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他小时候捡到过一只野猫，还有一次，外面下大雨，有人给了他一把伞。”

他只记得这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和一个名字里有秦的人。这让苏秦无法理解，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拒绝他，回避他，明明可以称得上他最不好的回忆，可他又为什么还会记得他。

怪不得，他记得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段：他名字里的一个字，他不清晰却可以凭借触摸变得完整的脸。

马医生语重心长，“苏秦，真的，你如果对他不在意，就别让他再想起你，你应该庆幸有个秦朝然，他和你这么像，李绍君自己都混淆了。”

“你不觉得轻松吗？还是其实你这么多年来都在享受……”

苏秦焦躁地抢白，“我知道了，有事再联系。”

他着急挂断电话，跑去厨房喝了一大杯水，又去洗了个热水澡，才穿着睡衣坐回到沙发上。他打开电视想找些消遣，不巧的是头一个跳出来的电影频道正好在播《信鸽与我》，还正好是李绍君的镜头。他亦步亦趋地走在结冰地湖面上，冰面裂开了，他掉了进去。

第二十一章

李绍君掉进水中的镜头成了定格的影像，在苏秦的眼前挥之不去。他闭着眼睛睡觉时也能看到他，这种感觉让苏秦害怕，他胆子本来就不大，只是不像李绍君怕的东西那么多。他有段时间非常害怕媒体，害怕被他们关注，也害怕他们不再关注他，这种矛盾的心情此时他又再度体会到。李绍君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冰冷的镜头，他必须在镜头前扮演，伪装，他怕被没有温度的镜头看穿。

苏秦这晚睡了三个小时就起来了，他换了运动服去家里楼下晨跑，出了一身汗，才感觉好过一些。记得以前电影里有个男主角想哭，就用汗水代替眼泪，苏秦不想哭，他只是感受到身体里多余的东西，他必须得赶快把它们排出体外，好像中了毒的武林高手要赶快运功排毒一样，再晚一步，就会毒发身亡。

早上苏秦到了外景场地，剧组已经开工，正在演何乐乐和剧中扮演她闺密的三个好友的戏。苏秦坐在自己的休息椅上看，他裹紧大衣嚼口香糖，冷不丁身后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苏秦一惊，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捂着嘴回头看，看到是童恺，松下肩膀说：“吓我一跳，原来是你。”

“这也被吓一跳，想心事？”童恺穿着一身保安的制服，在苏秦边上坐下，拿出剧本问他，“苏秦啊，我剧本上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不知道行不行。”

苏秦对后辈素来照顾，笑着说好，凑过去看童恺的剧本，问道：“行啊，对了，你的表演老师呢？今天没来？”

“你说方辞啊，他今天早上有舞台剧的排练，下午来。”童恺请教苏秦一句台词的表述方法，苏秦翻开自己的剧本看，童恺见到他剧本上花花绿绿的注释，吃惊地咂舌：“这可真是下了番功夫啊。”

苏秦笑了笑，合上自己的剧本，塞到背后，指着童恺的剧本说：“我觉得这儿应该加重音，然后最后的时候要加上点愤怒，但是又有些失落……”

童恺最近的演技有所提升，现场再没出现过伍云成被他气得骂人的场面，拍了两场虽然没到一条过的境地，偶尔也还会忘词，不过勉强也到了能让伍云成皱着眉点头说：“还行，凑合看。”的水平。

伍云成要求高，整个剧组没被他骂过的大概就只剩下李绍君了。

想到李绍君，苏秦拿起矿泉水瓶喝了口水，他斜眼看不远处的方辞。吃过午饭后，方辞就匆忙来了，昨天在医院里苏秦没仔细看他，现在再看，觉得他比之前更清瘦，样子倒还开朗，没人在边上的时候就一直看手机。

是在等什么消息，还是在等什么人给他发短信，打电话。

苏秦手里摇晃着塑料瓶，助理问他要不要再给他去拿一瓶水。苏秦摇头，场记来找他，说下一场马上开始，苏秦走进拍摄外景的咖啡馆里，这场是他和何乐乐的对手戏，两人对台词时，何乐乐还向他打听八卦，问他昨天是不是去看李绍君了。苏秦瞥到何乐乐腿上的报纸，笑道：“是啊，去了。”

“他怎么样，听说眼睛不好？还是摔断了腿？”

“挺好的。”苏秦被何乐乐这么一问，心里也有些疑惑，按说出车祸，脑子都装得脑震荡了，身上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可他看到他时竟然没想到这一点，也没想到要询问一下医生，他接收到的关于李绍君出车祸受伤的讯息全都来自别人的主动告知。

别人不告诉他，他也不会想到要问，就算是敷衍地提问他也不会做。本来他们就不是什么亲密的朋友，他也已经养成面对李绍君的事时做到不闻不问的习惯。

“编剧给他加戏了，他现在的状态还能回来拍吗？”何乐乐担忧地说道。

苏秦拍了拍她，“这点你就别担心了，导演和制片都还不愁呢。”

说到制片妍丽，她今天也在现场，伍云成一闲下来就被她揪着聊天，两人聊得似乎是很机密的内容，每次都站在人群之外，神秘兮兮。苏秦和何乐乐对了会儿词，何乐乐手机响了，她临时找了方辞来接替她，苏秦看到方辞，笑得和气，“坐啊，那我们继续。”

“好。”方辞脖子上绕着羊毛围巾，穿着厚实的大衣，坐下时下巴都陷进了围巾里。

苏秦埋头看剧本，快要对完时，伍云成的助理小文跑来找方辞。他说：“之前我给绍君一张照片，他说要用到他的自传里，也已经传了个电子档给他，前几天印照片的时候，我又找出来印了份大的，想给他。”

“那我去拿？在你家？”方辞好奇问，“什么照片啊？”

小文瞅了眼苏秦，“《信鸽与我》首映式上一张照片。”

苏秦抬起头，并没说话。小文问方辞有没有车，因为照片印得很大，没有车的话不方便。

“想用在我个人的影展上的，后来筛选时用了他另外一张，所以尺寸有些夸张。”小文摸着后脑勺笑说。

“在你家吧？我载你去好了。”苏秦摸着剧本翘起来的一角，对方辞道。

“那怎么好意思……”方辞迟疑着不敢轻易接受苏秦的好意，苏秦却坚持说，“没事，我开车也方便。”

苏秦载方辞去小文家拿李绍君照片的事就这么说定了。他们晚上十二点多收工，到了小文家快要一点，照片用牛皮纸包住了，放到后备箱后，小文还说：“回头挂家里客厅吧，我看你们家客厅有一片墙正好空着。”

方辞笑着没回话，坐上苏秦的车后，他自己开口说：“其实我现在不住在他家了。”

苏秦发动汽车，没问他缘由，淡淡回道：“哦，是吗。”

“搬出去了，他现在不认得我，我还赖在他家里，不太好。”方辞口气轻松地说，“不过家里钥匙还在，就去他家放下吧。”

苏秦驱车往李绍君家去，他车上放自己以前出过的专辑调剂气氛，有歌声在，他和苏秦都不说话也不会尴尬。后来这张专辑放完，到了下一张纯音乐的专辑，苏秦觉得别扭，又想换回歌手专辑，方辞却说：“这张专辑，家里也有。”

“小提琴这张？”

“不是很有名的专辑，我看到的时候还问他，怎么会买这张，拉得不算好也不算差，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提琴手。”

苏秦按下些车窗，让风吹了进来。

“你知道他是选择性失忆吧？”

外面的冷风没能带走关于李绍君的话题，反而将温度降得更冷。

“知道。”苏秦点头说。

“谢谢你昨天去医院。”方辞说，“我现在觉得也不赖，有一个他觉得对的人对他好，他不会再去害别人……”

“那个人骗他怎么办。”苏秦忽然插嘴，方辞转头看他，苏秦连忙找了借口，说：“李太太昨天和我说的，我觉得大概也有可能吧。”

方辞笑了，发自真心地笑了，“就算是骗他，他最后更惨，可是他之后到底变成什么样和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想那么多，担心那么多，还不如放过自己，随他去。”

他之后到底变成什么样，和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苏秦耳边回荡着方辞这句话，还有他说要放过自己，随他去。他嘴上说得这么厉害，可是到了李绍君那间公寓，苏秦帮方辞把照片放下，他看到方辞呆呆站在客厅里，眼眶有些红。

这么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苏秦体会不到，也不想去体会，他怕爱上错的人，也拍在错的时代，错的时间里和人相爱。

他准备要走，方辞喊住他，“不想看看是什么照片吗？”

苏秦摇头，方辞说：“那再见啊，我叫出租车就行了。”

“我送你吧。”苏秦建议道，“现在这么晚了，你住哪里？”

方辞地址说到一半，他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后，他看了看苏秦，“不好意思啊，欧阳医生让我找个东西给他，我看你还是自己先回去吧。”

苏秦并不介意，“没事，我等你。”

方辞难掩惊讶，可没多说什么，转身走进书房，他打开灯，在书房里找东西。苏秦靠在墙边看他，他能看到李绍君书房里摆放的各色奖杯，国外电影节的国内电影节的，比他得过的奖多多了。

毋庸置疑，李绍君是比他优秀的演员，他演什么都活灵活现的，不过他银屏下可不怎么爱演，直来直往，八卦记者最喜欢他的个性。

苏秦看方辞进去好久都没出来，客气地询问：“要帮忙吗？”

方辞喊他进去，说要找一本书，欧阳医生说整理从前的诊疗资料时发现李绍君从前他提过一次这本书，再带去给他看说不定能帮助他恢复记忆。这本书叫《黑色》，据说是一本外国着作。李绍君书房里有四个大书橱，全都没按名字和类型来整理，找起来格外困难。苏秦打开了靠窗的两个书橱，帮忙找，他在书橱下面的柜子里发现了一本《信鸽与我》的小说。当时电影出了之后，制作方就找一个作家根据电影写了个故事，这本小说苏秦家里也有一本，只是他从没打开来看过，他弯着腰，此刻突然有了打开书看一看的兴趣。

他翻开书本，草草看了几页，他发现这本厚实的图书中间许多页都被掏空了，暗格一样的空间里放着一张照片和一根串着枚戒指的项链。

“找到了？”方辞看苏秦停下了动作，以为他找到了书，走到他身后去看。他看到苏秦手里捏着那张相片，方辞说：“啊，对，就是这张，小文给我们的应该就是放大了的这张照片。”

“项链还以为他扔了，原来藏在这里了。”方辞还回忆道，“之前丢了一次，自己找不着就乱发脾气，放在这里，大概就不会丢了吧。”

苏秦已经想不起来照片里的自己在和李绍君说什么。他问方辞：“他说这张照片他要用到自传里？”

方辞愣了下，“好像是有说过，你要是不同意，估计也用不成，不过他现在这样，写自传的事也早就忘了吧，自己的事他还能想起来多少。”

苏秦把照片放好，他合上书放回柜子里，方辞眼尖，看到边上就是那本《黑色》，抽出来后拿在手上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弄到这么晚。”

“没事。”苏秦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褶皱，关上书橱，说，“那走吧。”

苏秦送方辞回家，自己到家后睡了三个小时就被闹钟吵醒，他去片场弄妆发时，化妆师为了盖他的黑眼圈还费了番功夫。中午rose来探班，给苏秦带了份杂志，上面用不堪入目的语言写他和富家女订婚后，趁李绍君住院期间挖他墙角，一面去医院看病一面在李宅与方辞幽会，说苏秦性向成谜，订婚只是场面把戏。

“你昨晚送方辞了？”rose看苏秦看完后，不置一词，问道。

“是啊，上面不是写了吗。”苏秦打了个哈欠说道。

“你说你和方辞走这么近干吗。”在苏秦的化妆间里，rose讲话没那么多顾忌，直白地告诉苏秦，“以后你少和他接触，最近李家的事还没完，都不是什么好新闻，还是别掺和了。”

“我只是顺路送一送他。”苏秦不耐烦地叹气，“别说这个了，孙晓的剧本发来了吗？”

“说起这个，你真打算接他那部戏？”

“剧本挺好的，挺有意思。”

“我听说他还找了方辞。”

“所以？”苏秦挑眉看rose，显得更不耐烦了，rose也不好再说下去。她从包里翻出手机，看着日程岔开话题，“之前出车祸错过了的杂志专访，现在约到时间了，这个周末飞一趟吧。”

“好的，知道了。”苏秦捂着嘴咳嗽，他接下来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变得沙哑，rose给他递水，旁敲侧击地问苏秦昨天去看李绍君的事。苏秦不好，语气也有些冲，反问她：“去医院也要告诉你？”

“你和我说一声，那版面起码好看些。”rose说道。

苏秦盯着她，半晌没动，他想说些什么，微张开嘴，可到最后，rose离开，他也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知道，对经济人和经济公司来说，他是个听话懂事的艺人，他不会拒绝任何能使自己形象更光鲜的安排，拍完《信鸽与我》，再次成为媒体的焦点后，做什么都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有了一次那样的经历，就不会再想有第二次。经纪公司说什么他都听，他们的指示他很少反驳，他尽心尽职地当他的大众情人，没理由要因为李绍君的失忆而有所改变。

晚上慧晴约苏秦吃晚饭，苏秦因为实在太累，直接回家睡觉，约会推到了下个星期。

约会当天苏秦建议去吃日本餐，这天不光是慧晴来了，辛馨也跟着一起来了。饭桌上，他们不可避讳地谈到李绍君，辛馨说，李绍君出院了，她是被李太太叫来去他们家做客的。

“他恢复得不错，气色很好，和以前一样健谈，就是还是记不起以前的事。”

“你去他家了？”苏秦随口问了句。

“是啊，说起这个，我还在客厅看到你们的合照了。”辛馨笑着给苏秦敬酒，“表姐夫那时候也好帅哦。”

慧晴吃着寿司问：“什么时候？”

“信鸽与我的时候啊，怎么说呢，那时候和现在的帅有些不一样啦，那时候整个人都很柔和。”辛馨仰着下巴，“啊，大概是因为光线的关系吧。”

苏秦忽然想起来他当时和李绍君在说什么了。

他问李绍君结束之后，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他们去吃了很辣的鱼头，比芥末还要辣，还要催泪，回忆起来，竟意外地难过。

晚饭结束后，慧晴提议一起去看看李绍君，“人多，热闹些，我想他心情也会好些吧，毕竟失忆是挺难受的事。”

苏秦开车载他们去了，他也跟着上去，慧晴的提议他不好意思拒绝。给他们开门的是秦朝然，慧晴看到他还一愣，转头确认什么似地看了眼苏秦。苏秦只是笑，他走进去，发现他们正在屋里吃火锅，一大帮人，伍云成啊，阿美啊，桐姐啊，还有李绍君的密友方淳耀和驴哥都在。

这真是个奇妙的场景，屋主站在阳台上抽烟，而爱他的人，他爱的人，在屋里齐聚一堂。

第二十二章

李绍君从外面进来看到苏秦他们，招呼他们坐，辛馨说之前已经吃过晚饭，就不吃了。慧晴也道：“再吃裤子就都撑爆了，就是想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