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注入银盆中,色泽澄黄,却是些微温的茶水。一个双膝跪地,捧着盆举在车前,另一人早就放下银瓶,取了雪白细软
的布巾候在一旁。
徐二公子将双手都浸在茶水中,不一时接过巾儿,将双手都揩抹净了,缩回车中。
两名僮儿忙着将车帘放下,用极小的鎏金铜狮镇角压着,这才将盆中茶水远远泼了,收拾巾瓶盆盒,又拿出些香饼儿,
燃了搁在车角儿上一只的紫铜仙鹤嘴里,再使不知甚么制的素绡扇子缓缓地在一旁扇着。
李阿乱半撅着屁股扭头望,哪里见过这般做派,看得眼花缭乱,想道:俺地娘也!这真个是男人,不是哪里来的公主娘
娘?
赵子胆上次乃是外堂隔了好几层答话,此时亲见两个僮儿流水介伺候,也十分愣怔,还是方帐房捅了他一下,低声道:
“七哥,该行事了,成败在此一举。”
但见远处几个健仆已经揭开大车上的黑布,一名犬奴身披缀了许多铁片的皮甲,牵出两只嘴衔铁笼,几与人高的巨獒来
。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上回说到李阿乱应下了徐二公子之事,转眼便见旁边大车卸下两只巨獒来,这巨獒产于西北高地,力大无穷,凶悍无比
,此时暗夜里显出形来,真个体大如驴,毛长如毡,口上铁笼内露出猩红的舌头,四只眼睛发出幽幽玄光,喉咙内呼噜
有声,竟不似獒犬,反像甚么不知名的上古神兽。
原来这徐二公子素有洁癖,最厌人沾身,却因奇遇得了两獒,自小养在身边,极为亲近。那两獒渐渐大了,一餐要食数
十斤生肉,奔跑如飞,啸声如虎,徐二公子才在宅后圈出极广的一块地,筑高墙大院供二獒居住,还遣几名犬奴照料。
獒犬极认主,除了徐二公子,旁人近身不得,犬奴也须涂了药物穿了铁甲才敢上前。
只是二獒渐长,到了那情动之时,这两只獒犬却皆是雄的,交尾不得,日日在院中躁动不止,低吼连连。徐二公子心疼
二獒,不惜千金求一只牡獒,终不可得,只得先将两只极大的牡犬放在院中,不想那两只牝獒打小只见徐二公子一人,
并不识同类,丝毫不知怜香惜玉,只当那两只牡犬是野物,片刻便撕扯了。徐二公子无奈,又寻几只狼来,也被二獒咬
得粉碎。其后发情数日,几次将犬奴扑在身下,吓得几个犬奴终日惶惶然,但求一去。
徐二公子无奈之下,终将主意打到活人身上,只是獒犬性残,獒鞭难当,若使女儿家去,非死即疯,便是铁骨铮铮的汉
子,又有哪个愿以身一试?只李阿乱一个不知所以,胡乱撞来,徐二公子即刻应了,趁天黑携了两只爱獒,前来赴约。
赵子胆与方帐房虽早知有此巨獒,见得真形,虽有犬奴看管,又有铁链锁牢,依旧两腿发软,勉强作个镇定模样,况李
阿乱乎?他平素呆头呆脑,此时也知大事不好,裤子也不提,嗖地一声窜到赵方二人身后,双目大睁,颤声道:“这、
这、这是甚么?!”
赵子胆站得笔直,正色道:“乱三郎,这不是你承下的活儿,快些上去,休要惹徐爷笑话。”
李阿乱只把头作拨楞鼓般摇,大声道:“你哄哪个咧!这是二郎爷爷的啸天犬,俺上去便被撕得稀烂,连根骨头都剩不
下!”
他这话说得响亮,连树上的黄秀才都听清了。半晌才听车内徐二公子轻轻一哼,不知是笑是怒。
赵子胆听得这一哼,怕惹怒了徐家黄了生意,丢一个眼色给表弟,沉下脸来,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郎这是要
临阵脱逃么?”
李阿乱四下一顾,见犬奴已驭着两条巨獒到了左近,旁边陈管家双目炯炯,虎视眈眈,才知赵子胆不是玩笑话,双指一
骈,点着赵子胆道:“呔!赵瘸子,你揽下这等营生来,岂不是消遣老子!”
赵子胆冷笑道:“千辛万苦觅下的生意,你却要反悔,焉知不是你消遣我们这些兄弟?”
李阿乱也怒了,急道:“天底下岂有把兄弟送到狗嘴里的,俺要拆伙!”
赵子胆早变了脸色,道:“乱三郎,实告诉你,这桩生意,你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话音刚落,一边陈管家髭须尽张,手中断魂枪望他搠来,李阿乱脖子一缩反身便走,陈管家枪尖儿早挑中了后领,横着
拖过来就是一交,正跌在那溪边大青石下。
方赵二人不待他起身,一边一个按住,屁股朝上,使几捆牛毛绳子,大青石上绑得牢牢地。李阿乱口中大骂不止,赵子
胆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麻核儿来,采起李阿乱头发塞定。
当日李阿乱遭难,也约莫这个时辰,身缚绳索,口塞麻核,在此地千盼万盼,终于等到赵子胆救他,此时却是赵子胆依
样画葫芦将他绑了,卖给徐家,佛语有云:即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这一事也是李阿乱命中定数,推诿不得。
当下犬奴牵了那两獒上前,解下链条,二獒呜呜两声,都扑去在李阿乱臀间嗅来嗅去。
原来徐二公子也怕伤人性命,特备那淡黄膏儿涂在李阿乱身上,二獒嗅了这膏药,才不当他是口中食,只作同类。再将
双獒口上罩了铁笼,四爪缠上厚毡,便如除了獒犬的尖牙利爪,方敢牵出与李阿乱一试。
这两只巨獒各有称号,一只作横江元帅,一只作镇唐将军。徐二公子爱犬心切,竟亲帮李阿乱涂药,他触着李阿乱股上
肌肤,胸中好一阵闷呕不止,强压了吐意坐在车内,隔着帘子静观其变。
那膏甚是金贵,其中掺了雌獒尿液,二獒嗅在鼻中低吼出声,兴奋不已,伸舌去舔沾满了油膏的光屁股。李阿乱吓得浑
身猛缩,口中麻核儿都快咬碎了,可惜双手被牛毛绳子捆定了,又压在身下,挣不出来,惊惧间横江元帅引颈一嗥,将
李阿乱扑了在身下。
那横江元帅足有百余斤,立起来比人还高,如一条大虫般扑压上来,虬劲的前爪拍在李阿乱肩上,铁笼正撞在李阿乱颈
后,隔着铁笼露出森森白牙,鲜红的舌头吐出来,一口腥膻的热气正吐在李阿乱脖颈中。
李阿乱被这口气吐得肝胆俱裂,只道啸天犬要咬他后颈,欲再扭头便是将咽喉送去,终于双眼一翻,厥了过去。
那犬奴见他四肢瘫软,也十分害怕,上前要锁镇唐将军,镇唐将军喉中一声低吼,纵到李阿乱身前,扒着在他脸上乱舔
。
李阿乱身上那横江元帅早已急不可耐,獒鞭昂张,后肢疾蹬,狠狠挺刺入李阿乱壶内。那獒鞭带了倒刺,但爬在牡獒身
上求欢,任它怎么挣扎吠咬,非到不泄拔不出来。横江元帅情动如沸,绿着眼睛趴伏在李阿乱身上欲咬他后颈,却被铁
笼阻了,只好吐舌头在他头颈上舔来舔去。
李阿乱晕了不过片刻,便觉得后面如有人拿刮鱼鳞的铁擦子乱捅,身上又如压了整座山,慢慢地醒转些,迎面便见一只
啸天犬凑在他头边,湿热的舌头搭在他脸上,三魂中本飞了一魂出去,那剩得两魂又有些散了,眼睛翻白,便要再晕,
谁料横江元帅猛地一刺,痛中带痒,钩着他几缕魂魄悠悠转了回来。
李阿乱既睁了双眼,想再晕也难,横江元帅带倒刺的兵刃牢牢扎在他肠子上,真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泪鼻涕齐流
,都被镇唐将军摇着尾巴舔了去。
灯光火影之下,双獒便如地府来的食人恶犬,围着一具健硕的身子嗥吠耸动,时不时夹杂几声李阿乱压抑的悲鸣。犬奴
提着链子站在圈内瑟瑟发抖,手中铁链铿锵有声。其余众人莫不聚精会神,只看二獒一人如何交尾。
黄秀才先在树上离得远,看不清徐二公子动作,这一番却能坐在高处看了个真真切切,一面觉得眼界大开,一面又觉得
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眼见着先交尾的那只狗子弄了两遭,终于被犬奴套住链子吆喝着带开,另一只狗子又弄了半个时
辰有余,待终拔出獒鞭来,已是带了血,一条暗红的痕迹直拖到装狗儿的大车上。
李阿乱已是昏迷了,连徐二公子如何走的都不知晓。赵子胆见方帐房引着徐二公子的青幄车儿当先,陈管家押着两辆黑
布罩定的大车镇后,忙走到李阿乱面前将索儿卸了。
李阿乱被他折腾数下,有些醒了,双眼微睁,却听赵子胆寒着嗓子道:“乱三郎,今日却害我丢脸,真不仗义。我与老
十二先去了,改日再将徐家的赏钱分你。”
说着将绳子挽在手里,径自赶去徐家讨赏,只把李阿乱搁在大石头上吹冷风。
黄秀才等车马声都听不见了,方摸着下树,却不知刚刚避过一难。
徐二公子驯养的那两只獒犬何等敏锐,若察得他在树上,一时依野性咬了下来,便坏了他一条人命。实因刚下过的这场
雨淡了气味,又在下风处有些远了。那两只巨獒一心扑在李阿乱身上,才没咬出黄秀才来。
黄秀才自不知这些,他下地不够稳当,跌了一交,只嫌这雨下得不好,树上太湿滑,地上太泥泞,爬起来正正衣袍,掸
掸泥土,便走来看人是生是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上回说到赵子胆恨李阿乱当众让他难堪,想煞一煞他的气性,故意撇下人走了,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让黄秀
才看在眼里。
黄秀才本想二人乃是一伙,见赵子胆只奉承那富家公子,竟不顾李阿乱死活,不禁动了胸中一点侠义之气,跳下树来。
他走到李阿乱身前试探鼻息,只觉两道热气直喷在指上,又粗又重,倒吃了一吓。
黄秀才见人还有气,略放了几分心,伸手在他肩上推了推,唤他数声。李阿乱已然清醒,见唤他的竟是黄秀才,也有些
惊奇。他此刻全身无力,后面火辣辣地痛楚不堪,便挣一挣都难,黄秀才忙舒着手扶他,只是读书人手上无力,李阿乱
身子也有百把斤,如何撑得起来。
李阿乱被冷风一激,全身发抖,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格格有声。他身子再壮也禁不起这冷风入体,心想若不快些
找个避风之所,怕是要死在这里,只得勉强张口道:“黄、黄相公,你扶不动俺,劳烦找根粗枝子来,俺、俺拄着还好
些。”
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黄秀才凑在他耳边才听清,疾忙在邻近寻了根极粗的树枝,将旁余的枝桠都撅了,做个拐棍模
样,递与李阿乱。
李阿乱接在手里,吸一口气,强忍着疼痛,撑起来两腿一阵软,幸有黄秀才在另一边搀着,方没一头磕回石上。他此番
伤得重了,后面一动便剧痛难当,因此走得极慢,向西一步步蹭了又有半个时辰,终回到土地庙侧殿。
黄秀才扶他在炕上俯着,见他满额是汗,后面又扯得裂了,洇出浓红的几道,不禁悯然叹气,将油灯点了一盏,移在炕
头,又去厨下拢着了火,烧了一锅热水,喂李阿乱喝了些。
李阿乱热水入腹,缓了过来,黄秀才问道:“壮士认得小可姓黄,小可却不知壮士怎么称呼?”
李阿乱见黄秀才没认出他恶猢狲,也不敢自报名号,只说姓李行三,家里遭难,在这破庙栖身,自思也不算骗人。
黄秀才在床前作揖道:“原来是李三哥。”
李阿乱也没力气还礼,只点个头,只听黄秀才正色道:“今日既见着这事,小可却有几句话要说与李三哥听。这赵子胆
实是个大恶人,平日诸般坏事都被他做尽,四方乡邻都厌他怕他,三哥往日与他交好也罢,现吃了这般大亏,还是与他
散伙为妙。”
他这番话却有私心,自忖李阿乱虽与他没搭过两回话,总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况且这样一副上好的身子骨儿,被几只狗
子弄死了,也太可惜。统共儿也才弄了一回,还被赵光棍搅局,不够痛快,既知了李阿乱的住处,须等李阿乱养好了伤
,再想个法儿赚开赵光棍,才好痛快一试。
李阿乱听得黄秀才如是说,也重重一叹,道:“俺岂不知赵瘸子是这等人!只是他也算与俺有恩,虽平日算计得多些,
也容得他,哪晓得今日做下这等鸟事!俺实咽不下这口气,只是先要养好了伤,再作计较。”
黄秀才见李阿乱如此应答,心中也喜,只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说着扶李阿乱趴伏下,吹熄了灯,自在厨下柴草堆边凑合了一夜,等天明寻些梗米熬些薄粥,又寻了一小碟春不老腌黄
豆拌在粥内,摇醒李阿乱,二人吃了,黄秀才作辞道:“三哥且放宽心,好生将养,过几日小可再来探你。”扑打几下
身上的灶灰,寻着路慢悠悠地走了。
李阿乱身上四处都痛,只得回床上趴了一天,正睡到酣处,恍惚有个白衣人站在床前,以袖掩鼻,道:“哪里招惹得一
身狗子臊气,可厌得很!”
李阿乱虽在梦中,也觉得几分羞愧,闻着身上的确味道不好。忽觉得后面一阵清凉,如洒了甚么柳枝甘露在上,股间火
烧火燎的疼痛便下去几分,散出去的三魂七魄也跟着归了位,等到睁眼已天色大亮,竟又睡了一整夜。
李阿乱扭头摸摸后面,却真好了不少,心中感激,想着观音娘娘见俺受苦受难,梦中显了灵,日后定要烧高香奉三牲拜
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厢黄秀才助了李阿乱回到庙中,那厢赵子胆循了徐家车马,到了徐宅,惴惴等了有两顿饭功夫
,才见方帐房从角门出来,笑迷迷道:“成了。”
他本就胖,此时笑得狠了,若不是脸上没几个褶子,竟分不出哪条缝儿是眼睛,赵子胆知此次油水肥厚,大喜过望,便
到方帐房房中,兄弟两个吃了一夜酒。次日起来,又烫了两个合汁吃了,方帐房拿出一包银子交给赵子胆。
赵子胆得了银子,也不回镇上,摸到县城内叫了几个相好的暗娼,鬼混了整晚,又兴冲冲归来拉了方帐房去镇上喝酒,
途径酒肉林,顺路到土地庙望一望,见李阿乱好好躺着,倒有些惊奇,板着脸道:“乱三郎,徐家这差事,实是抬举你
。谁料到你上不得台盘。”
方帐房推了赵子胆一把,笑着接道:“七哥说这些扫兴事儿作甚?李家兄弟造化大,主家喜了你,也不计较这事,下次
咱们照旧行事。”
李阿乱也懒待与他们搭话,只哼了几声。赵子胆以为他服软应下了,肚内暗喜,取出五两银子来,说是徐家谢仪。
原来徐二公子早许下了一百两银子来做成此事,方天雷拿着算盘花差一摇,瞒下大头儿,只说三十两现银。到赵子胆这
里,又二一添作五,分了五成去,变作十五两。
赵子胆在床前再开篇细账,算与李阿乱听,某年月日吃半只火腿并酒食若干若干,某年月日吃一只肥鸡并汤水若干若干
。二人开业以来也有数月,李阿乱贪嘴吃得又多,整又算出十两,两边一扣,这桩徐家的好生意,统共只饶出五两银子
在李阿乱手里。
赵方二人俱觉自己慷慨万分,竟介绍了如此一桩好生意,还要李阿乱做东。李阿乱被吵得眼晕,没奈何,又饶一两银子
与二人做浇裹。赵子胆再买些惜福楼的上色酒肉,与方帐房扛到庙里,吃了一席,李阿乱伤口不曾好,只得趴着咽些寡
淡的汤水,其他的尽被方赵二人嚼了。
方赵二人酒足饭饱之际,是否会不顾李阿乱伤势,扯来插上一插,便不得知晓矣。
再讲黄秀才此人虽有许多不堪,却有几分呆气,有时也做两件任侠之事。他回到家中,越想赵子胆旧日欺善霸良,明诓
暗拐,坏事做尽,十足可恶,就越立意要挺身而出,为民除害,又想李阿乱光光的两股内血迹殷然,十足可怜,是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