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让他先看看……” 顾朗坤没有回头,只是替篱瑾理了理凌乱的银色发丝。
“孩子……” 篱瑾突然惊醒,眼中还是一片迷蒙,嘴里却开始念叨,身上的变化让他惊得猛然想要坐起,“孩子!”
“篱儿!”顾朗坤急忙接住他重重落回床榻的身子,“孩子已经出生了。”
“嗯?” 听见他的话,篱瑾又要坐起身来,声音虚弱却急切,“让我看看……看看……”
搂住他的身子,顾朗坤柔声和他说,“别急,孩子在呢。”抬起头看向常林,却见常林抱着孩子眉头拧在一起。
篱瑾急着伸出手去,要是没有顾朗坤揽着,就要从床上跌下去了。顾朗坤看着一旁的常林,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只能
出声催促他,“常长老……”
常林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把孩子轻轻放在篱瑾怀里。
篱瑾的双臂有些颤抖,顾朗坤急忙托住,两人的怀抱圈住小小的襁褓。
他好小,似乎还不及自己的两个巴掌大,轻轻的,软软的。
低下头去,淡绿色的锦被里露出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眼睛还紧紧闭着,嘴巴微微嘟起,鼻翼一张一翕,安安静静
的。
看着这个小家伙,顾朗坤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如棉絮般柔软。
这是自己和篱儿的孩子,流着承袭两人的血液,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
顾朗坤从来没有这样一种感觉,即便早已知道他的存在,可直到这一刻,这种真实的触觉如同暖暖的水流淌过自己心间
,整颗心突然就涨得满满的。
紧紧手臂,把他们圈在自己的怀抱里,生怕他们逃走……
“铭儿……坤哥哥,这是我们的铭儿……”
第31章:子殇
迷雾渐渐散开……
朗朗晴空湛蓝无云,广袤草原翠色无边。
隐约间,耳边传来稚童银铃般的笑闹声。细看去,山坡上雪白的马驹背上驮着个小童,那孩子正侧过身来向自己招手,
淡绿色的衣衫衬得他小小年纪就颇有些俊逸飘然的风姿,墨色的眸子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稚嫩的小脸上绽放着天真的
笑颜。
他小嘴开合,似乎在说着些什么,自己却怎么也听不清,只能一步一步走过去。可就在自己将要靠近的时候,小童却挥
鞭打马前行,自己只好迈开大步追着向前。
马驹在草原上奔驰,越来越欢腾,那小童骑术也是顶好,不时还回过头来招呼自己跟上。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哪怕提步奔跑也不愿落下,只想要追上那个淡蓝色的小小身影。
眼睛一刻也不愿移开的锁住他,快跑几步,忽然就瞥到他细软的随风荡漾的发丝在头顶绾起小半来,一枚小小的碧玉冠
点缀在黑亮的发髻间。
心,不可抑止的剧烈跳动起来。
发了疯一样的奋力追逐,近了,近了……
终于听到那孩子清亮的嗓音,“父亲,快来追我啊,快啊!”
快啊,再快点!伸出手去,仿佛已经能触及他的发丝,可却好似再也迈不动步子一样……
拼尽全力向前,却只能眼见着马背上的孩子越行越远,伸长手臂,仍旧再也触碰不到。
马儿载着孩子渐渐跑远,空阔的原上,回旋不散的只余小童那句奶声奶气的呼唤,“父亲,父亲!”
喉间不受控制的迸发出一声呼唤。
“铭儿!”
意识回笼,双目大睁,急促的喘息,原来,是个梦……
“呃……”精神松懈下来,顾朗坤才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像被人拆开来一样,哪里都刺痛不堪。稍稍触及一处,看不到伤
痕淤青,却砭骨般疼痛。勉力抬起手,用力搓了几下脸,散开的记忆又聚集回自己脑中。
教主当真是消息灵通,那日晨光熹微之时,便踏了薄雾驾临玄冥坛。
彼时自己以为安排好了一切,篱瑾也在自己的安抚下好不容易睡去了。望着篱瑾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想到方才在自己怀
中长着小嘴发出弱弱哭声的小家伙,自己的心很乱,却仍旧以为至少暂时可以保得他们平安。
没想到,还是疏忽了,既是教主赐药,又怎会不知圣婴会提前临世呢?
那肆意荡漾的红色如同一道火光,瞬间吞噬了自己心中的所有奢望……
“顾左使,本座本是等着你送圣婴下山的,可现在本座亲自上山来,左使还是不准备把圣婴奉上么?本座可是还记得当
初左使大人的那句‘神教为上’呢!怎么,后悔了?不舍得了?”
面对教主的质问,自己无言以对。
或许自己可以隐瞒教主,却做不到欺骗教主。
或许自己可以如实禀报教主圣婴之事,却做不到亲手奉上自己初来人世的孩子。
“圣婴先天不足,常长老正尽力救治,朗坤恳请教主延迟祭典举行。朗坤自知欺瞒主上,触犯教规,请教主责罚。”
“哼!后悔也罢,舍不得也罢,现下你却都做不得主了!既然触犯教规,左使大人定是已经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了。”
“是。请教主责罚。”
“好!仇岚!”那人展了展衣袖,晨风中,凋敝萧索的玄冥坛内,张扬邪魅的血色似乎要把天际染红,他轻飘飘的开口
,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与狠厉,“请顾左使尝尝你攀月鞭的滋味,上十成十的力,不许偷懒。本座不说停之前,不许
停!”
“是!”紫衣女子应声而出,纤巧玉手一扯,紫红色的长鞭如水蛇般从腰间滑出,身形一转,便到了顾朗坤身侧,“左
使大人,仇岚得罪了。”
攀月鞭,犀皮辫成,柔韧却灵巧,来回无形,迅疾却阴狠。
鞭及肉身,常常并不破皮肉,偏只伤筋骨。
很难想象一介女流,偏偏就要练这般邪恶的功夫。
教中人无事时常常会比武过招,顾朗坤自然也知晓这看似柔弱的女子手下长鞭的厉害,可此时,他所担心的却不是自己
将要面对的刑罚,只是屋内仍旧沉睡的那人和常长老抱走的小家伙。
第一鞭落下时,他竟出奇的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第二鞭落下时,他隐约觉得身上酥酥麻麻的。
第三鞭落下时,他感觉到鞭子触及的皮肤下面像是有虫子在啃噬。
第四鞭,第五鞭……
原来,万蚁蚀骨是这么种感觉啊……起初是麻痒,接着就是酸痛,最后像是有人断了自己的筋,碎了自己的骨……
明明一滴血都没有流出,应该是幻觉才对。
哦,不,是心在疼吧,原来那份心疼已然蔓延到四肢百骸,渐渐的要连自己的神智也要夺去了……
上下挥舞的皮鞭,在眼前幻化成那一张上下开合的嘴,被蹂躏到血色全无的唇瓣,吐出的,是明知会失望却仍旧执着的
乞求。弱弱的哀求,比那攀月鞭还要狠绝,只一下,就紧紧缚住了自己的心,越缠越紧,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曾经如何
冷漠的伤害了他,而自己犯下的错误,又是如何的不可饶恕……
头疼也来凑热闹了,拧着疼,绞着疼,一点点侵蚀他的神智。
头上的钢锥,身上的皮鞭,心中的绞索,顾朗坤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却挺直了脊背不愿倒下。
顾朗坤一再提醒自己,自己能再撑一刻,就能再拖住教主一刻,常长老就能把孩子再送得远一分……
他知道,篱瑾爱极了那个孩子,却也知道,留下那个孩子,自己是绝无可能保全他的,所以,只好拼一把……
尽力睁大眼睛,黑暗还是一步步的靠近,好像,是要撑不下去了……
最后一丝清明也要被抽离的时候,顾朗坤很庆幸,他仍旧未听到那句“停手”。那么,自己就还能为那个孩子,再争取
些时间……
“顾左使醒了。”苍老疲惫的声音从左侧传来,顾朗坤猛地回神,转过头去,看到了立在床侧的常林。
“常长老?”记忆中理应带着那个孩子远远离开的人出现在面前,顾朗坤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要被冻结了,一把抓住老
人的衣袖,“孩子!孩子呢!”
却只见老人眼中隐有水波漾动,浑浊的眼眸中看不清神色,他缓缓的开口,声音低沉的可怕,像是从地狱传出来的,“
左使节哀,圣婴,夭折了……”
“圣婴,夭折了……夭折了……”念叨了好几遍,突然像是明白过来一样,顾朗坤捉住常林的双手,急切的问道,“那
铭儿呢?圣婴夭折了,可您不是带铭儿走了么?铭儿他还好么?”
“左使大人,那孩子身子羸弱,教主见到时,已经断了气了……”
顾朗坤死死盯住常林的双眼,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样,嘴里不断重复着什么,却怎么也无法让头脑接收。
“顾左使,你已经在这里躺了五天五夜了。那日教主命仇护法停手时,已是月上中天,明明都昏过去了,你还傻傻的跪
着……”
“铭儿一定还活着……还活着……”常林说了些什么,顾朗坤再也听不进去,只是用力摇着常林的手臂,一遍遍的重申
着。
“老朽只好央人把你送到这偏房来修养。这几日,右使也一直都未苏醒。教主看了那孩子一眼,就丢下他回青冥阁了。
你们都昏迷不醒,老朽只有擅作主张,把孩子埋在清浅墓旁了。有你们的师父守着他,孩子在天上,也会顺当些的……
现下,什么话都进不了顾朗坤的耳朵了,他被丢在一个迷阵里,再也走不出,直到那个名字敲击他的耳膜。
“只是,篱右使昏睡着,身子又极差,再灌不进汤药,可就糟了……”
“篱儿?”
“是啊……篱右使还——”常林话语未竟,一阵风闪过,床上哪里还见得到那人的踪影。
望着那人踉踉跄跄向外闯的背影,常林叹着气摇了摇头,“清浅啊,你的徒儿,也都和你一般为情所困,只愿你在天有
灵,保佑他们不要再步上你们那条不归路……痴缠一生,却终究化为一声叹息……”
一听说那人有事,身子倒比头脑更先反应过来,扑到床下才发现,胳膊腿儿的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动一下,都是撕扯着
疼。可是再疼,咬咬牙也要挺过去的。
跪在那人床前的时候,顾朗坤单薄的中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丝丝缕缕都贴在胸口脊背,可他当下,哪还有工夫管这些。
几日过去,再见到这张俊颜,心里的疼惜有增无减,心里的愧疚漫天盖地。
身上移筋错骨的疼痛也及不上眼睛触及他微蹙的眉头时心底溢出的心疼分毫,顾朗坤爬上床,小心的抱起篱瑾。
他的身子,轻飘飘的,没了腰腹的沉坠,更是轻得像片羽毛一般。
顾朗坤死死的搂住他,生怕不知何时,自己一松手,他就被风带走了……
与他紧紧相依,顾朗坤却听清了昏迷数日的人儿口中叨念的词句。
“铭儿……我们的铭儿……”
慢慢把头低下去,埋进他的发间,顾朗坤闭着眼睛,眼前却不断闪过那双剪水秋瞳。
那日,抱得儿子在怀间,他的眼底流淌着千般柔情,万般慈爱……
那日,从他怀中抱走小儿,他的目光追着那淡绿色的襁褓,千般不舍,万般哀痛……
终于,我还是保不了孩子,护不了你……
第32章:父亲
冬日暖阳被屋檐裁剪成一方绸帕,透过雕花门扇,在小屋内铺展开来,一切,似乎静谧美好……
常林端着薄胎瓷碗站在门槛边,浓黑的药汁散发出甘苦的味道,寒凉的冷风似乎在一点一点带走它的热度,老人却久久
未提步迈入。
屋内的床上,仅着中衣的英挺男子怀抱着另一个满头银发纤瘦虚弱的男子,两具身体紧紧贴合,本是有违世间常理的结
合,却让人丝毫不觉鄙视和烦厌。
而作为他们所经历种种见证人的常林,知道了太多,所以也愈发为他们现下的处境感到痛心。
顾朗坤和篱瑾是他看着长大的,那时白清浅把出生不过几个时辰的顾朗坤从山下抱回来,像是亲生孩子一样的养着疼着
。本就是聪明孩子,稍加点拨进步就很快,也很是机灵。教主对右使的那份心教中上下谁人不明,白清浅却一直孤单,
身边也就这小徒弟贴心,师徒两个倒也过得不错。直到后来那件事情发生,教主下了教主令,把教中一切事务都交到白
清浅手上,这师徒俩的平静生活算是乱了。篱瑾的到来的确是为那清莲居添了些许生气,可是这孩子却是个文静性子,
也不大闯荡,见了几次也都是被顾朗坤护在身后。
再到后来,便是顾朗坤随教主闭关,白清浅离世,篱瑾也进了试炼阁。初知这孩子心意,还是那时他傻乎乎的替旁的孩
子行血祭。作为教习师父,又是教医,别的孩子身上浅浅的口子和他胸前总是愈合不了的刀疤落在常林眼里一次,就全
都明了了。
本是狠狠斥责他的,可他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跪在堂中,眼里的那种执着让常林无法忽视,鬼使神差的问了他缘由。
“我只想着,如果教主多喝我一碗血,教主的血就多一分可能和我的融合……”
果真是个孩子,什么药理都不懂,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想法来。知道他是拼了命一样的想要做右使,隐隐猜出个大概,却
一直不敢定论,现下,却是透透彻彻。
自慕琬教主离教之后,为了那所谓的神功大成,每代教主及其左右二使之间的痴痴缠缠似乎像是没有终结似的。
可是,清浅,你设的局,似乎被破了……
他们终究还是相爱,即便你藏起了过往,他们还是走回了原来的路……
这幽溟教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你这两个徒弟今后要走的路,还不知要怎样曲折。
常林又看了看床榻之上怀抱着的两人,深深叹了口气。
希望,自己不是帮了倒忙……
“顾左使,”常林慢慢踱到床边,轻轻出声唤醒那个把头埋在篱瑾肩头的男子。
“嗯?”顾朗坤抬起头,满脸的疲惫憔悴,眼底有些充血,对比他怀里安静沉睡的篱瑾,反倒更显颓唐病态。
“把这药给右使喂下吧,他身子亏得厉害,得好好调养了。”
“嗯。”顾朗坤抬手去接常林递过来的药碗。
他的手有些抖,常林托扶了一把,有些犹豫,却还是把药碗交到了他的手上。
稳住自己的手,含了口药汁在口里,顾朗坤倾下身子,双唇覆在那惨白冰凉的唇瓣上,一点点的把在自己嘴里捂得冷热
正好合口的汤药送进篱瑾嘴里。
上一次这么喂他喝药,他挣扎着拍打自己,现在,却是像个断了线的人偶一般,被动的承受一切。
每喂一口,顾朗坤都要停下来细细的瞅瞅篱瑾,像是怕他觉得不适似的。
苦味在嘴里化开,却难敌顾朗坤心中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