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一)——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3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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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石转着眼珠,点评道:“虞小姐乃画中之人,仙子姿态。”

画纸削薄平坦,仙子只重灵韵,齐予沛思忖片刻,恨不能击掌大赞:“绝了!”

只听齐无伤似乎也含着几分笑意,道:“飞流直下一马平川,虞小姐,你当真不是虞公子么?”

齐予沛揉着额头,有些吃不消:“这才是真的绝了。”

穆子石摊了摊手表示认输。

虞小姐娥眉倒竖,抬起手腕子一巴掌就挥了下去。齐无伤眼疾手快,伸手捉住,笑道:“小姐,是你让我说的……我倒不知宸京现如今说实话就得挨打。”

虞小姐气得脸红红的,眼睛凶狠的瞪着他,啐道:“你好不尊重!”

穆子石悄声道:“殿下,我真看不出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齐予沛无声的笑:“烽静王世子若是真傻,这些年雍凉百姓早被塞外骑兵荼毒殆尽了。”

大嘴的朱小姐见同来的两位遭受的打击比自己还残酷,心中阴暗的一喜,立马缓过劲来,柔声道:“世子殿下既相看过咱们姐妹了,那我们也有些许题目要考考殿下。久闻世子殿下文武双全,并非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小女子有一联,请世子殿下赐教。”

黑皮杨小姐一怒之后已然看开,坐着玩手指,心道,一会儿回家再去朱雀后街新开的脂粉铺子转转,姑娘就不信了,涂一斤白不了刷两斤还不成么?

平胸虞小姐却恨恨的夺回手,跺脚道:“对!朱家姐姐,你快出题,给他点厉害瞧瞧!”

齐予沛精神一振,道:“朱家七代男丁俱是进士出身,祖父钦点状元,父亲殿试榜眼,都是翰林院学士,朱小姐家学渊源,好利的词锋,三哥可要倒霉!”

穆子石摇头道:“我看世子更喜欢虞小姐多一些,虞家……可是镇守西州云州一带的翊威大将军?”

齐予沛道:“猜得没错,虞小姐的父亲就是虞禅。”

两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那边朱小姐已说出上联:“水仙子持碧玉箫,风前吹出声声慢。”

水仙子、碧玉箫与声声慢皆是词牌名,此一联有情有景有色有声,不易对出既工整又神韵的下联来,穆子石却有捷才,低声道:“这有何难?”

齐予沛一琢磨,心中已想到了,笑道:“你说。”

“虞美人披黄金缕,月下行来步步娇。”

齐予沛道:“我想的是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引来步步娇……但红绣对碧玉,却不如你黄金对碧玉来得工整。”

虞小姐看齐无伤冥思苦想,半是挖苦半催促道:“世子殿下苦苦思索良久,可想好了么?你的下联,可得也有三个词牌串起来才对。”

齐无伤剑眉一轩,扬声道:“兰陵王射黑漆弩,大面破阵满江红!”

下联一出,婉转清丽的闺阁气一翻而成磊落壮怀的沙场之气,词虽不工,胜在意境慷慨轩昂,众女竟是一片寂静。

半晌虞小姐大声道:“不成,兰陵王、黑漆弩与满江红是词牌名不错,但满江红何以能对声声慢?你这对仗不工,算不得数!”

齐无伤倒是落落大方:“我读诗词不多,但总不能让兰陵王大面破阵步步娇罢?”

虞小姐只觉心头怦怦乱跳,板着脸,终究还是扑哧一笑:“你这人……唉……”

齐无伤是遥远的边城吹来的一股烈风,自有宸京达官贵族们永不可能拥有的放达辽阔直率硬朗,虞小姐只觉心头怦怦乱跳,低下头,一双白白的手却揪着自己腰间束的双鱼如意结把玩。

看着她眼波流转双颊晕红的小女儿态,齐予沛似笑非笑道:“世子妃已定啦。”

朱小姐却才思迷了心窍眼睛,刚出了一对,还没尽兴呢,于是又道:“我还有一联……”

齐予沛推一把穆子石:“你去把她打发了!这位朱小姐,真不懂事!”

穆子石吓了一跳:“我们不是在偷看么?”

齐予沛冷笑道:“以三哥耳目之明,能不知道你在偷听?快去!”

穆子石没办法,只得跳下杌子,悲伤的问道:“若世子宰了我,殿下你会伤心么?”

齐予沛捏了捏他的脸:“你不去我就先宰了你!”

穆子石推开套阁门时,朱小姐正吟完上联:“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

穆子石顺口接道:“南方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朱小姐见猛的多出来一个孩子,惊问道:“你是?”

穆子石一拱手:“东宫伴读穆子石,见过朱小姐。”

齐无伤见他毅然决然的拔刀相助,也就不欲追究偷窥窃听之罪,一手揽过穆子石,颇为骄傲的故作谦虚:“子石年幼识浅,让小姐见笑了!”

朱小姐年已十八,却并不恨嫁,只一心一意的读书成痴,堪称一朵奇葩,当下又道:“乾八卦,坤八卦,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乾坤已定。”

穆子石转头一指齐无伤与虞小姐,笑道:“琴七声,瑟七声,七七四十九声,声声琴瑟和鸣。”

朱小姐眼眸放光:“长巾帐内女子好,少女尤妙。”

穆子石却不十分喜欢赏玩钻研一字一词的奇巧精微,只敷衍道:“山石岩上古木枯,此木为柴。”

抬头见朱小姐一脸意犹未尽,忙道:“我有一联,与小姐共赏……”

略一停顿,道:“春晴探芳讯,露华春慢,踏月寻梅,瑶台聚八仙,洞仙歌《清平调》:明月逐来鸟鸣涧。”

朱小姐一听,只觉意蕴清新幽美,字字句句更是回味无穷,竟是由十个词牌一气串成,且毫无堆砌涩滞之感,不禁大喜:“这……这可妙得很哪!”

想了片刻,终究寻不到贴合雅致的下联,想问穆子石,一抬眼却见他正慢慢踱出暖阁,忙快步追上去:“穆公子留步……”

杨小姐掩袖打个呵欠,起身一福:“小女子告退。”

紧随着朱小姐也出了门,唯独虞家小姐,咬了咬唇,细声问道:“听闻雍凉苦寒……可我,我不怕冷。”

说罢坚定的点了点头,裙摆花开般一动,已转身跑了出去。

齐无伤看着从套间出来的齐予沛,目瞪口呆:“她……她什么意思?”

齐予沛微笑道:“她看上你了,非君不嫁,恭喜三哥,世子妃竟是虞大将军的独女。”

齐无伤跌足长叹:“我只想气跑她们!”

齐予沛气不打一处来:“你既不想成亲,为何又答应此次回京选妃?”

齐无伤貌甚无辜,话却说得通透:“我是不想成亲,可我父王母妃容得?便是他们容得,你父皇容得?云西二州的虞大将军可是陶若朴多年至交,今日便是不选虞家千金,这位小姐改日必定还是要塞到我烽静王府的……朱杨二位,不过是衬珠之椟罢了。”

齐予沛略有尴尬,眸中掠过一道阴翳,却冷笑道:“三哥若不中意,不妨再行甄选,宸京名媛淑女不知凡几,大宁江山也还安稳,世子实在不必作凤仪亭响屟廊之叹。”

齐无伤半晌才醒悟过来他话中讥讽之毒辣,登时好气又好笑:“子石那张嘴就是跟你学坏了,骂人都拐弯!算了……娶就娶罢,虞小姐虽刁蛮,模样却是不坏的,眼睛尤其好看。”

齐予沛看着他,悠然道:“虞家小姐的眼睛生得像子石。”

齐无伤一怔:“难怪我瞧着觉得亲近。”

说话间穆子石笑眯眯的走了进来:“殿下,打发了!”

齐无伤忙扯过他:“这几个女子,子石觉得谁好?”

穆子石莫名其妙:“又不是我娶,问我做什么?”

“若是你娶呢?”

穆子石正色道:“我还小,世子殿下,非礼勿言,你莫要用这些没正经的话荼毒小孩子。”

齐无伤被噎得直喘气,心道当年那个怯生生的趴在自己肩头痛哭流涕的小鬼死哪儿去了?

齐无伤鸳盟既定,齐谨亲自赐婚,烽静王妃见了虞家姑娘很是满意,于是纳采向名一通忙活,齐无伤方知虞小姐闺名剑关,这名字王霸之气直冲霄汉,穆子石疑道:“莫不成真是位公子?”

齐无伤一拍他的脑袋,道:“她是虞将军那年春天攻伐小剑关时出生的,虞将军便想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做虞剑关,一个叫做虞春天。”

穆子石沉吟良久,叹道:“我真的说不出哪个更难听些……”

齐予沛突然开口:“都难听。”

穆子石点头同意。

齐无伤却唉声叹气:“早知道我还不如娶了虞大将军,起码名字好听些。”

随后纳吉纳征的繁琐诸事,因烽静王远在雍凉,又是皇帝赐婚,因此都由礼部一手打理,而聘礼尽由宫中所出,洛氏与烽静王妃做主,齐无伤只亲手去猎了几头活雁作订萌之物。雁为候鸟,顺乎阴阳天道,一旦失偶,终生不再成双,忠顺贞烈,故用以成婚六礼中,不可疏漏。

待定好婚期,已是一个月后,虞家忙忙叨叨的准备嫁妆,来年春开三月送女至雍凉。一个月里,烽静王妃跟着皇后忙得脚不沾地,齐无伤却是无所事事,整日盯着穆子石,嫌他疏于弓马,要亲自授他骑射拳脚。

穆子石悬腕习字挑灯夜读绝不嫌累,拉弓放箭不过半个时辰就叫苦不迭,说到底,兴趣使然耳。齐无伤却不信这个邪,谆谆善诱道:“你想啊,你若单身一人遇上贼寇敌兵,你能用笔防身用书自保?”

穆子石道:“我不会离开太子殿下的,龙朔卫那么多,我为何要跟狗一样扑过去跟人厮打?”

齐无伤深吸一口气,维持着笑意:“再过几年,难道你不科考入仕出宫建府?你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太子身边做伴读。”

穆子石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离开齐予沛的一天,不觉呆了一呆,半晌回过神来,辩道:“那么多读书人都不会功夫,也没被人打死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武侯陆逊皆书生,不也能将百万之兵?”

齐无伤想了想,攻其要害:“那万一有人刺杀太子呢?”

穆子石冷声道:“诛其九族!”

齐无伤道:“太子若有不测,你杀光天下人也于事无补,你若跟我学几手,也许万一危难之时,你能护得太子周全。”

穆子石有些动心,抬头看着齐无伤:“难学么?”

第二十五章

齐无伤拍胸作匡匡声,道:“我教你的都是贴身搏掣之技,战场上千锤百炼的精华,不难而且实用!”

两人骑射场上正说着,旁边凑过来一个小脑袋:“三哥,我想学。”

正是一身短打扮的齐少冲跃跃欲试。

齐无伤大赞道:“七弟好样的!”

穆子石见齐少冲比自己还小都如此奋勇,赶鸭子上架只得捏着鼻子从了。

齐无伤这几招或赤手空拳或持短刃的功夫,的确简洁狠辣妙到巅毫,于不可思议处骤然出击,如猎豹如灵蛇,实用得防不胜防无可抵御。

穆子石与齐少冲站在一边,看他与一骑射师傅拆招演练,只觉赏心悦目激动难抑。

齐无伤动作虽快,但快而不乱,力道均匀准确,一招一式都交待得清清楚楚,猿臂蜂腰,更是潇洒利落,口中不断呼喝:“腋下!”“胸口!”“下腹!”“腰眼!”

俱是指点要害脆弱所在。

齐少冲目不转睛,喃喃道:“三哥真厉害……”

穆子石虽哼的一声略表不屑,但心中亦是羡慕惊奇。

不多时,齐无伤停住手,笑道:“如何?”

齐少冲大声喊道:“我要学!我要学!”

穆子石不说话,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颇为动心。

当下齐无伤洋洋得意的一笑,便一招一式细细教给他们。

看齐无伤动手时,只觉利落好看,似毫不费力,一轮到自己学,方知要做到他那种程度,难于上青天。

那举手投足一举一动,看似简单,却是尸体鲜血里锤炼出来的凝练。哪怕一根手指,都必须与全身四肢协调配合,如何出拳,如何跨步,如何转身,如何勾手,劲头准头、力道收放、角度轨迹、时机速度,无一不求细腻精准到极处。

一顿饭的功夫过后,齐少冲隐约摸到了些许窍门,穆子石却幡然醒悟:就是把自己切碎了加五香八角炖了,也不是这道菜!

穆子石自进东宫,资质天赋颇令一群见惯了才俊的太傅讲官惊喜交集,政务不必细说,单就书画一道,短短数年,已窥得门径,笔锋副毫运用自如,下笔肥瘦峻端得心应手,驶足了顺风帆高歌猛进,冉冉升起俨然就是将来少年天子身边的少年重臣。

但此刻穆子石好比天雷劈过的妖精,散了一身的法力现出孱弱原形,于技击一道,穆子石不光资质低劣,且低劣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

于是穆子石干脆撒手一转身:“我回昭旭殿了,七殿下,世子,你们慢慢打。”

刚走出去一步,被齐无伤一把揪住脖领子:“哎,你怎么不学了?”

穆子石叹了口气:“你觉得……我能学得会?”

齐无伤一怔,捏了捏他的胳膊腿,又一弹他的脑门:“难。”

看穆子石若有所思,笑道:“但如果你随我去边镇,苦练十年,也可当一步卒。”

穆子石冷笑一声:“步卒?那我是不是该先行谢过世子殿下瞧得起?”

齐少冲忙跳过来,插嘴道:“那日母后还跟父皇说,后年适逢大比,要让子石直接参加这次的秋闱,必定桂榜高中……三哥,我四哥是储君,子石可是储相,他才不会跟你去边镇呢。”

穆子石抬着下巴,又是冷哼一声,一掸衣袖:“粗鄙武夫!”

大宁立国以来,均奉行与民生息止戈为武,到永熙年间,虽有烽静王与皇帝亲厚无比,但重文轻武之风兀自不减,便是边境大将,亦是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如虞禅,属于武将世家,另一派则是知兵文臣,而朝中口碑明显更倾向于后者,皇三子齐和沣的舅父陶若朴任兵部尚书,却也是永熙九年的殿试二甲,赐进士出身。

因此穆子石这句粗鄙武夫,虽是僭越不敬,却也是秉持了朝中上下一贯的做派,齐无伤反正心宽皮厚,领过兵的人,听的脏话说的脏话都多去了,哪里还在乎这么口味清淡的一句?

但看着齐少冲一脸提防诱拐犯也似如临大敌,齐无伤心里不免纳闷儿,这兄弟俩怎么连护食都护得如出一辙?

待齐无伤此番离京,已是腊月十五,月余来齐少冲每日午后缠着他在骑射场用功习武,小小年纪,颇能耐得住性子,并无骄矜懈怠,倒让齐无伤刮目相看。

穆子石这段时光堪称其乐无穷,齐无伤无形中剥夺了骑射师傅的职位,穆子石每天只需到练武场晃一晃,即可悄然远遁,而齐无伤教完齐少冲后,又会带上他悄然出宫,朱雀街甜水街锣鼓街的一通溜达玩乐,甚至会玩到入夜宫门紧锁,齐无伤便背着他,裹上自己的大氅,踩着一地月色回东宫。

这天傍晚时候,两人又走到甜水街槐树胡同,那胡同最是热闹拥挤,左右两溜儿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街道两边更是不少摆摊卖吃食的,穆子石虽在宫中锦衣玉食久了,但幼时被软禁于城郊的苦楚终是抹不去,因此背着人的时候极是嘴馋,齐无伤口味更是市井大众,两人便直奔着那些果子馅饼酥炸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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