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喊叫,但喉咙干涩得像是填满了沙子。莫兰少尉碰了碰他的手臂,“我来接手吧,长官。”
他没有异议,头昏脑涨地站起来,把位置让给莫兰,这才发现自己正像个疟疾病人一样浑身发抖。金发的中尉在乱糟糟
的机舱后部找了个地方坐下,轻轻揉着手背上的伤口,血缓慢地渗出来,他用衣袖擦了擦,抱住膝盖,闭上眼睛,昏沉
地想念着珍珠港的落日和家乡佛罗里达那些栽满棕榈树的悠长海岸线。
伤痕累累的运输机缓缓降落在临时跑道上。地勤忙乱地跑动着,看起来就像一群晕头转向的工蜂。这个寒风刺骨的小机
场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咖啡,最好是很浓的黑咖啡。”这是海因里希勉强挤出来的第一句话,他裹在一件借来
的军大衣里,冻得瑟瑟发抖。那个满头是汗的地勤一语不发地跑了出去,把这群从夏威夷来的机师们撇在空荡荡的士兵
食堂里。任由他们揉着胳膊,看着自己的呼吸变成稀薄的白雾。没有人想说话,弗兰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用衣袖压着
额角,血顺着他的右边脸颊淌下来,缓慢地滴到衣领上。
电力供应很不稳定,头顶上的灯泡不时闪烁一下。“你还好么?”海因里希问,声音几乎淹没在飞机引擎的噪音里,“
我猜他们已经在找医生了。”
“死不了。”二等兵干笑了一声,“只是撞了一下,大概是……”他皱起眉,努力地回想着,很快就放弃了,“我不记
得了。”
金发的中尉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打断了,三四个人吵吵嚷嚷地推门进来,其中一个麦草色头发的军官抬手碰了碰帽檐:
“罗杰·安德森中尉,你们哪个是海因里希·福斯特什么——抱歉,我真的记不住名字。”
“福斯特迈耶。”绿眼睛的德国裔站了起来,“我们需要医生,马上。”他环顾了一下那些嘴唇发紫的飞行员,“……
还有食物和衣服。”
安德森中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才点了点头,“当然,唐斯利医生已经在路上了。虽然挪威基地不怎么样,但还
不至于让你们活活冻死——福斯特迈耶中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麻烦过来一下,我们还有不少官僚主义的麻烦事要处
理。”
“一个小问题。”弗朗西斯·康奈尔的声音插了进来,他举起了食指,试图摆出理论的架势,却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倒
了下去,撞翻了两张椅子,像只挨了电击的动物那样昏倒在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
他再一次回到了半空中。
他爱极了那种感觉,风呼啦啦地迎面扑来,好像能把他整个人托起来。风镜太大了,他戴不上,只好任它松垮垮地挂在
脖子上。从来没有人到达过这个高度——在杉木瓦屋顶之上,在树梢之上——房子缩成火柴盒大小,马路变成了弯弯曲
曲的缎带,巡回游乐场变成了一滩斑斓的颜料,洒在刚收割过的大片田地外沿。这一切组合成一个巨大而精妙的棋局,
引诱得他忍不住把头探出去一些,再一些,直到安东尼舅舅厉声喝一句“给我坐好!弗兰克!”,才乖乖地缩回来,好
奇地打量着仪表板上颤动的指针。
“抓紧了,弗兰克,我们接下来要秀秀真本事了。”
他很熟悉安东尼舅舅声音里的兴奋和自信,这意味着他们要耍那个“最了不得的”把戏。他往后靠了靠,死死抓住充当
安全带的绳子。安东尼舅舅猛地一推操纵杆,发出猿人一样的叫声,这架漆成红色的双座单螺旋桨小飞机陡然上升,翻
了一个漂亮的筋斗,大地和天空在那无比漫长的几秒钟里完全倒了过来,突然恢复原状。弗兰克尖叫起来,边喘边笑,
几乎无法呼吸。
在此之后的两天时间里,他都是晕乎乎的,梦想着重新飞上天空。但安东尼舅舅就和巡回游乐场一样,每年只来一次,
没有安东尼舅舅,就没有红色的双座单螺旋桨飞机。舅舅在华盛顿工作,圣诞节前夕才坐很久的火车来新奥尔良和他们
一起过。今年他给弗兰克带了一把真正的猎枪,两个人于是整天地在外面跑,伺机打鸟。
枪声在空旷的田地里回响,密集而猛烈,他忽然醒悟到自己并不在美国东南部的小镇里。运输机队正被两架Fw-190截在
大西洋上方某个上帝才知道的区域里,他不记得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剧痛从额角蔓延开来,好像有人硬生生地凿开了他
的颅骨。弗兰克本能地摸了摸,一手的鲜血。
他开始下坠,仿佛落入水中的铅块。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有抓到,这是个垂直的、黑暗的井道——不,这
是个噩梦,他对自己说,醒过来,这是个噩梦。下落仍在继续,冰冷的风呼啸着擦过耳畔,他看见了井底,满是锋利的
尖桩,每一根都足够把他刺穿。
弗朗西斯·康奈尔猛地睁开了眼睛。
“……好了,他没死。”有人懒洋洋地拖长声音宣布道,“唐斯利医生,你要不要过来检查一下,免得他变成白痴什么
的……”
那声音很熟悉,弗兰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天花板,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满是各种形状的碎
片,他暂时无法把它们拼成有意义的组合。他模模糊糊地想了一会安东尼舅舅,还有那架玫瑰红的小飞机。有人俯身碰
了碰他的额头,他闻到了对方外衣上的消毒水和药片的气味。医生直起身来,和另外一个人断断续续地交待着什么。他
疲乏地盯了一会天花板,想起了另一个人,他同样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认得那双像牡鹿一样的茶色眼睛,影像闪了闪,
消失了,他再次被睡眠俘获,平稳地滑进寂静而甜美的黑暗里。
Epi.9
他听见许多人在说话。
句子和句子绞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每个人都那么唠叨,絮絮地说个不停
。弗兰克醒了过来,病房里空无一人,左手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暖水壶和一只杯子,右手边是七张空床。安装了双层
玻璃的窗户紧闭着,隔开北欧的萧瑟寒风。他碰了碰额头,摸到了厚厚的绷带。“见鬼。”蓝眼睛的二等兵咕哝了一句
,试图坐起来。
门砰地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寒意,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大步走进来,拖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眯起眼睛,嘴唇刻
薄地抿成一道直线。
“那么。”他清了清嗓子,“你这次是清醒的吧。”
“什么意思。”弗朗西斯吃力地把枕头塞到背后,坐直了,“……‘清醒’?”
中尉摘下帽子,漫不经心地拍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你晕过去三次。”
“不,这绝不可能。”
“好吧,我不和病人吵架,这会让他们的情况恶化。”
“我很好。”
“你当然很好。”海因里希把帽子戴回去,调整了一下位置,语气愈发尖刻,“谁是安东尼舅舅?听上去不像是情人。
你知道么,大部分人在高烧呓语的时候都会叫‘妈妈’或者初恋情人的名字,你还挺特别的——要点热水么?你看起来
快昏过去了。”他问,指了指暖水瓶。
“谢谢你的关心,长官。如果你能立即消失,我猜我会感觉好点。”
中尉没有回答,自顾自倒了一杯热水,暖着冻僵的手指。二等兵翻了个白眼,盯着被单上的红十字。尴尬的沉默围拢过
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声穿透了简易板房的墙壁,嘤嘤嗡嗡地漏进来。袖子上还沾着干血块,弗朗西斯试图用指甲一点点
地把它刮下来,很快就放弃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珍珠港?”他对着海因里希手里的杯子发问,“不瞒你说,我想念那里的漂亮护士——她们甚至愿意
把午饭喂给你吃,我打赌这里没有那样的福利。”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三天,否则一个礼拜,或者更久。”
“这句话通常意味着一切很不顺利。”
“陆军航空队的宝贝CW-20中了七十多颗机枪子弹,一个副引擎罢工了。剩下的三架P-40里有两架被打碎了座舱盖——
顺带一提,医生认为你的伤口就是一块大碎片的杰作——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中尉把杯子往床头柜
上一放,站了起来,“乐观点,在这里躺几天,想打发时间的话,可以给戴恩写张明信片什么的。”
“我该写些什么?‘谢谢你的残酷和冷血。弗兰克敬上’?”他叫起来,海因里希挥了挥手,关上了病房的门。
“你好,诺里斯少尉。”
“阿诺德神父。”棕发青年跳了起来,抬手碰了碰帽檐,“抱歉打扰你了。”
“这就是我的工作,你们年轻人爱怎么说来着……‘吃这行饭的’,不是么——我们就坐这儿吧?我也很喜欢看珍珠港
的落日,有什么比大海更美的呢?”他眨了眨眼睛,青年略微羞涩地笑了笑,重新在粗糙不平的岩石上坐下来,它暖暖
的,还残留着一日暴晒的余温。血红的夕阳一点点地滑进海里,影子迅速地拉长,海浪拍打着他们脚下的岩壁,轰隆作
响。
“我是逃出来的,神父。“最后一丝阳光消失的时候,他终于开口,盯着远处黛青色的云块。微弱的音乐声随风飘了过
来,断断续续的,梦呓一般。
“嗯?”对方发出一个单音节,“逃出来?”
“我父亲,”戴恩低声回答,闭上了眼睛,“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搞不好会杀了我。不是说他对军队有什么偏见,他
只是……不喜欢我自作主张。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棕发青年冷冰冰地笑了一声,“我还有五个月就毕业了,但我交了
份退学申请,跑到这里来了。”
“你害怕吗?”
戴恩抬起头,茶色的眼睛直视着神父,“是的。”他干脆地回答,“我怕他,总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很喜欢班上的海
伦·派尔——漂亮的小姑娘,一头金发——有一天放学之后我们一起去喷泉广场那边玩,于是我迟了两小时到家,错过
了晚饭。他……把我关在地下室里,一个人,24小时,没有东西吃,也没有水。”他移开了目光,眺望着逐渐变暗的天
空,“他不是故意残忍,他只是……忘记了。我母亲去参加一个俱乐部慈善酒会,而我父亲,忘了他的儿子被锁在地下
室里,如此而已。”
神父把手放在他肩上,“过去的事情,你得放手让它去。”
“当然。”年轻人茫然地笑了笑,“我二十三岁了。”
“介意我叫你戴恩吗?”
“不,一点也不。”
“那么,戴恩,”随军神父调整了一下姿势,眯着眼睛去看发着微光的地平线,“是什么在困扰你呢?”
没有回答,海水冲刷着沙子和岩石,空气几近静止,棕榈树的叶子耷拉下来,有气无力地晃动着。“听着,年轻人,”
阿诺德神父说,“这个地方每天能产生成千上万的问题。人们自己消化了其中一些;剩下的大部分,他们耸耸肩说‘跟
牧师说去吧’。因此我们每天都得听无数的故事,有的人酗酒,有的想自杀,有的想逃回家去结婚或者给父母送葬——
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挂念家里的肉桂苹果卷的类型,戴恩,”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好吧,别管我的唠叨,我或许不能
帮你解决问题,但说说话也是好的。”
“您喜欢旅行吗,阿诺德神父?”
“啊,说真的,不怎么喜欢,主要是餐车上的东西很难吃。”
“我不太喜欢新环境,更不喜欢家。”棕发青年低声说,“只有在两者之间——火车卧铺、渡轮舱室——我才觉得安全
。我是从马萨诸塞一路搭火车去报到的,大部分时间我趴在窗边,盯着外面,什么也不想。”他耸了耸肩,“我读的是
寄宿中学,男校,您知道的,全是好斗或者脾气古怪的家伙。我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家伙说军队里会更糟糕。”
“他说得没错,因为小坏蛋们都长成大坏蛋了。”
戴恩愣了一会,笑了起来,“军队的幽默感?”
“军队的幽默感。”
天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营房和港口亮起灯火。棕发青年收敛了笑意,抱住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我在想,”
他轻声说,“我有没有做错什么,也许我不应该来这里,回MIT读书才是正确选择……您觉得呢,神父?”
对方站了起来,抚平了衣服下摆,少尉跟着他慢慢地在凹凸不平的岩面上摸索着走回碎石路上去。这一段没有路灯,听
觉在一片漆黑里竟然越发敏锐起来。石头在靴底滑动,海潮冲上沙滩,植物宽阔的叶子互相摩擦,温柔地飒飒作响。
“你害怕的不是你的父亲,戴恩。”离营房还有一个路口,神父停了下来,“你害怕的是你自己,你不想承担自己的决
定所带来的后果,因为这一次没人当你的替罪羊,你没法像以前那样在心里指着父亲说,是他,他逼我的。”他抬手摸
了摸年轻人柔软的棕发,“……没什么好怕的,‘在爱里没有恐惧’,你一定记得这一句,不是吗?愿主与你同在。”
Epi.10
“我觉得右侧的机枪全部都需要往上调一点,诺里斯。”约翰·沃伦说。
“左侧可以了。”肖恩·沃伦接口道,摘下了耳塞。
“是的。”
“很好。”
“闭上嘴,沃伦,我听见了。”棕色头发的少尉从P-39教练机下面爬出来,“你们听起来就像一部坏掉的收音机……好
了,赶快从驾驶舱里出来,你们碰一下发射按钮我就该变成筛子了。你刚才说右边的机枪?”
“右边。”
“是的,右边。”
头发粘满油污的少尉翻了个白眼,草草把工具箱收拾了一下,拖到机鼻下面,开始调整那些37毫米机炮。这几天他都埋
头在发动机、涡轮增压器和传动轴里,于是任何时候他看起来都像个脏兮兮的修车小弟。十七个新飞行员被调来珍珠港
,更准确地说,调到企业号航空母舰上服役。他得把有空闲的教练机都修一下,好让他们进行常规练习。不过他们也没
多少机会,瓦胡岛经历了整整两天的恶劣天气,大雨把所有人都赶进屋子里打牌、翻《扬基》和某些内容不太正派的小
报,又或者叼着烟看军服袖口长出黑色的霉斑。今天早上刚刚放晴,积水便迅速蒸发,校场从泥浆变成了一块扁平的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