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须桓之愈发想念那三年,在江南的日子。
“娶个女人也好……等有了皇子,就让位,再带着明戈回江南去罢……”须桓之这样想着。
正在此时,张公公在殿外扬声道,“皇上,礼部孙大人求见。”
第六章:来访
虽然隔着一道高耸厚重的木门,但是听到了除这个空间外的第三人的声音之后,付明戈还是在须桓之怀里抖了一下……
然后他迅速推开了人,迅速整理好身上官服的褶皱,迅速摆好垂首立在一旁的姿势,极为恭敬疏离。
须桓之身上料子上好的衣衫则是半点褶皱都没有,他微微一笑,扬声对门口的张公公道,“传孙大人进来。”
于是,孙大人进殿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年轻美貌的付大将军站在一角,头简直要低到胸前,似乎犯了什
么大错而刚刚被训斥完毕,却仍然掩饰不住他脸上让人心生疑惑的红色。而身着月色长衫的年轻皇上则是坦然的站在离
付将军不远的一旁,一脸淡然,只是……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有些……高深莫测。
孙大人不知所以,连忙下跪,“臣孙启成叩见皇上……”
须桓之则在扫过进殿之人一眼之后便暂时当人是空气,转过脸来凑近了,对付明戈小声说了句什么。
跪在地上孙大人当然听不清楚也没胆子去听,当然,更没勇气抬头看那君臣二人是怎么回事。
隔了一会儿,只听得付明戈清晰的说了一句,“臣告退”,便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皇上道孙大人平身。
往日里,付明戈为人温和谦恭,十分有礼。见到同朝为官的同僚们,无论对方官职品阶如何,必然会与对方招呼一声。
这种知书达礼也使得付明戈在众臣之中口碑极好。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在经过孙启成身边时,付明戈将对方视若无物,连眼都没给对方斜一下,紧抿的唇线和紧皱的眉头
昭示着付明戈此时似乎还有些微微的……气愤?
呃……
这,这是怎么回事……?
始终没动作的须桓之双眼微眯,眸光流转带笑,看着某人的挺秀背影融入到殿外白色日光之中,唇角坏坏的邪魅的一勾
。
他刚才低声说,“明戈,若是我们刚刚已经做起来了……不知道这孙大人看到,会不会气到吐血?”
身为礼部尚书的孙启成知书知礼的程度乃举国闻名,若是二人之间不伦的君臣之恋被这位性子刻板激烈的孙大人撞见,
说不定会以此为导火索掀起一场弹劾皇上的血雨腥风。
况且,某人脸皮极薄,刚刚单是语言上的挑弄,就让付明戈忍不住因羞愧之意对当今圣上横眉怒目——能按捺住情绪甩
出一句“臣告退”,完全是因着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的迫不得已。
“孙大人,”须桓之见人已然走远,便收回目光问道,“何事来的这样急?……张公公,上凉茶来。”
孙启成揩了一把头上的热汗,道,“皇上,臣刚接到消息,下月初五,地处西域的西靳夏国国王靳勒王从国都启程,携
带大公主炽沐瑶,来拜访我大须国。”
张公公此时已迅速把凉茶端了上来。
须桓之顺手抄起精致瓷器浅啄一口之后,悠悠发出一个代表疑问的声调,“哦?”
孙启成满面红光,自豪之感溢于言表,“靳夏国王来拜访我大须,乃是我大须国力昌盛强大的表现。皇上治国有方,使
得百姓生活安居乐业……”
“西靳夏国……”须桓之对那些疑似拍马之词完全免疫,低声冷冷道,“若是朕没记错的话,三年前我大须内乱之时,
他西靳夏国的国王趁机偷袭,三万铁骑向东南进发,欲侵占了我大须西部的大片土地。若不是西部边界军队把守严谨…
…”
话至此,须桓之鄙夷的冷哼了一声,继而话锋一转,“——孙大人,你认为西靳夏国的这次拜访,目的是什么?”
孙启成又揩了一把热汗,毕恭毕敬道,“……回皇上,据臣所见,此次西靳夏国的来访,诚意可嘉。”
须桓之慢慢挑起眉梢,“此话怎讲?”
孙启成头头是道的说起来,“回皇上,首先,西靳夏国的国王亲自来访这种事,向前看几百年都不曾有过,此次既然是
来访,必然是向我大须示好;况且这次携带大公主前来,臣听说,炽沐瑶公主年轻貌美,武艺精湛,骑马射箭丝毫不逊
于男儿,这才艺双绝的公主,是西靳夏国众多年轻男子的梦中情人……”
“……”须桓之端着碎花青瓷茶碗的手上动作顿了顿,“——所以呢?”
“回皇上,臣以为,西靳夏国这次来访的最终目的……乃是和亲。”
两月之后,西靳夏国到达大须国国都。
来访的大部队从京城城门一直慢慢走向皇城。
京城百姓对异族的来访表现出极大热情,围观的百姓数不胜数,连派出去维持秩序的士兵都有些支持不住。
西靳夏国以游牧为主,民风粗犷,衣着打扮都与中原有极大不同,古时交通不便,人们难能有机会见到异族,也难怪百
姓会如此热情。
何况,大公主炽沐瑶衣衫更是艳丽异常,色彩斑斓。与中原女子温婉可人的风格不同,炽沐瑶的美丽中带着来自荒漠的
野性,眉宇间神气十足,那种高高在上的艳丽让京城的年轻男人们都惊叹不已!
既来了,须桓之对异国人士自然是以礼相待。皇城之中,国宴级别的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歌舞升平,接连不断,
那眼花缭乱的节目让西域荒漠中生活惯了的西靳夏国国王以及炽沐瑶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
靳勒王果然诚意可嘉,从西域带来进贡的物品堆满了国库,须桓之留了一部分,其余全部赏给下面的臣子。
大臣们得了东西,愈发喜笑颜开。
连带着,宴会的气氛也达到高潮。
这天,靳勒王在看过了咦咦呀呀的京戏之后,对须桓之道,“来了这么多天,尽是大须国在展示特色;小女也会跳几支
舞,不知皇上……”
其实,对于这种陪人吃饭喝酒的事儿,须桓之向来没有太大兴趣。他做二皇子的时候,类似于这种宴会都是能逃则逃,
若不是先皇对他委以重望,须桓之才懒得参与。
更何况这一次,是陪着昔日欲侵我国土、杀我百姓的敌人呢?……
须桓之是记性很好的人——无论是对他好的,还是与他有仇的。
因此在许多天过去之后这一刻,须桓之连公式化的友好笑容都懒得摆一个,只浅浅啄了一口杯中茶,一副意兴阑珊的模
样,道,“好,那便跳来看看罢。”
靳勒王的神色上有了一些尴尬。几天以来,须国皇上虽说表面,但骨子里的冷淡,他靳勒王不是不知道。
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在众人面前为他跳舞,他却是心不在焉……且不说屈尊的靳勒王也是一国之君,单就“父亲”这个身
份来讲,他也为自己的女儿感到有些心里难过……
并且靳勒王注意到,几天以来,须桓之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的飘向一个地方;今天,更是始终没有离开过……
逆着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位面目清秀的男人坐在那里,也是一副清冷的模样。男人官服颜色极深,乃是官阶极高的显现
,更衬得男人肤色白皙。长成这副样子,靳勒王本以为男人该是当朝的一品文官,却见他腰上挂着一把长剑,外面银色
华丽的剑鞘在阳光照耀下极为炫目。
“……”靳勒王犹豫半晌,问道,“……那一位,不知是贵国的哪位大臣?……”
须桓之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向靳勒王。
他原本淡漠狭长的双眼瞬间便带上了一抹深深的直达眼底的笑容,“那是鄙国的一品大将军,付明戈。”
看到对方这一笑,靳勒王了然:早听说付大将军在须桓之夺取皇位之时立下汗马功劳,是皇帝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深
得皇上信赖。
——可是,他只不过一个将军而已,竟会得了这个冷漠的男人如此之多的宠溺之情么?……
炽沐瑶身为西靳夏国的第一号美人儿,舞跳的也的确极美。与汉人舞蹈寻求将重心压低稳重的做派不同,炽沐瑶的舞蹈
极为飘逸洒脱,她纤细的腰肢以极其柔软而又有力的方式时而轻轻扭动着,脚下生风,快速旋转,身上色彩艳丽的长衣
随着舞动起来的轻风飘动,仿佛即将飞天的仙女,勾人眼球。
不少须国大臣们啧啧称赞起来,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像是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一眨不眨的看着炽沐瑶公主,满
面红光。
靳勒王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如此出众的表现,也忍不住暗暗点头,骄傲的神采挂在脸上。
一舞完毕,靳勒王得意洋洋的问须桓之道,“怎么样?我们西今夏的公主,可是极好?”
须桓之从某处收回目光,漫不经心的浅笑了一下,“公主的表现十分出色,朕刮目相看。”
西边以放牧为生的靳勒王不太明白“刮目相看”的意思,但这样的场合,想必也一定不是什么坏话。
只是须桓之即使在夸奖他人时,也是一副高高在上极为漠然的模样,那种气势让周围所有一切人,包括无感情色彩的植
物都为之相形见绌。
靳勒王已经是七八个孩子的父亲,在西边一方土地称王超过二十年,如今,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中原皇帝居然在自己面前
带着这种霸气,他忍不住感到内心十分郁卒,便道,“早听说大须国历史背景雄厚,底蕴深厚,可我是看不懂那些个依
依呀呀哼哼唧唧的玩意儿。这里看到的所有节目,还是我炽沐瑶公主的最好!”
这话一出,下面谈天说话的人群声音居然弱了一些。显然众臣不太能接受这种说起话来粗犷直接的方式,却又不敢还口
,只等着须桓之怎样回答。
须桓之却是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慢慢挑起的眉梢让他那张如刀削一般精致英俊的脸显得邪魅异常,嘴里轻悠悠的吐出一
句,“那便是公主的表现最好罢。”
这话的字面意思,是须桓之承认了对方的好,说的严重些,是向对方讨好示弱了。
可是这满不在乎的语气,却让靳勒王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
豪放的国王哪里咽得下这口横在胸口的气,“大须国幅员辽阔,难道就没有什么英武之人来表演个什么?”
须桓之本想去端凉茶——今儿真是太热了,他坐在龙椅上虽说表情十分淡定,可浑身上下的焦躁从每个毛孔滚落出来,
汗水早已浸湿了最里层的内衬,湿哒哒得更是难受得紧——可听到靳勒王的话,手上的动过便顿了顿,道,“哦?不知
靳勒王想看些什么呢?”
没想到对方把问题抛了回来,靳勒王一急之下便道,“那就由付将军来舞个剑!”
付明戈听到对方点了自己的名字,不觉一愣。
他坐在群臣之中,位置并不显眼,话也不多,从始至终都十分低调,他不知道这异族国王为什么会注意到自己,下意识
的看向须桓之。
须桓之此时嘴角带笑,面色却是明显不善。在某方面占有欲极强的年轻帝王此时的目光十分危险:付明戈的名,岂是他
人可以点的?!
可眼下,须桓之自然也是不能跟人翻脸,只道,“……朕准了。”
付明戈起身,“皇上,臣虽被恩准可以佩剑觐见,但若在此使用真剑,恐怕不妥……”
这是个台阶,可偏偏有人不懂得往下走。
靳勒王大咧咧的一摆手,道,“那便用其他的什么代替一下好了嘛!”
付明戈又看向须桓之。
须桓之略微一点头。
付明戈便嘱咐了身边的小太监一句什么。
小太监踩着碎步快步跑走,不一会儿便拿回一支粗大的狼毫毛笔,双手奉上。
“臣便以笔带剑,表演一段。”
不只是靳勒王,实际上在场的多数大臣们都未曾见过付明戈舞剑。见过的几次,他都穿着银色铠甲——那也还是三年前
动乱之时。
如今,众臣见过的最多的,乃是穿着深色官服的付明戈,他一张白皙清秀精致得宛如雕塑的脸,以及即使隐藏在宽大的
官服中仍然能看出的细瘦身材。
这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总是让人忍不住觉得,似乎……由这样一个人来引领做为守卫国家的军队,实
在是没什么安全感。若不是皇上宠爱有加,几次都有人想试着将付明戈手中的军权夺来——起码换个人,哪怕是粗人也
好。
况且,做将军的不一定非要武艺高强,指挥一个军队,布局排阵最是重要,毕竟战场上不是只有将军一个人,怎样能够
布下以一敌百的阵势,才是常胜的关键。
付明戈就算是会舞一把剑,又如何?……
但这一天之后,众臣却不再怀疑付明戈的实力。无论是他个人,还是作为一个庞大的、无法被摧毁的整体的领袖人物。
这个温柔有礼的大将军,就是有这样的感染力以至于让所有人都为之所倾倒。
手中黑色笔杆的狼毫笔宛如一把真正的势如破竹的亮剑。
每一次舞动都能掀起一阵风;每一次旋转都能激起一阵浪。
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有冰冷入骨的气魄,在热浪滚滚的盛夏,顺着笔尖流淌出的剑气却是寒冷如冰,荡气回肠。
仿佛看到眼前出现的一副画面——
荒漠之上,大雪漫天,迷乱了视线;
十万大军的部队困在雪山之中,为首的那一个人骑着毛色雪白的骏马,身上的银色铠甲与背景的灰白融成一片;
他的眼里映衬出的亦是一片空茫寂寥,眼底却隐隐透着一股倔强的坚定;
进攻号角不绝,羌笛悲壮声声,不绝于耳;
前方敌军逼近,不时便将这片纯洁雪白的世界变成了猩红漫天的战场……
——他却誓死不悔。
须桓之不知道的是,这一个画面,在不远的日子里,真的出现在了付明戈的生命中。
那也是须桓之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一幕……
表演完毕之后,付明戈手中固定了形状的大狼毫毛笔尖因为破竹的气势已经完全散开,人也因为运动过度而两颊绯红。
付明戈对着须桓之的方向跪拜,“臣献丑了。”
“好,好,好!”靳勒王连叫了三声“好”,之后便再也找不出句子来形容刚刚的那一幕。
须桓之眯起眼睛,慢悠悠的问道,“不知靳勒王可尽兴?日光太烈,朕建议先暂停,等夜晚时分阳光褪下,在继续如何
?”
说罢,便起身抬步走开了。
这样的失礼,却没有让靳勒王挑出任何毛病,因为一旁貌美的公主炽沐瑶毫不避讳的拽着自己父亲的袖口,两眼晶亮如
星,坚定道,“……父王,炽沐瑶想要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