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 上——千朵桃花一树生
千朵桃花一树生  发于:2013年0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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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燕常去山里放了夹子,又捉了几只野兔,拣了些干柴回来,便拿了削好的木剑出门去了。他如今内力已恢复了有七八成,每日都去林中练剑,练到满身汗水,才去溪水里胡乱的洗上一洗。

他如今便是能看见,也同瞎子一般无二了,不过是眼前有个影儿罢了,哪里看得真切?

不过他倒是不大在意,连衣裳穿在身上也不甚讲究,不过胡乱的系上就罢了,也不管歪与不歪,穿反了不曾。

只是双眼变得无用,耳力却彷佛比从前好了许多,极高的树枝上有鸟雀一跳一跳的,他也听得极真切。

半空中之中有甚么极轻的物事落了下来,或许是一枚树叶,或者是一朵花……

又或者,听起来彷佛是一片轻羽。

何燕常闭着双眼,只觉得心里极静,极空,却极安逸的一般。

他缓缓的送出剑去,然后屏住呼吸,伸手去摸剑尖,果然被他摸到一片羽毛。

剑身粗糙,还有木刺,何燕常毫不在意,胡乱的舔了舔被刺破的手指,心想着,下一次去见骆钢,便不必再回来了,径自去教中便可。

等他练剑回去,被他救回那人早已醒来,见他推门,便坐起身来,似乎有些防备,只是却没有动作。

何燕常只模糊的看着他坐起了身,便说:“你好了?”

那人只是看着他,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怎得,只是不说话。

何燕常走得又渴又热,便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大口的喝罢了,才又说:“你怎么一个人睡在野地里?若不是遇着我,只怕早就落入野兽腹中了。”

那人一直在紧紧的看着他,何燕常察觉得到他的目光,只是看不到罢了。

他喝罢了,便用袖子胡乱的擦了擦嘴,才又走到那人面前,有些好笑的问道:“我救你一命,你连个谢字都没有么?”

那人竟然颤抖起来,不自觉般的摸了摸脸,僵了一下,半晌才说:“多谢……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沙哑可怕,犹如老鸦一般,何燕常皱了一下眉,只觉得这竟然丝毫不似人声,便问他,“怎么,是家中走了水么?”

那人沉默许久,终于说道:“是,家中失火,被烟熏的久了,所以嗓子坏了,只是侥幸留了一条性命。”

何燕常轻叹一声,便说:“休要难过,哪里还挣不到一口饭吃?”

那人颤抖得厉害,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何燕常心里可怜他,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休要怕,我这里还有些银两,等你好了,都送与你。”

那人手下顿时用了些力气,将他狠狠的抓紧,却又急忙的放开,有些仓惶的问道,“只是,只是却不知恩公姓名?”

何燕常初时只觉得他有些好笑,可见他问起自家名姓,却顿了片刻,才说道:“我姓何,叫做何剑。”

说完又问他:“你呢?你却叫做什么?”

那人彷佛失了力气一般,竟然松开了手,只是口中却没有丝毫声音。

何燕常见他这样,反倒有些好奇,问说,“怎么?难道不好告诉我知道?”

那人双唇微微颤抖,许久才低声说道:“倒真是巧,在下与恩公同姓,也姓何,只是单名一个林字。”

“哦,”何燕常便笑道,“怪道了,难道当真有缘的不成?哪个灵字?”

何林紧紧的看着他,半晌之后,突然口气很冲的说道,“双木林!”

何燕常对他焦躁的口气不以为意,伸过手来探他额头,然后满意的吩咐道,“既然不烧了,便去把水烧上,再把院子里那两只兔子扒了皮,然后下锅煮了。”

何林僵了一下,半天才说:“我不会。”

何燕常失笑起来,把他推下床去,自己舒舒服服的睡倒下去,闭着眼说:“自己琢磨罢,反正我是吃饱了。”

何林站在床边,似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照他的话做,只是看他到头便睡,终于还是忍不住说:“这床我睡过了,你也不嫌脏?”

何燕常啧了一声,头也不抬,张口便说:“那你给我洗?”

何林被他反问了这么一句,倒好像噎住了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何燕常累得够呛,头沾着枕头,片刻便梦着了周公,哪里知道何林去做了什么。

等到他从梦里闻到肉汤的香气,终于睁开眼时,倒恍惚了片刻,有那么一霎那,他彷佛觉着阿谌就站在门外,随时都会拿剑敲着门,似笑非笑的说道:“何剑,快些起来,不然就一口都不给你吃了。”

何燕常坐起了身来,眼前模糊一片,不能分辨,心口处突然一阵绞痛,便又重重的倒了下去。

站在门边的人却不知他这里是什么情形,见他明明坐起却又躺倒,犹豫了一下,便问说:“你还要吃么?”

何燕常慢慢的喘了口气,这才掀被起身,走下床去,何林只是站在一旁看他,见他彷佛看得见一般,径自朝桌前走去坐下,便问他:“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何燕常模糊的看见他桌上似是摆着两副碗筷,便伸手去摸,口里答道:“就要瞎了。”

何林正要坐下,听他这样一说,便有些僵硬。见他在桌上慢慢的摸了过去,便索性去捉他的手,然后教他抓好筷子,又扶稳了碗,才犹豫着说道:“你这样能吃么?”

何燕常笑了起来,说:“不能吃,难道饿死不成?”

何林有些恼羞成怒,说:“这汤正是滚烫,你若要撒泼了,休要怪我。”

何燕常见他喜怒全挂在脸面之上,便愈发的笑了起来,说:“我是看不清了,其实你还小罢?”

何林不搭理他了,把碗拉到自己面前,拿嘴吹着汤。

何燕常也不知是怎的,这人越是不说话,他就越想逗他两句,便说:“你不是说你不会么?怎么煮得这样香?”

何林似是不惯被人这样夸赞,极尴尬的说道,“不过是你肚子饿了。”

何燕常也觉得这碗烫得厉害,便想稍等片刻,何林看他一眼,似是挣扎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我来喂你?”

何燕常顿时哈哈大笑,何林有些怒了,说:“你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以为我没听见么?”

何燕常虽然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却只觉着他像条小狗似的,虽然冲着人呲牙咧嘴的,却还是忍不住要使劲儿的摇尾巴。

何燕常此时心里已有些喜欢他了,觉得他年纪尚轻,只怕还不到二十,便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却怕他张口咬人,便逗弄他说:“你多大了?”

何林沉默片刻,才说:“二十五。”

何燕常笑了起来,似乎是不信他的答话。

何林哼了一声,何燕常便出其不意的捉住了他的手,何林似乎想要抽走,却被他紧紧的捉住。

何燕常用指腹蹭了蹭他手掌,见他掌上手茧厚重,心里竟然有些异样,只是这异样之感一闪而过,片刻便被他抛诸脑后。

他“哦”了一声,才说:“你也习武?”

何林的手有些热,被他抚弄,便止不住的轻颤,伸手攥住了他,似乎想要把他推开似的,只是推不动。被他这样轻描淡写的一问,似乎更有些不快起来,自嘲的说道,“不过是打打内家拳,练练看宅棍罢了。”

何燕常见他如此少年心性,终于哈哈大笑,松开他的手,说:“原来还是位正道少侠,失敬失敬。”

何林见他口称少侠,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尊重,想来也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哼”了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说:“但凡做贼心虚之人,才会把人称是正道少侠,难道你是邪道之人不成?”

何燕常大笑不止,他彷佛许久都不曾这样开心过了,笑得简直前仰后合,许久才镇定下来,咳嗽两声,同他说道:“我果真是邪道之人,只是说了出来,你休要怕。”

何林僵了一下,果然不动了,也不曾开口,只是屏住呼吸看他。

何燕常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才有些怜悯的说道,“你听过圣天教么?我便是魔教教主,是个极大的邪道之人。”

何林有些颤抖,却没有拨开他的手,只说:“圣天教教主不是同人私奔了么?你怎么只身一个,还瞎了眼?”

何燕常见他说话直白,声音中带些憎恶,彷佛丝毫也不知婉转的一般,便笑了,故意说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难道你不曾听过这话么?”

何林沉默了,何燕常拿着筷子小心的在空碗里捞了几捞,捞起来一筷子烂熟的兔肉,便要往自己嘴里送。

却被人半道里捉住了手。

何林不情不愿的说道:“我喂你。”

何燕常张开嘴,听他舀了一勺汤,吹了吹,才送了过来,便吞了下去,果然不烫了,也很鲜美,只是味道略嫌淡。

“柜子里有盐巴,怎么不多放些?”他心里觉着有些奇怪,便忍不住问了起来。

何林顿了一下,却不答他,又替他他挟了一筷子烂熟的兔肉,送入他口中,才不耐烦的说道:“快些吃!你是上了年纪么,所以这样罗嗦!”

何燕常把这口喷香细嫩的兔肉咽了下去,才心满意足的说道:“我救你一命,倒也不算亏了。”

何林将这一碗汤都喂他吃下,便又要去盛,何燕常说:“小鬼,把你碗里的给我,你自去盛了吃罢。”

何林瞥他一眼,说:“汤是我烧的,你管我怎么吃?”

说完便去又盛了一碗热汤,仍旧细细的吹了喂与他吃。

何燕常想,这小子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便说:“小鬼,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何林僵了一下,嘶声说道:“没什么人了。”

说完了,却又恼火起来,沉声说道:“你也不比我大许多,怎么张口闭口叫我小鬼!”

何燕常哈哈大笑,说:“我都三十五了,足足大你十年,怎么不能叫你小鬼?”

何林呵的笑了一声,彷佛不以为然的一般,却许久没说话,何燕常正觉着奇怪,便听他突然说道:“原来何教主才三十五。我看你鬓角都白了,还以为你年纪一把,却原来是我看错了。”

何燕常也有些惊讶,只是转念一想,却又觉着平常,怕是骆钢行针之时气血上行,将毒带了上去,便说:“怕是山中饮食清淡,所以盐吃得重了,哪里就老成那样了。”

何林深深看他许久,便说:“既然如此,何必披头散发,如野人一般?”

说着话,竟然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伸手将他乱发用手指梳拢,然后拿布条胡乱的扎了起来。

何燕常笑了一下,心中微微有些异样,却不知因何而来,口中只说,“如此一来,倒是凉快多了。”

何林哼了一声,收起碗筷,突然紧紧的看着他,说道:“老家伙,你长得也不赖啊。”

何燕常微微颔首,故作正经的说道:“那是当然,有人肯与我私奔,自然不是看重我的权势。”

何林顿时色变,重重的踢了桌脚一下,然后嘲讽说道:“休要再拿此事来夸口,他若真心待你,怎么留你一个在此瞎眼等死!”

何燕常不料他如此的喜怒无常,便皱起眉来,只是听到他低低的喘息之声,竟彷佛气极的一般,略想了想,便问他道:“你有心爱之人么?”

何林怔了一下,似乎不解其意。

何燕常笑了一下,原本要说的话便咽了下去,只问他道:“你年纪尚轻,怎么提起情爱一事,却如此的刻薄?”

何林许久没有开口。

何燕常以为戳着了他的痛处,倒有些过意不去,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却听何林深深的吸了口气,竟又说道:“你又不是什么好人,说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可笑话?你这邪教教主,必然是拿了性命逼迫,教他相从。他若是得了时机,自然要脱身而逃。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你身边长久?你还为他白了头发,真是可笑。”

何燕常微微惊讶,听他说完,反倒笑了起来,“哦”了一声,才又说道:“小鬼,你这到底是在嫌弃我,还是在替我打抱不平呢?”

何林没想到他会笑出声来,一时恼羞成怒,说:“谁替你打抱不平?”

何燕常哈哈大笑,说:“既然不是打抱不平,那便是瞧不起我这个邪教之人喽?”

何林怔了一下,半天才哼哼着说,“我是瞧不起你这个邪教教主,你平日里必是恃强凌弱,所以如今落得这样下场,连一个相帮之人都无有。”

何燕常想了想,才一本正经的说道:“小鬼,你是不是觉着被一个邪教教主救了,于你颜面无光,体面有伤,所以对我这样凶巴巴的?”

何林“哼”了一声,还不及说话,何燕常却又说道:“若不是如此,便是你被你娘子赶了出来,走投无路,所以从此看不惯世间一切情爱之事,对是不对?”

何林沉默许久,终于低声说道,“是,我是看不惯这世间的一切情爱之事,怎样?”

何燕常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只是模模糊糊的看到他双手紧紧攥住,便突然有点于心不忍,想问他怎么会这样想,又想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终究还是不曾问出口来。

他这样的年纪,正是醉心于情爱之事的时节,要遇着了怎样伤心的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两个人都不曾说话,四周便突然的安静了下来,静得奇异,几乎令人心悸。

何林如梦初醒一般,突然仓惶的说道:“我去把吃过的碗冲冲。”说完也不等他回话,便匆匆的收了碗筷,夺门而去。

何燕常呵呵一笑,站起身来,去木柜里摸出刀来,用指尖轻轻的拭过一回,这才提了起来。

他已许久不曾使刀,他最心爱的那一把,至今仍深藏在教中,不见天日。

如今这一把,却还是骆钢送与他的。

这也是一把好刀,精钢所锻,不轻不重,十分的称手,刀身明亮,直可印出人影来。

骆钢曾问他:“你舍去一双眼睛,只为换回一身武功,是要寻仇么?”

何燕常便笑了,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寻仇?”

寻谁的仇?

沈梦么?

何燕常愈发的好笑了起来,若真要说起寻仇,倒该是沈梦来寻他的仇。

他彷佛从来不曾细细的想过这件事。

他只知道,他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可骆钢一问,他头一个想起的,便是那时在他面前,一把利剑,生生刺穿阿谌后心的沈梦。

他的确想杀沈梦。

当真的想。

他每每闭上眼,想起那一刻阿谌在他面前缓缓的倒在地上的情形,他就想要杀了沈梦。

他从来没有如此的想要杀掉一个人。

曾经有过的一点点欢喜,都已经如死灰一般,烟消云散了。

若是再见,不是他杀沈梦,便是沈梦杀他。

沈梦恨他,这个他是知道的。

自香雪山庄再次再见后,沈梦就丝毫也不曾掩饰过心里的恨意,冰冷的彷佛变了一个人。

或许是为了那七年在圣天教中雌伏于他身下的屈辱,或许是为了家破人亡之恨,又或许是对于权势的渴望,沈梦恨他,想要亲手杀掉他,想要折磨他,想要他低头,这些,他如今都已经知道了。

又或者,许久之前,他已经隐约的有所察觉了,所以才想要补救,想要对沈梦好些,再好些。

可惜,沈梦早已不是七年前他在留南山中看到的少年了。

那个叫做沈雁林的十三岁少年,那个身背大剑,人却还没有剑高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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