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越高,他们就距离越远。
他不能,甚至畏惧让人知道他的母亲原来只是个西子湖畔的娼优……伸出的手想抓住什么,握紧的拳头始终什么也留不
住……
一天天,从日出至深夜,他站在无人的角落,窥望着母亲的灵堂,寂静冷清,渐无人料理,忽一日请安回来,连七日未
满,灵堂的棺木已经不知道所踪,他疯了似地站在福政的嫡妻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身边的侄儿媳妇徣二奶奶王熙说,请道士问过,道士的意思。
他能说什么?皇室的葬礼都由钦天监择日子,何日送讣闻,何日开丧发送,皆由道士们说了算。
他能说什么?
其实他连询问都逾越了身份,如果消息传到老格格的那里,老格格原本病中,她如何思想?他问了又能得到什么?无非
是多一个人怀疑他的出身,但王夫人还是状似无意地替他问了诸事宜以及葬址,末了王夫人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小时
候,海姨娘在我病中带过你,但她毕竟是姨娘,你上了香,赏了银子,心中惦记着她,她泉下有知,也必然宽慰,既然
她生前对你最尽心,你这模样,岂不是让人难瞑目?我劝你这事丢开手,别终日往这边跑,把新媳妇丢在屋里,成何体
统?”
福恒退出屋,唯一记住的是他娘葬的位置。
一回院子,开口只说:“让宝婵来书房。”转身就匆匆跨进书房。却不曾见不远处那双落寞的眼睛,满是黯然。
63.
明慧记得那日离开老格格的院子后,福恒就据说去了书房,迟迟不归,好容易到了晚膳时,福恒还是呆着书房,明慧遣
人去请,回来的人却说:“三爷说让奶奶自己先用,他那里还有事情呢,在书房用过饭了。”几日来,日日如此。
明慧的心就一天天莫名的沉下来,每日去老格格的院子请安,老夫人在病中,自己心中的委屈不但不敢说,还是日日赔
笑说康安胸怀大志不以儿女为事,是真男子。但新婚便如此,心中隐隐满是不安的。尤其她知道,虽然她是奉旨成婚的
正室,但宝婵是皇太后的人,又从小服侍福恒,感情非同一般,单从日日福恒晨起晚睡,都要她随侍在侧就可知,在这
屋里,她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再说那个纹焰,生得妖媚惑人,又是太子赏赐的美人,也是在她之前的人……母亲的话言犹在耳,心里着急却不敢说。
幸而这二人日日随侍在她身边,不知道知道福恒近来除了每日在她房里过夜,不曾宠幸过任何人算不算一种宽慰?
明慧的脸色渐渐黯淡下来,细心地宝婵见明慧脸色不畅忙问缘故,明慧才问宝婵:“爷素日也是这样?”
宝婵一听,顿时明白是近日福恒反常的举动,笑说:“爷这是在宫里养成的习惯,平日里不是天黑人困,哪有闲工夫回
院子。如今离开上书房,再过些日子兴许习惯闲下来就好了。”
明慧点头,才略微宽心,虽有疑问,也不敢十分问,仍旧在屋里和宝婵、纹焰做着针线,东一句西一句打听福恒喜欢什
么,讨厌什么,要注意什么等等,一面暗自揣测福恒的心思。
明慧记得,福恒那夜似乎喊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似乎是“永铭——”,永铭是谁?
半日,明慧犹犹豫豫地问:“不知道姐姐,可听说过叫‘永铭’是谁?”
宝婵一听心里顿时不自在,就知道这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皇九子永铭,未来得及回答,纹焰却笑说:“奶奶多心了,
这不是女子的名讳,奶奶今后千万别提这名字,这是宫里九爷名讳……”
“九爷?”明慧忙捂住自己的嘴,心中疑惑,却不再问。
福恒喊九爷的名讳是为什么?
宝婵忙解释说:“三奶奶也知道爷自小陪伴皇子一处长大,他和九爷一样年纪,早先都住一个院子,亲如手足……”话
未完,那边院子里忽有人来请安,然后对明慧说:“三爷请宝姨娘去书房,有急事。”
明慧问何事,那人说不知,只说:“三爷一回屋,就让请宝姨娘快些,然后就去了书房。”
宝婵忙起身向明慧施礼,然后忙忙地去了。
明慧不语,身边的纹焰也是一脸不爽快,饶舌说:“也不知怎的,年长四五岁,爷却偏偏最喜欢她,在宫里时也是。可
惜她肚子不争气,至今也没什么音讯,姐姐,花容月貌,不必在意她!”纹焰虽长明慧三岁,但是身处妾室,见明慧只
能喊姐姐。
明慧一听,不动声色,微微笑说:“爷自小在宫里就是宝姐姐伺候长大的,如今依赖她也是人之常情,我们除了她,还
有谁更懂爷呢?”
纹焰一笑,赞道:“姐姐说的真好。难怪大家都说姐姐贤淑豁达,最是难得的好人。”
明慧一笑,复又低头做针线,只是心里的疑问好似水中的涟漪渐渐拉大了波纹。
看着手中的蓝色褂子,明慧一针针下线,却心思翻飞到新婚的第二夜:
那日入夜,福恒方缓缓回来。
房中手拿针线的明慧忙放下针线,要起身服侍,福恒摆摆手,命宝婵与纹焰伺候梳洗,等待中是尴尬地默默无语,只听
水声。明慧不语,多话宝婵的也不敢开口先说话,静默的房间闷闷的。
福恒的模样很疲惫,这疲惫带着不能言语的几分憔悴与落魄。他不说话,洗漱后一副只想早些休息的模样。
“爷,今天……都做了什么?累吗?”但明慧还是忍不住在他身边小心的问。
福恒眉头微皱,有些不耐:“看看书,练练箭。”把手埋进盆里,在接过宝婵奉上的帕子,擦脸。
明慧低下头,见福恒似乎没有谈话的兴致,顿了半刻,洗漱结束,屋里又安静了好一会,闷闷地让明慧有些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福恒看着她,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失望,但那失望又更像是对自己的。
因为他撇开头,语气温和:“睡吧——”
明慧抬起脸,微微地红了,忙忙地走到福恒身边服侍他脱衣,因为宝婵说福恒在宫里和皇子们一样,早起晚睡几乎不曾
自己动手穿过一件衣裳,脱过一条裤子。
手在福恒的衣裳走,明慧却已经羞得无法自抑,福恒似是不忍心地,拉过自己的袍子说:“还是我来吧——”语气温和
但疏远。
明慧摇头笑说:“还是让明慧来服侍爷吧——”一面说,一面帮着福恒解开腰带,只是脸一直抬不起来。
福恒若有所思地问:“明慧是你的名字?”
明慧喜道:“是妾身的学名。”
福恒点头哦了一声,后面依旧无话,好像是习惯地让人服侍,丝毫没觉察出什么不妥,或者应当表示些什么。
明慧的心微微有些失望,静静解下一颗颗扣子,直到最后一身,站在他身前,揪着他的最后一件衣服,不知道要不要脱
,局促不安,等他发话。
福恒的回答只是命人吹了灯,对明慧说:“就这样——你也睡吧。”
看着床上一上床就似乎酣然入梦的福恒,明慧莫名的失落,又隐隐不安……而这只是这后面的日子的开始。
第三日,福恒起得很早,自行穿了衣物,临走前背对着明慧说:“这不是宫里,你不用学宫里的规矩对我。”说完离开
,回来依旧是入睡的时候,明明很亲密,却又那么疏离,让明慧心里忍不住叹气,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第四日福恒回来几乎连言语都倦怠,上床就睡,正如宝婵说的,家对于福恒而言只是个单纯睡觉的地方——但那夜又是
什么呢?而今天是第五日——
明慧还在沉思,便见外面的人回话说:“三爷请三奶奶今夜不必等他,他在书房还有事办——”
明慧状似无意地问:“宝姨娘呢?”
那人回答:“在书房陪爷呢!”
“……”明慧缓缓地坐下,示意下人离开,垂头做针线。一边的纹焰见明慧脸色不善,便不言语,正要说话,却听明慧
说:“纹姨娘不早了,也去休息吧!我也乏了。”
纹焰施礼而去,明慧方才皱起一张脸,心烦意乱。
身边的陪嫁丫头招儿笑问:“奶奶这是为宝姨娘?”
明慧撇开脸不语,招儿说:“三爷夜夜都在奶奶身边,独今夜不在,又何必烦恼,谁家爷不是三妻四妾,依我说,奶奶
不为这事气坏身子才是大事情。明儿爷就回来了。”
明慧看了眼尚不懂事的招儿,叹道:“你又懂什么?”招儿立刻不语。
明慧入睡前,脑子里徘徊不去竟然不是宝婵,而是那个“永铭”的九爷——福恒那日说:“你……像个妖精!”这妖精
是她纳兰明慧?还是那个九爷永铭?或者别个名叫“永铭”的女人……
她记得她问这个名字时,宝婵的脸不自在……是什么呢?
三爷喊这个名字又是为什么呢?
永铭……是那个宫中与大皇子齐名的美少年,据说“年十二时,神情俊爽,便若成人,美姿容,善言笑,谈谑之际,从
容弘雅……”似有答案呼之欲出,但始终不明白。
明慧夜不能寐,永铭这个名字她不曾再听见过,模样只能从福恒的眼底描摹。
但很快一个据说有九爷三分长相的美少年踏进了梅园的书房……下人们说他叫薛珂,字诚斋。
再说宝婵接到家仆的传话,立刻前往书房,与明慧不同,她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作为福恒身边唯一洞察福恒身世的
人,她已经隐约从福恒在福府看似尊贵实则淡漠的身份,就已经揣摩出海姨娘兴许就是福恒,不能见光的生母,绝不是
那个贵族出身的大臣王兴之女王夫人。
她寻思这样想,就可以解释为何病得颤巍巍的海姨娘,为什么偏偏一定要出现在福恒大婚前筹备中。
而福恒对她总是毕恭毕敬,连公主在世时对福恒说话,都没有她私下对福恒说话的一半追问多,说福恒儿时是她抱在身
边临时养的,她是什么身份?
宫里那么多世族出身精奇嬷嬷伺候皇子多年,皇子对她们即使有对母亲的依赖,但主人的身份是不可逾越的,毕恭毕敬
只有对自己的父母和皇后、以及皇太后。
姨娘是什么?是妾,是太太屋里的比大丫头地位略高的下人。这一点,她在福府颇有体会。
迈进屋,福恒也不等她见礼,就把一封银子并一张纸,交与宝婵说:“别说是我的意思,把事情办好。”
宝婵打开纸,一看,心里更是笃定,上面写的不是别人,正是海姨娘的碑文葬址,以及墓地需要的规格等等……
宝婵福福身,本想问福恒什么,但福恒焦急的模样不便开口,便退身离开,一出门便让人找来一个办事妥当的人,叫李
沧,赞了他一番,忽悠的李沧晕陶陶,方才把福恒托付的事情事无巨细一一吩咐,还说墓地修好要亲自去看,李沧一听
自是屁颠颠地接下来,宝婵方给了银子和纸,李沧领命去了不提。
宝婵领命出去,福恒方才放下戒备,让悲伤淹没了自己,放任自己在情绪里沉湎。
64.
此后几日,无边无际的自责,与天塌一般的悲痛纠缠着年少的福恒,一日日消沉,他害怕看见永铭,也不愿意面对新婚
的明慧,无人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沉迷往日的记忆,折磨自己。
连最初他能做到母亲要求他入夜在明慧房中入睡也做不到了。
入夜是他舔舐内心伤口唯一的机会,他夜不能寐。
白日里请过安后,便放纵自己出城,在城外一日日策马狂奔,宣泄胸中巨大的沉闷与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没有泪,只
有无边无际的痛得麻木。
内城关后,他总是在回神时,发现自己一直徘徊在皇城外的围墙边,他知道他想见谁,但这堵墙,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
样轻易地逾越,任性又霸道。
内城的不能卖酒,他连借酒浇愁都做不到,只能在长夜来临之际,慢慢踱步于街道,让疲惫来缓解心中的压抑。
莫名的,每次他走在内城的东区,总会看见一身素白的比往日多了许多,是幻觉?
太悲痛的缘故?
福恒要往里走,家仆陈仓连忙拉着他:“爷,你这身……”
福恒低头一看,才见自己一身绛色衣袍,然后苦笑,自己母亲死了自己却只能穿着象征新婚的鲜色衣袍,不能表露悲伤
,不能戴孝,连件素色的袍子也不能穿!
怕人知道……无论是尊贵还是卑贱,都是秘密……
回府时又是夜尽十分,福恒从为他守在书房边等待的宝婵眼里看到了一个憔悴的人影,那是他……
新妇出嫁九日回门。但纳兰明慧的父亲在外省做官,京中并无府,倒是有一个丈夫亡逝,暂时寄居福府的伯母。
即使如此,福恒还是一早向老格格请过安后,换上了绛色的葫芦双喜的八宝刻丝袍子,戴上珊瑚顶的帽子,决定把明慧
从梅园送到了她伯母居住的梨院。
纳兰明慧的伯母,正是荣国府甄老爷的正室金夫人的胞妹,甄府人称,纳兰姨妈的人是也。
纳兰家也是豪门世族,挂着皇商的名,祖上曾是富可敌国的豪商,只是自明慧父辈以来渐趋没落了,虽不比从前,但与
寻常人家相比,也算是豪门大户,明慧之父虽是科第出身,但年少时却时常跟着明慧之伯父一路行商一路玩水,去过许
多地方。
当年只因当年每三岁选八旗秀女,凡年龄在十三至十六岁,身体健康无残疾的旗籍女子,都必须参加阅选。因为逾岁未
曾阅选的终身不得嫁人。
她大伯母那时已是四十上下,独得雪琳一子,还有一女,幼雪琳两岁,生的体丰貌美,肌骨莹润,乳名唤翎裳,大伯父
在时酷爱她,令她读书习字,比她们族中兄弟高过数倍,只可惜自听闻伯父过世后,便不以读书为事,专心学起了女红
家务之事。当日大伯母合家进京,一则因为堂兄京中的生意,二则也是为翎裳阅选秀女一事,三则是望亲。
翎裳阅选失败,纳兰松方才送明慧进京备选。明慧进京时就住在她大伯母家待选,与翎裳情同亲手足,后来明慧入选秀
女,不曾想竟然阴差阳错地指给了福恒,福府与甄府也算是老姻亲,如今与福家亲上加亲。
福甄家更显亲密。
而今翎裳已逾岁,仍待字闺中,别人说亲也不曾应允,明慧知道这是大伯母与金夫人想把堂姐嫁给二爷甄宝玉,只是碍
于老太太不点头。
老太太中意的的人是她的亲外孙女林墨竹,生的风流婉转,容貌与翎裳不分轩轾,虽出身门第高于翎裳,无奈父母双亡
,也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落魄侯门小姐,养的尊贵却盖不过寄居的事实。
据说这小姐心绪多思多疑,反反复复,不为金夫人乐见,即使已经进宫甄府的原来的大小姐甄婧(甄妃),也极力推崇
她翎裳姐姐嫁进福府,倒是她堂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仍与那个林墨竹交好。
从私心而言,明慧也希望嫁进甄府的是自己堂姐,林墨竹当日虽待她好,但毕竟不是同族姐妹,性子也不如自己堂姐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