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女人将玄关的门上了锁。
悠纪急忙躲到电线杆后面去,可是视线却紧紧地随着白色外套移动。
她穿过黑色的玄关门,抬头望着房子好一会儿。
然后她从门外将门带上,头也不回地跑下房子前面的坡道。
手上提着大皮箱和小提箱。肩上还挂了个背包。
这些东西悠纪都很眼热,可是他却发不出声音来。
白色的背影在悠纪的心中也变得那么地模糊而冷漠。
过了好久,悠纪才回过神来,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从书包拿出钥匙,打开玄关的门,跑进起居室。他把书包往走
廊上一丢,跑进整理得一尘不染的房间。
那个东西就放在高品位的客厅的桌子上。
那是悠纪一直在无意识中寻找,却又不想找到的东西。
看到薄薄的纸上盖着清楚的印章,悠纪
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心脏仿佛要跳到喉头来了。
他怀着恐慌的心情,好像录影带倒带一般,以跟刚刚冲进来时一样猛烈的态势又冲出屋子。他的身体跟不上大脑突然发
出来的指令,一个失衡,肩膀撞上了起居室的门,发出一声巨响,可是现在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在想这种事了。
他匆匆套上才刚脱下来的鞋子,粗暴地打开玄关的门,几乎要将整扇门都拆下来似地跑到外面的马路上。这里是安静的
高级住宅区,因此没有什么来往的车辆,如果路上有车辆往来,他一定早就被车子给撞个正着了。
悠纪跑下坡道,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叫。
“妈妈!”
笔直延伸的坡道上已经看不到白色的外套了。
“妈妈!妈妈!”
已经来不及了,妈妈走了。悠纪知道这是既成的事实,可是身体却依然不由自主地往前疾冲。他发疯似地跑下坡道,惊
慌失措地看着十字路口的左右方。
突然,他看到一辆镶着凸面镜的黑色轿车朝着这边开过来。
坐在驾驶座旁边的是妈妈。
那已经脱掉白色外套、身上穿着浅色外出服的妈妈。
她正看着坐在驾驶座上那个看起来年纪可能比爸爸要年轻一轮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像一个心情愉快的少女一样地散发出
光彩。悠纪第一次看到妈妈这样的神情。
妈妈就这样凝望着身旁的青年,车窗外的景物完全不在她眼里。载着妈妈的轿车笔直地开过悠纪面前。
母亲没有注意到悠纪。
悠纪似乎早已不在她心上了。
轿车的引擎声渐渐变小,终至完全听不见了。而悠纪从头至尾只是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一动都不动。
雪,开始下了。
***
哔哔哔,哔哔哔……
闹钟不带感情地响着,悠纪从床上伸出手,敲也似地接停了闹钟。他本来就没有熟睡,可是,他也不想马上起床。
感觉有点恶心,而且头部隐隐作痛。
悠纪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用按停闹钟的右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索着。摸了一阵子,他找到他要的东西,拿到手上,
慢慢地支起身体。
他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点起了火。
刚睡醒时所抽的烟具有倍于平时的威力,使悠纪有种酩酊的感觉。
每次梦到母亲之后,他就会想抽烟。他需要有一种可以压抑住那股莫名的激动和焦躁情绪的镇静剂。
算起来,抽烟已经有三年的历史了。
一开始,抽烟给他的感觉跟酒精一样.有一种整个肺部被奇怪的辛辣堵住的不快感,可是,现在已经习惯到不能没有它
了。当他感到惶惶不安时,只要来根烟,心情就会整个沉静下来。只要把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就可以将一切的一切赶出
脑海。
我没有被抛弃。
他一次又一次这样地告诉自己,可是,另一个冷静的自己却在心中嘲笑着。
我是被抛弃了。
他早就知道母亲在外面有男人。他也知道个性外向的母亲和透过相亲结婚的父亲根本合不来,打从悠纪懂事以来,他们
就多次提过离婚的事情。
可是,母亲却在完全没有跟独生子悠纪商量的情况下离家出走了,虽然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时至今日,那个
曾经是他母亲的女人,从来没有寄过一张明信片给他,也没有打过一次电话。
悠纪把烟蒂捻熄在烟灰缸里。
昨天晚上,他什么东西都没吃。在完全空腹的情况下抽烟仍然像往常一样让他感到恶心,可是,早上醒来时的低落情绪
却可以借由香烟一扫而空。
悠纪下了床,一把抓下挂在衣架上的制服,走下楼来。
他把原先穿在身上的薄荷绿制服丢进洗衣机,打开浴室的门。
冬天时,浴室里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可是,把身体泡进让心情温暖的热水里时,蒸汽就开始缓缓地包裹住他纤瘦的四
肢。
蓬蓬头的水从头顶打了下来,他轻轻地洗着头发和全身上下。走出浴室后,拿起牙刷刷过牙,再用吹风机吹干头发,接
着拿起洗衣店送回来的制服衬衫。
他一把扯破透明的塑胶袋,很自然地将它揉成一团丢进洗脸台旁边的垃圾筒,然后穿着衬衫和短裤走进餐厅。
女佣十点才会到。悠纪打开冰箱,他看都不看其他的食物,直接拿出一罐宝矿力,拉开易拉罐的拉环。
他从来不在家里吃早餐的,总是在前往学校途中,顺路到最近的便利商店去买乌龙茶和饼干,趁开朝会前吃掉。这已经
成了他每天早上必做的课题。
刚开始女佣还会帮悠纪准备早餐,在知道悠纪连碰都不碰之后,就主动停止做这项工作了。
悠纪预料待在没有开暖气的房里,刚刚洗澡时被洗澡水温热的身体会渐渐冷下来,便从挂在起居室门把上的衣架上拿下
制服,当场开始更衣。
白衬衫配上深蓝色的长裤和运动上衣,再结上滚着两条深红色银线的细领带,就是悠纪就读的圣南高等学院的特别升学
科的制服,若是普通科的制服就没有这两条线。
只因为多了这两条线,附近的女高中生、有儿子就读高中的母亲们都对他们投以艳羡的眼光,而读三年级的悠纪也早已
习惯了。
悠纪在运动上衣的内侧喷上了古龙水,顿时一股清爽的香味弥漫整个起居室。
悠纪在班上的男学生当中个子显得特别高,浑身散发出成熟的气息,于是就有人出于妒忌的心态,针对他喷古龙水一事
在背地里说些难听的话。悠纪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掩盖住附着在身上的香烟味道。
无聊的人、无趣的学校。
这所他经过无数次内心挣扎之后,好不容易才决定就读的学校,无疑的,只是一个连休息时间都抱着参考书猛啃的书呆
子们的巢窝而已。在这里没有朋友,只有相互竞争的敌人,因此,学生们对所谓的协调或团结产生一种异样的抗拒。
圣南高等学院的创校历史虽短,却是从昭和初期在当地就很有名的私塾演变而来的,所以也算是一所有正统历史的私立
男校。
就因为是从私塾演变成的私立学校,因此捐款和学费的金额都不是一般人承担得起的。升学率始终保持前五名,颇有君
临天下的威望。
当初强调文武合一的学院气质也从十几年前开始急速地转变成进人著名大学的升学机器,目前俨然已蜕变成只强调‘智
育’的,以升学主义挂帅的学校。
学院内的设备不断汰旧换新,现代化的程度足以衬托它私立高等学院的名号。
每当升学考试之际,圣南高等学院那夹杂在一大堆申请书中的介绍手册上,总是用鲜艳的色彩印着完善的化学实验室、
只在上地理课时使用的行星仪教室、拥有大量藏书,以及和各大学电脑连线的图书室,并特别强调拥有足以容纳一班五
十个学生,每人一台电脑的情报处理教室等。
圣南也有专用的礼堂。在一般公立学校常可看到的,每当举办活动时就在体育馆里排满座椅的景象,在圣南是绝对看不
到。
个子高挺、脸孔漂亮、功课好又沉默寡言的悠纪,一向独来独往,因为他很早以前就必须学会自立,因而从外表看来格
外成熟,连班上那少数几个活蹦乱跳的学生也不会主动来找他讲话。当然,内向且沉默的悠纪更不会主动去找别人说话
,因此,他的学校生活更显孤独。
悠纪在运动上衣的左领上别上特别升学科的徽章,将薄薄的书包夹在腋下,走向玄关。
鞋子也是学校规定的低跟皮鞋。悠纪披上一样是学校规定的蓝色粗呢外套,慢慢走向车站。
在车站前的便利商店里,因为新来的打工收银人员手脚笨拙,害得悠纪浪费了许多时间,他只好急匆匆地爬上车站的楼
梯。距离学校预备铃响还有一段时间,可是相当性急的悠纪却不喜欢陷在早上尖峰时段的人潮里。
所以,他平常总是算准了时间,让自己能够从容地上学。但是,今天他的时间已经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
悠纪来到月台上,看到人潮像蚂蚁一样四处涌动,不禁感到一种微微的晕眩。
没想到只差二十分钟,情况就有如此大的差异。
悠纪被一股掉头走人的冲动所驱使,突然间又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现在走人,能到哪里去呢?他根本就没有地方可去啊!
如果现在跑回家,势必得跟刚起床的父亲碰面,这是他死也不想去面对的事情。他觉得与其要回去面对父亲,不如突破
人潮,到那个无聊的学校去,听老师讲愚蠢的话,跟那群只知道念书的书呆子们打交道要好得多。
悠纪屏住气息,排在等待急行列车进站的长龙尾巴。
电车无声无息地滑进月台,悠纪毫无选择余地地被推进门内。不知道哪个人的手时抵住了他那纤瘦的背部,让他痛得龇
牙咧嘴,简直快发疯了。
车门强行关了起来,电车以最快的速度启动了。车厢内笼罩着爵士音乐厅一般的热气,使得车窗的内侧罩上了一层雾气
。
难道在这种心情下还得到学校去吗?——对悠纪而言,学校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尽管悠纪觉得上学很无聊,可是他还是保持着优秀的成绩,中规中矩地过着他的学院生活。然而,一成不变地过了两年
的生活并没有给悠纪带来他想要的结果,而且丝毫没有好转的征兆。
一个年轻OL的头发在他鼻头上蠢动,悠纪厌恶地皱起眉头将身体转开。其实留着长长的头发反而会给他人一种不洁感,
可是这个女人却泰然自若地穿着国产品牌的套装,留着自以为是的长发,那散发出廉价光芒的金纽扣使得悠纪感觉更加
忧郁。
悠纪从印着许多指纹的车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呆滞而不悦的表情,天趣地将视线移了开来。
仔细一看,自己的长相跟抛弃他的母亲是那么地神似。他似乎完全遗传了父母亲让人感到不悦的部分。他有母亲讨厌的
,遗传自父亲的好讲理却又偏狭的个性;又有父亲不能接受的,遗传自母亲的那种好玩、荷尔蒙过剩的瓜子脸。
电车抵达车站,车门打开来。悠纪看到那像一股潮水般涌下车的人潮时不禁松了一口气,可是瞬间却又挤上了比刚刚下
车的更多的乘客。悠纪见状,不由得在心里频频叫苦。
悠纪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挤向车门附近的角落,他尽可能地不发出呻吟声。
就在这时候,一个巨大的影子挡在自己面前。
那个影子比一七五公分的他还高上十公分左右。悠纪预料自己将会受到巨大的压迫感和威胁感,不由得缩起了身于,可
是,那个影子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把身体紧压过来。
他将两只长长的手臂扶在车门和扶杆上,像护卫着悠纪似地,不让自己的体重压在悠纪身上。然而,在拥挤的电车上毕
竟无法尽如人意,有时候他还是会碰到悠纪。拜这个男人之赐,悠纪得以用他可以活动的右手紧紧地握住放在运动上衣
内口袋中的香烟。
悠纪感到异常的焦虑,他好想大声狂叫出来。他的身体颤动着,渴望将尼古丁吸进肺里。
他不能独处,所以他才会每天早上离开家去上学。可是,一旦眼光数的“陌生人”在一起,他又有一种被压得喘不过气
来的感觉。放学后,他便选也似地离开教室,回到自己的家中。他想打入别人的圈子,可是总是不得其门而人。难道是
他已经忘了怎么去敲开交际大门吗?
……不,他是打一开始就不知道怎么去打开那扇门。
从出生之后,悠纪就是孤零零~个人。
他好希望有人陪伴。可是,又有谁愿意陪在他这种人身边呢?
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某个人让父亲来接近他呢?
“……痛吗?”
就在这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悠纪票然一惊,抬起头来,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端整脸庞。
男人有一头漆黑的头发,同样漆黑的眼睛有着一对深深的内双眼皮。这个拥有比悠纪更健壮的肩膀和胸膛的男人再度对
悠纪说道:
“痛吗?”
悠纪摇摇头,为了选开男人那如强光般投射过来的视线,他轻轻地把身体斜斜地移转开来。
电车里一样拥挤
可是,悠纪却在不知不觉当中沉醉于被这个男人包住,免于人潮推挤的愉快感觉当中。每当男人的胸口随着电车摇晃而
触及悠纪时,就散发出一股甜腻的危险味道。
当悠纪发现那是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古龙水香味时.竟然产生一种甘心一直待在这里的感觉。
他无法动弹,也不知道如何从男人那甜美的咒语中挣脱,只能低低地埋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上衣当中了。电车已经开
过悠纪该下车的车站,继续不停地摇晃着。
所以,当男人在之后的第七个车站下车时,悠纪在毫不自觉的情况下抓住了男人的外套袖子。
“……什事?”
男人诧异地问道,悠纪这时才猛然一惊似地抬起头来。
跃入他眼底的月台时钟已经超过八点半了。现在再搭车回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我……?)
就算现在立刻搭上反方向的电车,也还是赶不上第一堂课。
在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做什么?这是他未曾有过的举动。
尽管不想上学,尽管不想回家,可是自己能去的就只有这两个地方,所以。他每天只能重复这样的生活步调,可是……
悠纪虽然抬起了头,可是抓着男人袖口的手依然紧握不放,一脸困惑地呆立在原地,男人见状,嘴角泛起了一个嘲笑。
“你有什么事?”
悠纪答不出来。可是,他放不开手。
对一向与他人疏远的悠纪而言,这个只是偶然地在电车上庇护他的男人,或许是他现在最不想放开的人。
突然,悠纪惊觉自己其实是想挣脱一成不变的生活模式。
如果就这样离开父亲,远离那所学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的话——
男人感觉出悠纪那抬头看着他的眼底有着扭曲了的求助似的色彩,脸上遂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学校呢?不去上课不会被骂吗?”
“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悠纪听到这句话后反而松开了手,男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朝着楼梯走去。
这个车站对悠纪来说是非常陌生的,但是走在前面的男人步伐急速,悠纪只好就着被他拉扯的态势,急急地跟着。
***
现在悠纪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为自己这种不该有的行为感到讶异。
男人看都不看林立在品川车站前的餐厅或饭店,直接把悠纪带到一个距离车站不远,坐计程车还不用跳表的地方去。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