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愿(一)——白洛
白洛  发于:2013年05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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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为何,这平日里总爱腆着大肚子,步履闲适的周大人,今日竟是带着点慌张的向皇子殿赶去,急的顾不起年仅六岁的十一殿下是否能跟得上。

沿途的宫人见到这一行人匆匆走过,都纷纷回首相望,面露惊疑之色。

疑的是这一干人等的形色匆忙,惊的,却是这位谁都不知具细的小皇子,那张倾绝天下的脸。

那张因一路疾走而泛上红潮得精致小脸,那因众人的注视而显得有些慌乱和怯懦的眼神。

像是要鼓足勇气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千魇抬起小脸冲众人露出一个天真纯然的笑脸。

霎时,抽气声一片。然后,便是宫女们接踵而至的议论。

“这是哪位皇子啊,平日里怎的没见过……”

“被周大人领着上文武殿,这位小殿下该是六岁了吧……”

“这小殿下长的可真漂亮……”

“啊,这该不会是晨妃之子吧……”

“你说十一殿下?那个从没出过青枫殿的十一殿下?……”

“听说还不能说话,真可怜……”

“……”

状似羞怯的低下头,被发丝遮住的嘴角却瞬间绷直,千魇知道,他这张精致绝伦的脸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但他更清楚,若晨妃的儿子长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庞,朝廷内外又将会兴起多少言论。

啧,看来,无论是哪里的女人都是这么爱嚼舌根。

所以他才讨厌女人。

“腾蛟阁已到,请殿下进去吧。”周大人帮千魇掀起帘幕,顾不得自己铮亮头顶上泫然欲滴的汗水,躬身说道。

这十一皇子虽无太大势力,又不得宠,还天生口不能言,但身在宫中,又有什么事能说得准。想他周瑾入朝五十余年,而今不过七十有余,他可不想在春秋鼎盛之际为了这一点小事招来不测。

更何况,今日恰好是陛下旁听之日,若自己有什么不敬之举被陛下瞧见了,那事儿可就大了。

慎言,慎行。这四个字可是他周瑾在皇宫中混的如鱼得水的秘诀。

千魇带着几分好奇和惊惧向里面看了一眼,又瞧了眼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的周大人,对着他感激的一笑,这才走了进去。

腾蛟阁里极为宽敞,光线也非常充足。燃着的熏香也是十分雅致的味道。

上首坐着一位长须飘飘,执着书卷,神情严肃的老者,想必就是那太傅了。

皇帝坐在侧首,双眼含笑,笑意温和的看着下边的一群孩童少年。

那些坐于下首,分列成排的,就是来此进习的皇亲贵族的子弟了。

因为这腾蛟阁乃是文殿,所以在此的所有人皆是席地而坐,面前放着一个矮机,置文房四宝于其上。

千魇小心翼翼的跨进腾蛟阁,怯怯的抬眼。

不出所料,又是一阵低低的抽气声,声音不大,但在这落针可闻的腾蛟阁中却是出奇的明显。

千魇望了一眼上首的两人,缓缓地,无声的拜了下去。

低下头的千魇将嘴角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浅浅的,却又带着深深地嘲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个正俯身行跪拜礼的小小身影上。其中有来自他日后的同窗或好奇或惊艳或嫉妒或不屑,有来自夫子的赞赏惋惜,还有,来自侧首的皇帝的蕴含着连他都辨不明喜怒的深沉。

“好了,起身吧。”说话的是林夫子,口气甚为和善,想必早先便已知千魇,即十一皇子龙杞月的身世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笑起来颇有些慈眉善目的味道。

千魇依言起身,又在满脸温和笑意的大皇子龙天祈的指引下坐到了最后一排那张转为他而置的矮机之后。

待千魇坐下身,林夫子便继续讲书,“所谓制衡之术……”

夫子在上头讲得兴奋非常,十几位学子们亦听得津津有味。

最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千魇亦是正襟危坐,敛神细听。

林夫子年逾一百五十,声音带着历尽沧桑后的从容不迫,读起诗书沉郁顿挫,听着颇有味道。

可听着听着,千魇的眼神便凝滞在林夫子执着古卷的右手上,思绪也开始涣散开来。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快要被他所遗忘的以前,有一个人,便是常常如此坐着,用一种平缓而沉稳的语调,在那间泛着木料旧书与墨汁的香气的私塾里,将人生百态,各国兴衰娓娓道来。

那人时常一手抚着古卷,一手执着毛笔,时圈时点,或而高声朗诵,激情澎湃。有时因为读书,还会忘了时辰,误了用膳。

那人虽是夫子,但从不苛求学子们背书,每日的上课总会讲些有趣的小故事,引人入胜。

那人的案几上搁着一把戒尺,洁净如新,却从未动用过。

那人,亦会在自己因别的孩子所说的“白发魔鬼”或“该死的哑巴”而动手打人后,给自己包扎伤口,然后抚着自己的脑袋温言软语地安慰。

那人……那人,那人自己该称之为父亲吧。

啧,千魇忽然低下头,唇角在发丝的暗影里勾起一个自嘲的轻笑,已过了这么多年了,真难得自己还能记得如此清楚。

是啊,明明是上辈子的事了,明明是早已忘记的过往了,今日才知,原来事实是自己片刻都不曾遗忘,是依然在意,还是自己的记忆力好得出奇?

忽然,衣袖被拉了一下,千魇回过神,见皇帝已站起身,而其余众人皆作势欲拜。

千魇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随着他人一齐拜了下去。俯下身的那一刻,千魇似乎看到那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嘴角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

“恭送陛下。”

等皇帝走远,千魇听见旁边的小胖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是止不住的长篇大论,“啊,陛下终于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啊,坐得我是腰酸背痛,腹中空空如也,那个林楉生,居然也滔滔不绝的讲了两个时辰,连茶水也不见他喝过一口……”

“还有啊,十一皇弟,你也太大胆了,陛下旁听你也敢走神,呃,也是,你第一次来,还不知道其中的厉害。我跟你说啊,每次陛下来这腾蛟阁,总有那么几个学子答不出陛下所问,被罚了板子,今日算是好的,只有那不长眼的宋长风领了罚——呃,十一皇弟,这是?”

一张纸被举到了他面前,上书,“你是何人”。

小胖子细细的看了看这四个字,只觉得能写出这样娟秀字迹的十一皇弟,该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儿吧。

“啊,我忘了介绍了,我叫龙清黍,是你九皇兄。”小胖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似的说道,两眼放着精光,“十一皇弟,以后有什么人欺负你了尽管来找我,看你九皇兄如何将他们摆平。”

看着自己的“九皇兄”那副天下唯我的模样,千魇不禁哑然失笑。真没想到,在这污浊如斯的皇宫里,居然还会有如此纯真如泉的人物。

再一思量,面前这小胖子,不就是新立的皇后陈洛蝶的儿子么,传说中那个最爱在深更半夜翻墙钻洞寻找乐子,夏日粘蝉,冬日滚雪,还被夜巡的皇宫侍卫当贼人捉了两三回的九皇子?

真是闻其声不如见其人啊。千魇不由得翘起唇角,感叹道。

龙清黍见到十一皇弟脸上的那一抹笑颜,不禁愣了愣,心里瞬间只剩两个字,好美,美得让他想起了母妃种在院里的深谷幽兰。前几日夫子讲“笑靥如花”,才刚满八岁的他始终未能明白笑脸与花能有何关系,而此时,他终于明白了,笑靥如花,讲的原来就是杞月啊。

“皇弟,我能叫你杞月么?”龙清黍小心的问道。其实,他更想叫他月儿的,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不知为何,见了那个笑容以后,他不想再用“十一皇弟”这般疏离的称呼。

千魇点了点头,眼神里带了点羞怯与喜悦,唇角绽开的笑容让龙清黍又一次失了神。

第四章:生辰宴(上)

自从那日的上学事件之后,最能惹事的小胖子龙清黍和众多皇子中最乖顺的龙杞月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

这点令许多人匪夷所思。

但对于皇后陈洛蝶来说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因为,从这以后,龙清黍便不再整天在树林草丛里鬼混了,也极少再带些小蛇蛤蟆之类的东西回殿。

为此,每回千魇被龙清黍强拉着去皇后所住的凤舞殿时,皇后的热情总让千魇暗自抹汗。

皇后将千魇视为自己儿子步入正途的转机,但在小胖子心里,他只是想要靠近杞月,他只是想,性格安静,喜书喜琴的杞月,应该会更喜欢乖巧一点的自己,如是而已。

而这,对于两辈子加起来已经活了将近五十年的千魇来说,简直是一场无奈的悲剧。

比如,这一日大皇子的生辰宴。

这一日的生辰宴对有些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因为,次日便是大皇子的及冠礼。

在东离,宫中及冠的皇子都会被封为王爷,赐予封地,并就此离开皇都。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封王,意味着不能被立为储君,也表明,大皇子的母妃荣贵妃娘家近年来在大皇子身上的全部投资都付诸东流。

事实上,算起来,次年秋季将要办五十大寿的东离寒帝龙夜寒的大皇子龙天祈的年龄在皇族中已算是小的了。毕竟,其他皇帝可没有东离寒帝征战二十余载的经历。

总的来说,这个生辰宴上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这些,都跟千魇无关。

宫里所有人都在为宴席忙碌的时候,千魇也只是独自站着,默默聆听墙外的嘈杂。

千魇站在院中,仰首望着天上那轮春日里罕见的明月,面容沉静的几乎见不到一丝表情。

抬起手,指尖滑过月下绽放的白色蔷薇,不发一语的站着,任风将发丝吹乱。澄澈的紫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纯净,发丝所留下的暗影不时划过,恍若眸子里流转着如情人间对视时的一往情深。

握着一朵半开的蔷薇花的小手慢慢收紧,孩童眼中的专注仿佛情人间最深情的注视,深刻的令人毛骨悚然。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叮——”两声清脆的异响传至耳畔,不必回头,千魇便知身后会是何种情景。

那定是两只一模一样的绯色凤尾蝶,悠闲地扇着翅,相互缠绵着,忽上忽下,由远及近。在这样的月光下,那四只绯红的蝶翼上镶着的墨色边纹,必然闪着璀璨的、恍然如梦的银光。

那将会是一副优美至极的画面,却偏偏,是千魇不怎么愿意见到的场景。

柔和的夜风带起千魇鬓边的青丝轻轻地扫过他的脸颊。

千魇摊开手,十数片白色花瓣从手心里悠然洒下。敛下的眼眸注视着那一片凋落的莹白,盈满于其中的,却是一片化不开的寂寥。

‘能留在我身边的,终究,只有你。’

“叮——”像是回应一般,两只炎蝶一齐扇了扇翅,翩跹而舞。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在脑海里倏然响起,与之同至的,还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欣喜。

蝶在兴奋吗,千魇回过头看着那两只上下翻飞的炎蝶,偏着头,微微有些不解,有什么好兴奋的呢。

两只炎蝶轻柔的落在千魇深处的手掌上,富有光泽的鳞翅和着某种韵律一张一合,像是在述说着什么。

“杞月,我来找你啦——你在哪儿啊?”

龙清黍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炎蝶像是受了惊,略一振翅,便无声的消失在夜的静谧中。

千魇也抬起了头,没有追寻炎蝶的踪迹,而是望向了院门,垂下了手。

“杞月,原来你在这啊。”

小胖子跑了进来,急匆匆的拉起千魇的手就往外走。“怎么还在这儿傻站着呢,大皇兄的生辰宴快开始了呀。”

看着千魇被九皇子拉着向外走去,菊红有些担忧,犹豫着是不是该上前拦下风风火火的两人,但最终,还是在千魇的开心的微笑下止住了脚步。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菊红思量着,虽然往年殿下在殿外都是异常低调,低调的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但是,已经逃避了六年的小殿下,终究是要面对那些事的。

默默地呆站了半晌,菊红叹了口气,转身回殿。

相比于终年冷清的青枫殿,宫内其他地方可就热闹多了。

一路上都是深色匆忙的宫人,通往赤璃殿的大小路径旁都放置了造型华美的宫灯,微红的烛光柔柔地透出,远远望去,那一排排的橘色烛火,就像夕阳下升起的一朵朵蒲公英,美得让人感到茫然。

请安见礼的宫人们跪了一地,龙清黍拉着千魇急急走过,却是连理都没理。

被龙清黍拉着的千魇盯着那些宫灯和宫人,弯起眉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么一路疾走,等两人以及跟着两人的一干侍卫到达举办宴席的赤璃殿的时候,离开宴还有一小段时间。

宫人们正忙着摆放糕点水果,为宴会做着最后的准备。

这种为皇子们所举行的宴会大多只设主席及三五个为皇后太子大臣们所设的次席,其余席位皆是随意入座。

趁小胖子流着口水、扑向糕点的时候,千魇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径自坐了下来。

这个宴会并不寻常,所以一向低调的千魇并不想参合。

在皇宫里,没有足够实力之前,声名与阎王爷的请帖是等同的。

不理会对着糕点大发孩童心性的小胖子,千魇悠闲地品着茶,静静地看着陆陆续续到来的众人。

首先进来的是大皇子龙天祈。他身着浅金色长袍,身形修长,与其父相似的面容上挂着相似的温和笑意,轻缓的迈步间,手中题着《西江月》的折扇摇出几多温文尔雅,挂在腰间的碧色佩玉下的红色流苏轻轻摇曳出几许风流倜傥。

看起来,除了那墨色的眼瞳,这位大皇子可以说是众位皇子中与陛下长的最相像的一个了。

千魇拈起一块百花糕放进嘴里,眼角瞥过大皇子龙天祈眼中的几分难掩的黯然,摇头想到。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随着大皇子一齐入殿的还有众位已过十岁之年的皇子。其中年纪最小、也是最活泼的八皇子龙渐言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两圈,便发现了正在海吃的九皇子龙清黍,顺带看见了龙清黍身后不远处静坐着的龙杞月。

龙渐言并不知道这是哪位皇子,只是有些隐约的印象。

触到龙渐言好奇的目光,千魇扬起脸露出一个羞怯的微笑,如笑一般微微眯起的眼,紧紧地锁住渐渐升起的不耐。

第五章:生辰宴(下)

望见那位认不得的皇弟脸上的笑,龙渐言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同时,他也暗自奇怪,为何以往他不曾见过这位漂亮的皇弟呢。

拥有如此出色的相貌的人儿,竟会如此声名不显,还真是奇怪。

龙渐言这样想着,但随即又记起今日是最后第二个可见到大皇兄的日子,眼中的兴奋便又慢慢的褪去了。

大皇兄可是他最最仰慕的人呢。

以后,要再见到大皇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此刻在这殿中的许多皇子的心里都装着这句话,但想着这话时的心思,可就不一定是那么一致了。

就像此时的赤璃殿,所谓觥筹交错、主宾尽欢,也不过是被认为是必要的表象而已。

靠在朱色的大柱之后,避开所有人视线的千魇安静地坐着,将沙白果一颗一颗的放入嘴中,嚼碎,咽下。

两旁绣着绮丽繁复的龙纹的华美幕帘,厚重的好像已经将千魇与其他人分隔成遥不可及的两个世界。

千魇的小手伸进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盏,触到最后第三颗沙白果。

忽然,幕帘被掀了起来,大殿里的烛火的光芒猛的扑向千魇,本应是柔和的烛光,却让习惯了黑暗的千魇难受的眯起了眼。

但紧接着那光芒便消失了,来人已放下了幕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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