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拿了一个小布袋,从他这里搜罗了一些散碎银两。
他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我,“明天起,我要躲到山里去,让谁都找不到我,省得给你填麻烦。我拿点川资路费,可以多躲几天。”
“躲哪儿?”
“冉庄。”
“怎么去哪儿?”
“嗯,带绮罗回去一趟,怎么说,那里也是家乡。”
崔碧城想了想,他拿出一块腰牌,黑底玉,上面有用黄金描的一个篆字——碧。
我翻来覆去的看,“这是啥?”
崔碧城说,“这是通往古王陵的令牌,上次带你看过那个人,你也知道是谁。有个腰牌就能进去,没有人拦你们,所以,去看看你爹吧,他一个人在那里也挺凄凉的,如果他泉下有知,看到你和你们家的婆娘一齐过去,他一定很高兴。”
我默不作声,把腰牌放在手掌中,只觉得冰冷沉甸。
我亲爹在我心中一直是个陌生人,甚至是个罪人,可那个一只被我当成亲爹的人,也终究会成为陌生人。
崔碧城的亲爹死的冤,可他们父子终究还有三十年的天伦之乐。
怎么就我和亲人的缘分这么薄呢?父亲,儿子,妻子,再加上兄弟,三纲五常之中,哪段缘分都不到头。
我上辈子一定欠了老天很多钱。
这辈子它专门来恶心我的。
214
古王陵在雍京南边,出了雍京城门,外面就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山地。
早上出城查的严苛,到不是说我们的身份有什么麻烦。反正,我已经正式成为匹民百姓一枚,我媳妇儿还有些身份,可也是正经的朝廷六品官儿,虽然说自己也走私帮,做一些小买卖,可总的来说都是正经营生。说是查的严苛,其实就是过卡税收的重。
日出之前要五个铜子,因为日头升起来之前潮气重,收这些钱说是给早上守门的兵士煮热茶喝。
日出之后只要三个铜子。
可是,午后,等着毒日头当头照的时候,要加手三个铜子,一共是六文钱,说是给守城的兵士冲绿豆汤喝的。
过了午后,又成了三文铜钱。
我早上起不来,等着绮罗到药店里面转了一圈,吩咐好了,所有的事情都打点清楚,再收拾好包裹,又想错过正午,出城费正贵的时候,所以等我们到镐水边上的时候,离天黑就只剩一个时辰了。
我,“去古王陵的路的远,又有山路,还有一线天什么的,这样容易藏着车匪路霸的地方,咱们找个地方歇个晚上,等明天早上起来往那边赶。给我爹烧几个纸钱,送一壶酒,晌午的时候就在那边吃饭,然后咱们就回冉庄。崔碧城已经打点好了,冉庄那边早就支好了锅,炖肉炖鱼。虽然我舅妈他她们都不在,可是崔家的伙计手艺都不潮。”
尹绮罗是知道崔碧城家里的旧事,他也没问我舅妈怎么还不从南边回来。
这年头,一家人如果都窝在雍京里,就比买一框子鸡蛋都放在风雨飘摇的树枝上还让人心惊胆颤的。
她说,“好。出门就听你的。”
我们一人骑一匹马,往南走,又不赶路,所以路程上就悠闲很多,大多侍候都在走马观花。南郊比雍京城风大一些,显得凉,到了往古王陵走的岔路口,有一个小镇叫朱仙镇。我提前打听好了,这里有一个不错的客栈,所以到这里,要了两间上房,把行李放好,又让伙计去给马匹饮水喂草料,看天色还早,就和绮罗出门转转。
我们听说这里有个茶铺也不错,就到那里坐坐。
喝茶,也吃些点心。
这里的吃食不外就是蒸肉,小笼包,酥饼,和糖炒栗子瓜子。
小二往后厨报了菜名,一边擦桌子,一边闲扯,他就问我,“客官和夫人,您是第一次来朱仙镇吧?”
我,“对,第一次。怎么,这都看的出来?您可真是火眼金睛!我新婚,和拙荆出城踏青。”
小二也乐,“客官和夫人真相配呢!我哪里是火眼金睛啊,我们这个小茶楼一向只有镇上一些左邻右舍过来吃茶,要不就是从雍京城到南郊行宫的官爷,看二位,好像都不是,您要是不嫌我烦,那我再问一句,您这是去……?”
我说,“梅城县。”
小二,“梅城?梅城可在雍京的西边,我们这里是南边,再往前就是王陵和南郊行宫的猎场了。”
我,“哦,虽然说是去梅城,可是我们也不着急。出了京城就走走玩玩,哪里的湖光山色好,我们就到哪里。您说前面是猎场,我听说,要是京城里的贵人不来的话,那里可以让老百姓进去转的,只是不能在春秋两季狩猎就是。”
小二,“去不得的。皇上的圣旨是这样说的,可是那可是行宫猎场,平头百姓几个脑袋敢到那里去转悠的!就算吃饱了撑的也不会啊!再说,客官和夫人来的不凑巧,昨天镇上的军爷就下了命令,说是从朱仙镇到南郊的路完全封死,别说一个人,就连一只鸟都不能飞过去。”
我惊奇,“为什么?”
小二把我们点的几个点心和茶壶都端了上来,“还有什么,太子爷要来了呗!太子爷心血来潮要过来狩猎,整个猎场当然要围住了。”
我,“……”
我抓了抓眉毛,心说,还……真巧啊。
于是我就问,“小二哥,那除了官道,还有别的路可以到王陵吗?”
“有,当然有。不过……”他说着看了看绮罗,“不过,客官,您还是不要走那条路。”
我,“为什么?”
“您别问了,还是不要走了,您带着女眷呢,不方便。”
因为不想耽搁,我一定想要走,于是押着小二仔细问明白了道路。我和绮罗吃过东西就回客栈早早休息,第二天,天不亮,我们早早起来,问掌柜的拿了几个馒头,一斤酱牛肉,水袋里面装了清水,就准备赶路。
客栈柜台的掌柜的神情古怪的看着我,又问我从哪条路走,我一一说了,他让伙计准备好了东西,算了钱,最后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客官回来之后,还是住那两间房吧。”
“不。”我说,“我们这就去梅城了,不回来了。”
掌柜的没理睬我,径直对伙计说,“那两间房先别打扫呢,留着。”
听着十分奇怪,我上马之后,还看了他一眼。
等我和绮罗到了茶馆小二说的那条岔路,正想着下马歇息一下,绮罗没有动,她在马上用马鞭指了指前面,只见苍茫的大石上刻着一行工整的隶书大字:
前方为断头谷
抢劫杀人淫掠妇孺
如不想被先奸后杀,请调转马头,速速逃命!
落款:直隶顺天府朱仙镇地保,王二小
我看着绮罗,“这个……”
她看看我,“你拿主意。”
我泄气,“嗯,咱们回去吧。”
我豪气云干,大喝一声,“逃!”
天公作美,我们赶紧调转马头逃命,回程的路上还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所幸山体没有崩塌,我们两个除了变成两只从里到外都流淌着清白的雨水的落汤鸡之外,没有什么大灾难。
回到客栈的时候,那个掌柜的面无表情的让伙计给我们牵马,抬行李,还准备好了热水姜汤。我就觉得自己被闷了个透心凉,等我哆哆嗦嗦的换好衣服下楼吃饭的时候,客栈的伙计还在一旁嘿嘿傻乐。
因为暴雨,客栈今天客不多,没开火,只能去茶楼吃,因为今天几乎全镇的闲人都在那,客人多,吃食多,厨子做的也用心。
掌柜的说要给我和绮罗端过来,我过去问她,她说,还是在茶楼吃先做的东西,新鲜又可口。于是掌柜的借了我们两个一副蓑衣,一把油纸伞,我打伞,让绮罗裹着蓑衣,就到茶楼来了。
茶楼客人多。
虽然热闹,可听着都像是他们本地的人。
各色人等,人头攒动,也热闹。
我们坐好,要了一壶热茶,几个热菜,还有热汤面。尹绮罗嫌他们的茶叶不好,她自己带了一小包龙井,只让伙计倒热水,她自己涮过了茶壶,就自己冲泡起来。
我拿着绢帕擦鼻涕,这个时候,外面进来一个人,穿着绸子的长衫,却不光鲜,手中还拎着一个鸟笼子,我一看,居然是很名贵的夜莺。这鸟脾气大,当年杜家的小公子就送给我了一只,为的是恭贺我被册封为祈亲王。
他进来,就挑拣了一个挨着木柱子坐的地方,从怀中掏出一个头上有铜倒刺的木手柄,一下子扎在柱子上,小木手柄被支撑住了,他这才把鸟笼子挂好。
周围一阵安静。
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看,黄爷的鸟,据说这是雍京城里的王孙公子玩的玩意儿,矜贵着的呢,听说他买这只鸟儿的价钱,都能盖一件大瓦房啦!”
……
我心说,何止一个瓦房?
摄政王曾经有只夜莺,因为唱的歌优美婉转,把雍京城当年的名伶都能比下去了,那只鸟价值十万两白银。
那个姓黄的家伙,显然很享受这种众人遥远围观,对他窃窃私语的感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布包,打开,里面放着一个青瓷的茶盏,看着也不算太值钱,不过几十两银子总算有的。他把茶盏放好,吩咐伙计给他倒了一碗高沫。
此时,他的夜莺唱了一声,那声音……真是百年不遇。
那声音就好像三更的锣,四更的鼓,三月间的桃花汛,千里外的黄河水倒流。
总之就一个字——灾难!
我当时正喝茶,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怪不得这玩意只有一个瓦房的钱,叫的这么难听,不让卖鸟给姓黄的赔就算对得起他了。
“黄爷,听说,您这鸟儿,可有些来头?”
旁边居然有好事的人凑过去,冲着这个二百五起腻。
“那是!”黄某用两根手指捻起来茶碗盖,抿了一口热茶,这才说,“这只鸟,脾气大,不好伺候。说句不好听的,它吃的,比人吃的都好!我们家,我吃米粥就六心居的酱菜,它可得吃肉汤。前些天,还给它吃剁碎的鲜鱼来着!我媳妇儿怕它胃口不好,昨天专门喂了一小勺子醋和鲜杏。我估摸着,没准油泼辣子和烧酒,它也能受用。”
我听着,差点把嘴里的汤面都喷到绮罗的裙子边儿!
黄莺,这玩意只能喂最精细的小米,别的不能乱喂,不然几天就能给折腾死了。
那个人还在摇头晃脑,“这鸟儿,原来可是王爷用过的。这就是坏了事儿的大王爷,那个祈王承怡的鸟儿。大王爷,头几年多么不可一世,他表哥管着雍京制造局,手边过的银子够半个大郑朝的开销。他们两家抄家的时候,恨不得整个雍京城的人都去看了,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就好像萝卜白菜一样,整箱整箱的被抬出来,听说负责查抄的守军都发了,随便揣点东西,几辈子都享用不完!”
尹绮罗给我碗里夹过来一块米酒醉鸡,“相公,你看这雨要下几天?”
我扒拉两口饭,“几天我也知道,就怕到古王陵的路太滑,马不好走。如果在里面耽搁了,一天打不了一个来回,有麻烦。”
她一笑,“那我们就在这里多住几天,等日头出来,把路烤干了再走。”
我给她夹了一块蘑菇,“嗯,也成。”
外面暴雨不停歇,里边人声鼎沸。
正热闹,忽然,我们就听见外面陡然一阵激烈的马蹄声,呱啦呱啦呱啦,好像能把这个木头茶楼震三颤,连我们的桌椅都开始咔嚓咔嚓的乱响,桌面上的瓷碟子,碗,油灯,开始噌噌的挪位置。
我抱着两个盘子,面色青绿的喊了一句,“地震啦,大家快逃命啊!!……”
无人理睬。
这时,外面好像堆山填海一般的聚集了许多骑兵,一个一个的都是皂色衣服,窄袖,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山水游鱼,跨下具是匈奴骏马,马鞍旁边侧挎着黑色鲨鱼皮的箭筒,白色的凌翅鸟羽毛绫子,扎口的是黑色的绸袋子,垂下两条黄金色的丝绦。
一个年轻的骑士滚鞍下马,踏着雨水从外面走进来,冷峻的眼神看了看四周,低沉的问,“这里,谁是老板?”
他的声音好像钢刀一般。
茶楼的老板赶忙过去,点头哈腰,“小的就是,敢问军爷有什么吩咐。”
骑士用马鞭扫了一下周围的人,说,“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让这里的人都离开。今晚,你的茶楼我们包了。”
“啊?”茶楼老板嘴巴好像吞了一个鸡蛋,“军爷,这天黑地冻的,外面又是瓢泼大雨,一时之间让街坊邻居的都到哪儿去?”
“该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
黑呼呼的骑兵们一闪,门外进来一个拿着珊瑚鞭的年轻男人。白皙的脸有些酒色过度的惨绿,一看就知道在家里被娇生惯养出来的。
刚才那个刀一般的骑士向后退了一步,一侧身,“小侯爷,这里有属下就好,不劳您出马。”
“有你就好?”拿着珊瑚鞭的男人冷笑一声。
他把披在身上早已经湿透的黑色斗篷摘了下来,露出他里面湛白色的窄袖骑装,因为领口的地方也已经湿了,不太舒服的扯了扯。
这才说,“老子在外面淋了半天的雨,你跟一个店老板扯什么闲篇?”
话音未落,他挥手就是一鞭子,直接把挂在窗子旁边木柱上的鸟笼子给抽散了,姓黄的惨叫了一声,扑到鸟笼子前面,小心翼翼的把鸟给捧了出来,所幸那鸟没啥事,还能叫。
姓黄的哭的鼻涕差点下来,“诶呀,我的鸟啊!这可是祈王爷用过的鸟,矜贵着呢!”
……
我心说,我那只鸟正在崔碧城屋子外面挂着呢,怎么又跑你这儿来了?
“什么?这是祈王爷的鸟儿?”那个小侯爷似乎来了兴致,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那个黄莺,对姓黄的说,“你让他唱两声?”
鸟儿不唱。
小侯爷拨弄了两下鸟,黄莺被惊着了,骤然叫了两嗓子,呱呱的。
小侯爷大笑起来。
“真没想到,这还真是祈王爷的鸟儿!别管长的多好,一张嘴就露怯。听听这叫声,哪儿是黄莺啊,纯粹就是观止楼外面枯枝上的老鸹!哈哈~”
他还没有笑完,茶楼里的人跑了一半。
老板一直在作揖,连声告罪。
我听着刺耳,懒得理他,只是从口袋里面拿出二十个铜子放在桌子,算是饭钱,从旁边抄起来伞和蓑衣,叫绮罗起来,我们走人。
没想到尹绮罗却不走,她放下筷子,问茶楼老板,“老板,这是我们的饭钱。”
老板又开始作揖,“好,好,放这里就好。”
绮罗坐的气定神闲,“那老板,您收了钱,我倒想问问你,凡是都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我们又没有欠您的钱,您打开门做生意,怎么也不好就往外赶客人吧。”
茶楼老板一听,汗都下来了。
他还没说话,那边小侯爷听到了,他笑吟吟的说,“嘿,这还有个叫板的!”他向这边走过来,“姑娘来朱仙镇做什么,是出嫁啊,还是私奔?”
绮罗冷笑了一声,“桓侯姜家的小侯爷,张嘴就说胡话吗?”
我抬手擦汗。
本来想着,避过去就得了。
这回碰个正着。
我眼前这个二百五,才是文湛正儿八经的小舅子。
就这哥们这德行,搁往年,我都不会用正眼瞧他,所以我不知道他,相比他也没见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