自我介绍方式好像出了点差错。”
森川一边哄着紧紧攀住他脖子的实晴,一边露出沉稳的笑容。
“说起来……我跟一实的关系有好几层。其中之一,我确实是研究所里的指导教授以及研究生。这一点我应该提过吧?
”
“是的。”
“此外,我们还是妻舅和姊夫的关系。我是一实的姊姊实名子的先生。”
森川慢慢地如数家珍似地说。
“我还是一实的外甥的父亲,也就是实晴的父亲。”
“啊……”
“所以……”
一实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没有孩子啦!”
这么说来——阿敬倒想起来了。
当时,少女不就是对着屋里大叫爸爸的吗?那种态势摆明了不是冲着一实,而是对着留在屋子里的某个人呼唤的。
“对…对不起……我……误会了……”
阿敬不由得缩起脖子,整个人缩得小小的,一副想挖个地洞躲进去的感觉。这时候他实在很恨自己这一副比一般人都高
大的身躯。只因为他贸然骤下断语而产生了误解,结果竟然因此没能遵守约定,害得一实落到如此下场。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是说没事了吗?”
“啊!狗狗!”
实晴从爸爸的手臂上滑下来,跑到窗边天真地叫着。
“爸爸!有狗狗耶!它好乖哦!好可爱!”
“是桃子吗?”
一实问道。
“你把它带来了?”
“……是我要它跟来的。”
阿敬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压着额头说道:“我一个人不敢来见你,所以便拉着桃子一起来了。”
“是你把它拉来的……?”
一实吃吃地笑了。
“真让人羡慕啊!你跟桃子之间的关系好像不是饲主和狗的关系,反而像是朋友。”
“是啊,虽然我对狗的训练还不是很行。”
阿敬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因为脸上的肌肉一实都绷得紧紧的,一时之间也没办法笑开来。打出娘胎以来似乎还
没有过这么紧张的经验。
应该没有吧?
“我只是在捡到它时给了它一点服从的训练而已,只是现在却好像是我在服从它似的。”
在一实的劝说下,阿敬又坐回窗边的椅子上。
“大哥哥。”
实晴走近阿敬。
“那只狗狗是大哥哥的吗?”
“是啊。”
阿敬一边笑着一边抚摸着少女的头发。
“不对……或许应该说大哥哥是它的才对。”
“?”
“啊,没什么。”
阿敬清了清喉咙。
“我可以摸摸它吗?”
“我说实晴啊……”
一实摇着头。
“要玩小狗,我们不是已经有露西了吗?”
“啊,没关系啦!”
阿敬很干脆地说。
“我不是说过吗?我帮它做过服从的训练。而且它是一只狗,就算有人对它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它也不会生气的……
顶多……”
阿敬吃吃地笑了。
“事后会觉得不高兴,把气发到我身上来罢了。”
“哇!爸爸!我们去看狗狗吧!”
得到阿敬的允许之后,实晴大喜过望地拉着森川的手出去了。门砰的一声被关了起来,病房里又回归静寂。
“啊……”
一实突然抬起头来。他那白晰的脸上几乎一点表情都没有。那薄薄的嘴唇仿佛想说什么似地柔和地半开着,然后轻轻地
吐了一口气。除非阿敬看走了眼,否则一实那有着深层双眼皮的眼睛,看起来真的有淡淡的水光。他仿佛一点都没发现
阿敬的视线似地轻轻低着头,干爽的头发滑落到脸颊上。
“……你累了吗?”
阿敢轻声问道。一实闻言,反弹性地抬起了头。他惊愕地看着阿敬,顿了一下,然后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
“睡太多反而觉得背好痛。一躺到床上就会不知不觉地睡着,结果晚上根本就睡不着。”
“那就好。”
阿敬觉得椅子的靠背好坚硬,一实让他感到坐立难安,这时他好不容易才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带来一样东西给你。”
“啊?”
带来的东西一实被他放在背后,结果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阿敬用手摸索着,拿出一个薄薄的包裹。
“这个…”
“那是什么?”
一实很率直地把手伸过去,接过那个包裹。包裹的形状几近正方形。
“会是什么呢……”
一实小心翼翼地撕开胶带,将包裹打开来。
“哇……”
一实发出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的叫声。
“好棒……好可爱!”
那是一本狗的写真集,而且不是专业摄影师拍摄的,是一些饲主们为自己的爱犬拍下来投稿所刊出来的相片。没有一只
狗有任何装模作样的姿势,有像野狗一样摆出一副高傲模样的,有露出肚子的狗,更有好像眺望着什么似地,面向海洋
静坐的狗。最可爱的就是一群你推我挤的小狗狗们。
“那是……”
阿敬有点难为情似地说。
“那是我的同事要我带来给你的。她是一个非常喜欢各种狗类制品人,可说是这方面的权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狗痴。
”
一实一边慎重地翻阅着,一边露出温柔的笑容。他微眯着眼,露出非常怀念似的表情。
“这只狗……好像姊姊以前养过的狗……”
一实指着的是一只坐在车上,一脸喜色的长耳狗。
“威尔士短腿狗?”
“嗯……我想可能是配种狗,就是所谓的杂种狗。”
一实一边将快要滑落的外套重新披好,一边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我姊姊之所以喜欢狗全是因为那只狗的关系,它名叫
露西。”
“你说露西……?”
一实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点着头。
“我那只露西就是这样才取这个名字的。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想念姊姊。”
“你姊姊真是个爱狗的人……”
“是啊!”
一实轻轻地微笑着。
“在这世界上,她爱狗捞过于一切。一定……也胜过爱姊夫。”
“啊……”
一实的视线倏地移开了。感觉仍然带着初春味道的风从微开的窗口轻轻地吹进来。小女孩欢喜的叫声隐隐约约约乘着风
儿传了过来。
他的脸上又浮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他低垂着眼睛,紧咬住嘴唇。
“一实先生……”
这一瞬间,他的心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哎……
“我很早就想问问你了……”
一实将写真集放在膝盖上啪啪啪地翻着,就好像慢速拍摄的电影一样。各种不同表情的狗不停地从眼前掠过。
“一实先生今年几岁?我二十三岁……你比我大吗?”
“啊……”
一实的视线收了回来。他轻轻地睁大眼睛,好像才清醒过来一样。
“……这么说来,我比你大上两岁,我今年二十五了。”
“哦。”
阿敬有一种好像刚从什么地方逃出来似地笨拙地笑着。
“是吗?比我大啊?这么说来,你看起来比我稳重是应该的罗?”
“我稳重吗?”
一实那青白的脸颊上露出轻柔的微笑。
“是这样吗……”
“嗯。我每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好懊恼。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个人到底比我年轻?还是……”
“还是比你老?”
一实发出声音吃吃地笑了。
“嗯……从某方面来说,我觉得你很娃娃脸。常常让我觉得你看起来像高中生。”
“嗯,所以……”
一实笑了。
“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阿敬见状没来由地也嘿嘿地干笑起来。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比我年轻,猜想你可能是高中生。”
“嗯。”
“可是,谈过话之后……觉得你相当稳重,讲话的内容也很成熟。我就告诉自己,可不能被长相被骗了。”
“好过分哦!”
一实沉稳地说。
“可是,或许就因为这张娃娃脸和口才不好……我一直被当成小孩子看待,有时候觉得还挺高兴的。因为大家……好像
都把我看得比实际年纪还小的样子。”
一实轻轻地咳着。
“没有人……发现我早就不只二十岁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眯细了眼睛,露出微嫌光线刺眼的表情。
“没有人……看透真正的我。”
“一实先…”
瞬间,一实剧烈地咳了起来。他两手抱着胸口,猛烈地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