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桓修揉了揉眉心,淡色薄唇边上笑痕微冷。
天数。天数。
星宿映衬的生命,都是将来留名青史之人,又与他何干?
苏桓修缓缓睁开双眼,一双凤目濯濯清亮。漫天繁华倒映在其中,氤氤氲氲的,多了几分混沌不清的暧昧味道。
我命由我。不由天。
酒劲尚未褪尽,又放松了些,苏桓修觉得很倦很倦,却总睡不着。
很多很多年了,明明精疲力竭,却始终无法得一夕安寝。
无眠的时间细致的拉伸着,漫无边际的不断延长,再延长。
苏桓修调整了一下姿势,水纹晃动之间,他听到类似树枝折断的一声轻响。他警觉的翻身坐起,水花与月光里,俊美的少年如同嬉水的洛神。凝神细听了一会,却没有任何人的气息。虽是不放心,却仍躺了下来。
罢了。他累了。
最后也总算是小寐一刻。再醒过来,天差不多亮了。苏桓修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唤回浮梦,回府。
第二章(2)
刚到大门前,就被齐凌迎住。齐凌行了个礼,接过浮梦的缰绳塞到一旁的小厮手里,示意他先去停马,一边道:“长公子先回卧房一趟罢,王爷这会儿正发脾气,谁都劝不住,从没见王爷这么生气过,在下担心……”
说完才发现长公子面色也不太好,苍白苍白的。脚下虽然还稳,偶尔也轻微一晃。眉目间神色很淡,也很倦。略有些后悔自己说的急了。“长公子还是先歇歇,在下先去再劝……”
苏桓修略一抬手,止了他下面的话,直接向卧房走去。
未及走到门口,就先听见里面杯子摔在地上的声音,连着苏云渺的怒喝:“一个个的都没长心没长眼是不是,我哥那边半夜醉了连个服侍茶水的都没有,让堂堂苏王府公子喝头天的剩茶水!半夜人出去了,你们居然告诉本王你们不知道,留着你们到底还有什么用!”
“云渺。”
温和清冷的声音,像桶冷水似的,生生把小苏王爷的怒火浇了个干净。刚刚还一脸威风相的小王爷登时变成了个乖小孩,几步疾走到苏桓修身边,又把自己藏进了苏桓修怀里。“哥……哥……我以为……以为你又要走了,像上次一样……”
苏桓修心底又酸又疼,绵绵密密的向一次性填进了一大把绣花针,躲都躲不开地被刺出一片连绵的伤口。
傻瓜。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的。会有人陪你一生,但一定不会是我。
看看着八爪鱼般抓着自己不放的苏云渺,苏桓修淡淡的笑着,终究没忍心说出口。使个眼色给一边的齐凌,齐凌会意,软言把苏云渺从他身上劝下来。苏云渺揉揉自己发红的眼圈,又满眼惊惶地看了看苏桓修,才牵了齐凌的衣袖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苏桓修这才有机会看看跪了一地的人,拥挤的,看见了就没来由得觉得烦心。挥挥手把他们全遣了下去,他几乎听到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的声响。觉得更加烦躁。前命由人不由己,无妄之灾后的宽恕竟然会让人萌生出感激。他年的自己,风雨沉浮之后,是否也是这般模样?若有一天,沦落到跪在别人脚下摇尾乞怜的地步,还能不能想起自己年少时候的傲骨?
人走的比风刮过还快。卧房静的揪心。苏云渺摔的一地碎瓷还粘着茶水印儿,明晃晃的刺眼。苏桓修又看了一眼沙漏,卯时二刻。辰时一刻尚要进宫去见四皇子宁华。苏王府在皇城最偏僻的地方,骑马也要好一阵子,是该走了。
真是,还没喘口气。早膳是又没着落了。
苏桓修重新束了发,门上响起叩击声。
“长公子应该还没用早膳,这会儿再赶怕是来不及了,您先用一碗粥再走吧。王爷常说您胃不甚好,不用早膳怕是撑不住。”
齐凌端着个碗站在门外,见苏桓修点了点头,便将碗送了进来。回头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苏桓修只吃了几口,胃里稍微平复了些,就再也吃不下了。
上好的黑米,粒粒饱满圆润。火候很足,应该是文火炖了一夜。
这粥不可能是苏云渺备下的,他被人照顾惯了,从来没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苏桓修看向仍在忙碌的齐凌,这应该是齐凌给苏云渺煮的吧。宿醉之后有这么一碗粥,着实是不错。
放下碗,细细的骨瓷磕在圆桌上,发出极轻的声响,像花瓣落地似的。
他无声无息的出门,窗外阳光正好,晃得眼前一片发白。
苏云渺终于有了自己的依靠,他也可以放心了。
可是苏桓修觉得并不太舒服。
这不是许多年来自己一直期盼的么,心底唯一的牵挂终于有了着落,不是应该一身轻松的么。那心底不断涌动的又是什么,层层叠叠的缠绕着挤压着,疼痛又疲倦。像所有清醒的夜晚一股脑儿的压在心尖上的,深沉如海的寂寞呵……
少年苍白的脸上透出疲惫的苦笑。
对,是寂寞。
深沉如海的寂寞。
将要,再也守不住的寂寞。
第三章(1)
牵着浮梦出了角门。几乎不走苏王府正门,这亦是苏桓修的习惯,况且这个方向离皇宫还算近些。角门外是一条小街,稀稀落落的有几家商铺饭馆。苏桓修挺喜欢这条小街是因为那里又一家不论什么时辰都开张的酒肆。店家是个年轻人,一副书生样,不太喜欢说话。苏桓修总在夜半来小酌一盅。昏昏的烛火,虽说寥落,倒也宁静。
路过那家酒肆的时候,店家正在算账。看见苏桓修路过,抬头打了个招呼:“苏公子,早啊。”
苏桓修点头回应。
绕过小街将上大路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厮带着一乘四人软轿恭敬地迎下了他。“小人奉命接苏太傅入宫,苏太傅请。”
苏桓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不必。”
那小厮仍垂首立在马前,“主子说苏太傅这些天必然忙碌,来不及休息,特意让小人先来接太傅,太傅在路上也好休息一会儿。”
苏桓修沉吟片刻,没猜出眼前这是谁家的人。不会是四皇子宁华。宁华今年才不过十岁,自己虽不了解,但一个十岁的孩子应该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请问是哪位贵人如此替桓修着想,桓修日后也好登门拜谢。”
那小厮听了这话,知道苏桓修算是应了。伸手打起轿帘道:“回苏太傅,是二殿下。”
苏桓修点了点头,入轿坐定。
轿子里简单整洁,淡淡的灰色调。苏桓修斜倚在轿子里,面色如水,看不出表情。
这人大概是以为他挚爱灰色吧。他懒懒的勾着唇角,这身灰衣,这身灰衣呵……
轿子平稳而迅速,和浮梦带着他速度差不太多,亦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连浮梦一起带走。苏桓修倒是不担心。浮梦脚力虽然一般,却很是机敏,会自己回去的。
皇宫很快就到了。内侍在宫门口接引着。“陛下吩咐过,苏太傅直接到四殿下书房,勿需到御书房见驾。苏太傅这边请。”
苏桓修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跟在内侍身后,九重宫阙在眼前一层一层的展开。他不是第一次进宫,年幼的时候他常与父王进宫赴宴,对皇宫的印象始终陷在一个朦胧的影子里,浮华,迷醉,假象丛生。这一番身份陡变,更是感慨万千。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四皇子殿在皇宫北角上,七绕八绕许久才算是到了。四皇子宁华是瑾贵人所出。瑾贵人来自江南,自进宫后大半时间都缠绵病榻,加之宁华出生时尚不足月,先天较其他皇子也亏损些,故而也常是闭门静养。内侍低声说解着,苏桓修一边听,一边轻轻一笑。
所谓天家。
穿过一片紫藤花架,就是宁华的书房。
宁华应该已经在书房等了好一会儿了。内侍刚带苏桓修进门,宁华从椅子上起来,行了个半礼。“苏太傅。”稚嫩的声音,好听得紧。
那内侍也行礼退下了。
苏桓修侧身半避道:“四殿下多礼。臣惶恐。”
说罢,他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孩子,宁华对目光很敏感,苏桓修的视线刚一扫过来,就轻轻的瑟缩了一下身子,窄窄的肩膀幼细的线条,看得他心底一软。宁华的头发细细软软,不很黑,亦没有束起来,随性的散着,从苏桓修这里刚好能看见发顶,微弱的光圈,似乎一碰就会碎裂一地。他不由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
宁华又微微往后一缩,又顿住。略微抬了抬下颌,轻轻倚在了算桓修的掌心里。像担心苏桓修会因为自己最初的反映收回手去,连呼吸都小心的屏了起来。半晌,觉得苏桓修好像没有生气的意思,又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怯怯的伸出一双小手,犹豫了几次,终于拉住了苏桓修的衣袖。
苏桓修心里一揪。
宁华分明极为渴盼别人的亲抚,却也极不习惯。苏桓修不知道这孩子一直过着怎样的日子。一个孩子怎么会这么敏感,像宁华这般大小的孩子,不是应该想苏云渺苏云渺十岁时一样,享受着亲人的护佑,不知世态炎凉,整天想着怎么逃夫子的课、捅别人家的窗户纸,惹得全家头痛不已的么。
指尖略颤,宁华自是感受得到。他抱住苏桓修那只手,略有疑惑的看着他。
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黑漆漆的带点潮湿,长长的睫毛像两只小刷子,轻轻地扇过。苏桓修看着的那双眼,里面闪动着与年龄不符的早慧,竟像足了几年前自己的模样。心底又酸又疼,像用窖底的老陈醋炮制了一次又一次,再狠狠碾成粉末。
他想起十年前苏王爷的书房里的一幕,像一场旧戏缓缓回放。
……
“你知道你该怎么做。”父王的声音平稳如昔,他听到过其中的愤怒、疼惜、正气……却独独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冰冷和淡漠。
“不……不……”年幼的他张惶后退,后背抵在了柱子上,硌的脊梁生疼生疼,仍压不住心底流窜的寒意。
谁能告诉他,世界为什么突然颠倒了模样。
苏王妃止不住呜咽出声,踉踉跄跄的奔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搂在怀里,他闻着母妃身上熟悉的熏香,心下一片又一片茫然。
“可……可怜天下父母,就算不是为了云渺,就算是为了我们,看在我们还有这么多年母子情分上,娘求你,娘求求你……”
清亮的凤眼一片空白。
这是……父王。
这是……母妃。
他艰难的勾动嘴角,似笑非笑。
不,他们不是,他们刚刚亲口和自己说,自己只是六年以前被旧回来的孩子,只是个养子。
他们刚刚亲口和自己说,可怜天下父母,让自己舍了己身,来成全云渺一生逍遥。
苏王妃惶恐的唤他,“修儿,修儿……”
他的视线平稳的看着眼前的女人,他的母妃。
不,不要再叫我修儿,你不配叫,我不配听。
抿了抿褪尽血色的薄唇,轻启。只几个字,却觉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答应。”
从这一天起,他披上了一件灰衣,一年四季,从未变更。
苏云渺曾经问他:“哥哥,哥哥,你为什么总穿灰色的衣服。”
他笑得云淡风轻,道:“因为喜欢。”
年幼的苏云渺一脸恍然,圆圆的眼睛干净清澈,两湾水似的。
不久之后,苏王府的两位公子就都是一身灰衫。
……
第三章(2)
宁华牵着苏桓修的衣袖轻轻摇了摇。苏桓修看着眼前的孩子,和六年前自己的模样慢慢重叠。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慢慢蹲下身子,倾身抱住宁华。
宁华幼细而柔软的身子一僵,很快又往他怀里蹭了蹭,伸出手搂住了苏桓修,小心地把头埋在他他的肩窝里。
苏桓修眯了眼,清亮的凤眸里,神色掺杂,难辨悲喜。
阳光温热的洒下来,包裹着他们。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好一会儿,苏桓修才想起怀中的这个不仅仅是个孤僻的孩子,还是大雍朝的皇子。自己这样大是不妥。授人以柄从来不是自己的习惯。凤目中流转的光泽一敛,他想要站起来,却听到宁华嘤咛一声,狠狠的收紧了手,更用力的挤进了他怀里。
刚凉下去的心瞬间变得柔软。苏桓修眼底漾起一抹笑意,一手托在宁华腿弯处,双臂一使力,瞬时站起身来,宁华就被整个儿横抱在怀里。一声轻呼,宁华揽了苏桓修的脖子,笑出声来。
宁华是个漂亮孩子,只是身上总有种莫名的沉寂。这展颜一笑,笑声清脆如珠玉相撞,整个人若美玉上的蓦然被风吹开,绽放出的光华几乎让人不能直视。
苏桓修也不禁惊叹。
抱着宁华坐上书案后的长椅,宁华乖乖的坐在他腿上,顺势倚在了他怀里。苏桓修翻开眼前的书,大致扫了一眼,而后讲给宁华听。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
“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
纸页翻过的声音温暖又清晰,夹杂着墨香,熏人欲醉。
圣人语曰的条条框框,文人政客奉为圭臬的金科玉律。
苏桓修讲的流畅平稳,音色圆润清越,心下却清苦涩然。不时看看宁华,宁华听得认真,时而皱眉,时而深思,终归是有些吃力。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孔圣人云,中庸当是最高德行,而众人缺乏亦已久。”苏桓修解释完这句,道:“今天就到这里,四殿下想想之前讲过的,或有所得。”
看看宁华仍旧困惑的表情,苏桓修轻轻摇头一笑。
终究还是个孩子,再怎么通透玲珑,阅历所限,也难悟透这些人精们琢磨出的入世之道。
宁华仍是皱着眉头。
“四殿下可是有哪里不明白?”
宁华想了想道:“我想起今年西境有胡兵来犯,我朝边境陈有重兵十五万,来袭的胡兵只有两万余,我朝军队却是被杀的参半而归。”他看着苏桓修,一字一顿的道:“都道我天朝赫赫威仪,礼乐教化服慑四海。而若人人奉行这生人中庸之道,争先者无,锐意者无,国将安国!”
苏桓修微微一震,沉默片刻放到:“中庸之道并非纯粹的退之避之。”
宁华仍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他轻轻抚了一下宁华的眼睑,“中庸之道大盛,乃是处世置身最为有利之举,四殿下,抛开这些个不谈,个人亦有个人出事的立场与坚持,绝非一概而论。但……”他叹了口气道:“但无论采取什么立场,都会有所得。所得固然各有不同,都要付出代价,却是必然。”
“中庸之道是一种制衡,是代价相对最小和所得相对最多之间的一个平衡。世间欲图安逸者止步于此,自是上佳选择,但四殿下,总有人不甘庸常,这平衡自就束缚不得他了。”
宁华眼中若有悟色。
“至于四殿下说的西境战事,其间因素复杂得紧,日后讲得多些,四殿下自会明白。”
桓修看看天色,已是巳时末。暗暗活动一下发麻的腿脚。宁华虽甚是单薄,抱久了还是很重,何况苏桓修自己也很纤瘦,不过是身量未足的少年罢了。缓了缓,觉得勉强可以装作行走无碍,便把宁华托起,放在长椅一侧,自己起身,行个半礼:“课业已结,我便先回府了。”
宁华牵住了他的衣袖:“苏先生要走?苏先生和我一起去母妃的碧青宫用膳可好?”
苏桓修握了握宁华的手指,“四殿下忘了,我是外臣,是不能见瑾小主的。”
宁华微微红了眼圈,就是不舍得松手。苏桓修叹息一声,“四殿下,我明日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