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子,这才是我送给你真正的新婚贺礼。”
“既然你选了背弃太子这条路,那么何去何从,你也要再想想,不要一条道走到黑,也不要把自己的命,你家人的命,交给一个对你执念过深、却执政乾坤的人手中。
那是一条死路。谁也救不了你。”
205
崔碧城总是这样,狡兔三窟,千手千眼。平时没有一句正经,冷不丁出来一句就有着一剑洞穿的狠绝,这才是真正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可是……他不是看不明白。
三殿下羽澜并非明主。
其实治世英主未必一定要像皇上、太子那样,独断专行、唯我独尊,摆弄众臣于股掌,顺者昌逆者亡;一个温文尔雅、胸有鲲鹏,左右有贤臣良相辅佐,后宫安泰的君主也是一时之选。
但是羽澜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学会了温文尔雅的皮毛,并没有得其精髓。这个人志大才疏,驾驭不了任何人,如果他登基,祖宗的基业只怕一代之内就会分崩离析。
我们离开那个铜管,回到原先的屋子里面,桌子上的饭菜都凉了。
酒也冷了。
“老崔,贺礼我收下,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做的。羽澜没有君主气数。”
“嗯。”崔碧城摸了摸下巴,“我知道。可是即使他没有君主的气数,可终究还曾经是一位亲王,就够太子头疼上一阵子的了。如果,他和太子来个大乱斗,最后两败俱伤,岂不是大快人心?”
“他,和太子?”我很无奈的哼哼乐了一下,“这就好像鸡蛋碰石头,再说,雍京城里可是是非窝,墙倒众人推,谁买他的账?”
崔碧城摇头,“不,有人买。即使他被撤了王爵,只要不被流放,还在雍京城里,就意味着终究有封回王爵的可能,就有人肯买账。他的命可真好,那么个绣花枕头,只因为投生在杜贵妃的肚子里面,就可以坐拥半生的风光。”
我抓了抓头发,看着他云山雾绕,我有些不知所谓。
崔碧城咯咯一笑,“让他和太子斗,能把太子拉下储君大位最好,就算不能,也可以搅的他三更不安,五更不宁,这样,他就没心思管你的事了。”
“文湛要是不做太子了,皇上百年之后,谁继大位?你不会还指望我吧。”
“还有一个人合适,七殿下越筝。”
“他?他今年才六岁,还是个孩子。”
“朝中有良相辅佐,冲龄登基也算一段佳话。”
我哑口无言。
“碧城,我的情形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在雍京,无论是皇上当政,还是太子登基,我都过得下去,真的,别担心。你想来想去,为我筹谋了这么久,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要不是我,你现在过的逍遥多了。我就是个扫把星,和我好的人,没有一个人过的舒坦的,你就别在自己为难自己了。多为自己着想,别再让我伤心,也别再让我娘,还有千里之外的你娘担心,这样多好!”
他的手指忽然拿起来酒杯,指尖轻颤,摸着杯口。
微微低着头,额间的发丝垂下,微微抚着苍白的脸颊,更显得眉目如画。
他只淡淡问了我一句,“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听着一悸,“崔碧城。”
“哦。”
他安静的听完,饮尽杯中水酒。
206
给尹家的聘礼是我娘亲自派人去的。
所有的好东西抬了十几个大盒子,颤微微的从宫廷一路奔向尹家的府邸。这阵势虽然没有当年皇上娶裴后时候的雄浑华美,至少在为官做宰的簪缨门第中还算出挑,足够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解闷的了。
送了聘礼,定下迎亲的日子,我娘召唤我进宫,她嘱咐了我很多,说什么成亲之后就该收心了,以后可以闭门读写诗书,虽然用不着想着考什么功名,打发岁月就好。
我听着连忙点头,她也愈加的唠叨,拉着我的手,说的不停。等到了晌午的时候,她留我吃了饭,又给崔碧城拎了一个食盒子,这才出来。
前面有个小太监引路,很快就从玄武门出了皇宫,门外已经等了一顶小轿,他们说是替我雇的。
我说,“不用麻烦了,我走回去好了。”
现在我已经变得很爱走路了,原来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轿,在斗方天地中自困愁城,回家之后也因为想的太多而睡不安稳,现在我每天走上十里地,一到家洗漱过后倒头就睡,省去很多烦恼。
“这是娘娘的心意,而且轿夫的钱已经付清,请您不要推辞。”
俗话说的那个什么,长者赐,不应辞。
我点头,让他代我回去谢恩,我就坐进小轿中。
然后就感觉小轿被抬起来,一点都不晃悠,比我之前做的所有轿子都稳当,我掀起来轿帘子前后看了看,一个压着轿的轿夫跑过去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我说了小院的位置,他一乐,一口白牙,非常整齐。
这年头,能有这么一口好牙齿的苦力可不多见。
他说,“少年,刚才那位公公已经吩咐过了,贵府邸在哪里我们知道的,您放心。”
我点了点头,这年头,像他这么文绉绉的苦力也很少见。
我放下帘子,在轿中坐好,把食盒放在脚边。因为轿子实在很平稳,一定也不颠簸,我坐着坐着就犯起困来。刚开始眼睛微微合上,然后脑袋一点一点的,再后来,索性就窝好了,垂头睡一觉。
从皇宫到小院,一共十里地,需要走上一段时候。
我眯瞪了一会儿,就感觉不怎么晃动的小轿,慢慢平静了下来,然后就是轿底微微着地的声响,很轻,轻的像外面枝头的轻颤。
看样子是到地方了。
我揉清楚了眼睛,拎起来食盒,想要出去,这个时候,轿帘被掀起来,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苍白有力,骨节分明,掩住手腕的是缂丝绘浮云的衣袖,有着惊心动魄的精致,同样,穿这样一身锦袍的人,也是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人。
是文湛。
他自我手中接过食盒,然后亲自压了小轿,让我走出来,我看了看四周,一片白墙青瓦的楼台亭榭,头顶上是遮天蔽日的千年古木,脚边则种满了奇花异草,馥郁芬芳。
这哪里是平明百姓的崔家小院,这是太子的别业,小行宫的知行苑。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问他,“文湛……你……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波澜不惊的反问我,“怎么,到这来,不可以吗?”
我,“不是。”
上次,我告诉他我要成亲,在一炷香的时间里,他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看着小院中的花草,然后安静的离开崔家小院,当时他安静的就像深潭一般。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结束。
“既然知道不是,那就不要再说了。”文湛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就像不远处岩石上的水滴,一点一点滴落。“你我相识这么久,总不能因为那样一个女人就生分了。过来,我准备了一些东西,大婚的时候正合用。”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一根线,极细,极难以察觉,却坚韧无比。他在前面走,我跟在他的后面,低着头,看到他身上名贵衣袍垂在他脚边,几乎纤尘不染。
屋子里也是这样。
只出了摆在长书案上的一排珍品。
文湛说,“这是周熙用江南采办的丝,还有些宫廷里面的旧收藏,搁置了几百娘的文房四宝,永嘉的紫砂,几对旧窑梅瓶,一些瓷器,一筐字画,还有十对檀香木包银的筷子。这些,原本也是为你准备的,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拿了出来。”
他把食盒放在一旁,那边的椅子旁边早就摆上了茶点。
“坐下喝口茶水吧。”
我听话坐下,他却不坐。
文湛走到那边的樟木箱旁,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来一方锦绣,白色如水一般的丝料,上面绣着一团一团的小娃娃,各个胖的像肥鸭越筝一般。
是百子千孙图。
文湛说,“这是新追加的,天亮前刚从南边送到雍京,希望你合用。”
他把这副白丝搭在我手边的木椅上,没有用金丝锁边的绣品上有一根丝线,固执的飘在外面,我看到了,文湛也看到了,他微微欠身,伸手,把那根丝线小心翼翼的扯断。
这种感觉真让人难受。
我抬手,捂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等眼睛逐渐干涩,我才放开。
却扭开了头。
那边,是一面琉璃墙。
从厅堂的木椅望过去,密不透风,只能看到琉璃墙上繁复华美烧金的画作。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两旁竹影重重,一条碎石路曲径通幽。
画中有一个背影。
像一根草。血肉鲜活,却显得柔弱,似乎任何人,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揪断。那个背影隐在月光的影中,好像随时就要离去。
“那是你,承怡。”文湛的声音,“很多年前做了一个梦,惊醒过来,却觉得那道风景很好,随笔画下来让人烧成琉璃墙,立在这里。谁想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仿佛一根刺直插入喉咙。
我低头说,“是我对不起你。”
文湛跟了一句,“你背弃我,仅仅是因为,你想要一个孩子吗?如果是这样,我可以……”
“不是。”我摇头,“其实,这跟孩子没有关系,这是我的选择。”
……
良久,他问我,“即使我告诉你,你几乎杀了我,你还是要这样选择?”
我无意识的点头,“是的。”
他却笑了。
“好。我明白了。承怡,我说过,在雍京,你可以无法无天的活着,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好。”
他笑着,犹如冰雪初绽。
然后,他站起来,伸手指向琉璃墙,“你成亲那天,我不在雍京,不能到府庆贺了,今天备了一些水酒,承怡不要推辞,这边请。”
琉璃墙外,别有洞天。
那是一片湖。
湖面上映着水榭亭台的倒影,浸润着水波的红莲和水藻互相纠葛,显得湖面是一片凝重的碧绿。
这边摆的是木案,上面放着酒樽,里面则是琥珀色的兰陵古酒。哗啦哗啦,太子亲自倒酒,窖藏了一百多年的酒水都是粘稠的。
我接过酒樽,一口气,全倒尽嘴巴中,“多谢殿下,我先干为敬。”
文湛看了看我,却只是抿了一小口,“我酒量不好。这酒存的年头太久,我喝不了太多。”
我知道,他喝不了苦酒。
我说,“殿下的心意我很感激,这酒,我喝就好。”
说完,我就把手中的东西伸到他面前,要他再倒一杯,他却迟疑了,把手中的酒罐子向旁边放过去。
文湛,“这酒,年久性烈,多喝不宜,仅此一杯就好。”
我扭过头,看着外面的湖水,“好,你说什么都好。”
……
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感觉口干舌燥的。那古酒就像火一般,烧的人全身不舒服。我想起来,琉璃墙那边有茶水,所以手按住木案,从这边站了起来,兴许是起的猛了,头重脚轻的,我勉强走了两步,身后的文湛几步过来,用手按住我的腰,贴在琉璃墙上。
我惊悚的发现,从这里看外面,竟然跟水面一般,一览无余。
“酒……你在酒里下的药?”
……
“我们嫁女儿,到让殿下费心了。”
忽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隔着琉璃墙飘了过来。从外面进来三个人,说话的是一位贵妇人,化着宫妆,穿着精致刺绣的罗裙。
她说,“还让我们过来挑嫁妆,真是过意不去。”
“尹夫人不必如此见外。”
柳丛容!?
他接着说,“赵毓公子在宫里的时候,和太子殿下感情最好,如今公子要成亲了,太子殿下送一些东西,也表表心意。尹夫人,尹小姐,这边请。这些都是从南边刚送进京的,希望能入小姐的眼。”
他说着,身子向后面一让,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也许是隔着琉璃墙,尹绮罗的身影像蒙上了一层雾,飘渺着跟着那两个人的后面,她的脸颊上抹着晶莹的胭脂,抬起宝石般的眼睛,越过了柳丛容手中的华美丝绸,看向琉璃墙这边。
尹绮罗问,“柳公公,画中的那个人,是谁?”
柳丛容嘴边有丝奇异的笑,“尹小姐,在下不知道。”
好热。
就像被人置身于大火上烧烤,吱吱的,皮肤上汗水如浆。
文湛的手指像他的人一样,冷静到冷酷。他剥开了我的衣服,在我身后低下头,一抹刺痛的吻,印在我的身上。
他咬了一下我的耳朵,声音压的极低,像游魂,“别怕,承怡。他们看不到我们这边,我们却能看过去。你说,好不好?”
啊!——
他一下扯开我全部的衣服,身子硬生生的挤了进来。
我一下咬住嘴唇,手却拍在琉璃墙上。
那边……
尹绮罗走过来,她放佛被琉璃墙那边的画作吸引了。她抬起手指,顺着皓月,竹林,小路依次滑下,最后停在那个背影上,也隔着琉璃墙,停在我的眼前。
我们就隔着琉璃,对看着。
她看不到一墙之隔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承怡……”文湛那冰雪般的沉默的声音,“你以为,我会放开你,让你跟这个女人双宿双飞?”
……
“你做梦!”
“我曾经说过,你可以过得无法无天,不过,还请你记得,我才是你的法,我才是你的天。”
207
“这画中人看着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琉璃墙壁那边,尹绮罗的声音盈盈飘来,“……让我想一想……哦……我知道了,他就像,我未拜堂的夫婿。”
说着,她似乎微微低头,露出小巧的耳坠还有粉嫩嫩耳垂,看似娇羞,可是眼神之中却无半点柔弱,甚至还有一丝丝的锋利,闻言,连文湛都愣了。
尹夫人连忙娇斥她,“绮罗,女孩子家家的,在外人面前要矜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尹家的家教不好。”
尹绮罗一笑,从琉璃墙前面转身,说,“娘,我又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这些柳公公都知道。想必,殿下也清楚。”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看着柳丛容的。
柳丛容微微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然后他的眼神却是从她鬓边的珠花透过琉璃墙看过来,偷偷看了一下,赶忙又低下头。
文湛的手指原本扣住我的下巴,此时,也微微松开。
尹绮罗又是一笑,“不过,娘,您也无需担心,女儿虽然自幼跟从父亲东征西讨,可终归并没有耽误诗书功课,相信尹家的女儿出嫁之后一定会做一个心细如尘,谦恭守礼的好妻子。”
说着,她就是微微一福,她娘尹夫人居然都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然后才端起茶盏,微微喝了口水,放下茶盏,对柳丛容说,“这个丫头从小被她爹宠坏了,说话不知轻重,还请柳公公不要见笑。殿下的恩赏,老身代小女收了,劳烦柳公公代咱们向太子殿下谢恩。这天色也不早了,殿下政事繁忙,不敢叨扰,老身和小女就告辞了。”
“好个灵牙利口的姑娘!”
我身后的文湛忽然呛出来一句。
他整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说着就要走出琉璃墙的背影中,不过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转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我,竟然猛地出手扣住我的手腕,要将我向外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