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Valerian
Valerian  发于:2012年0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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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随和,并且对美国人随随便便直呼他人教名的习惯深恶痛绝,戴恩猜想唯一能使他微笑的只有驱逐舰,而且是运转

良好的驱逐舰。“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小姑娘,”上校说,清空了控制室里的一张桌子,把图纸摊开。那个人称代词令戴

恩挑了一下眉毛,但识趣地保持沉默,“……鱼雷撕开了几个底层舱室,这没什么要紧,问题在尾舵,几乎整个炸毁了

,你估计安装一个新的要多久?”他没有等年轻人的回答,径直说了下去,“又或者,明天修复好了,一个礼拜不到就

会被送进大西洋海底。”

棕发青年吃惊地抬起头,茶色的眼睛直视着海军上校,后者按了按眉心,好像觉得头痛。“没什么。”尼克·伯克莱挥

了挥手,“我有……我本来有两个儿子,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时候他们……没逃出来。老婆在伦敦,天天躲燃烧弹,没完

没了地给红十字会卷绷带。”他瞪着眼前的空气,腮边有块肌肉在轻轻抽搐,好像那些压抑已久的词语正要倾泻而出,

而他却硬生生地把它们摁了回去,“年轻人成千上万地死去,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他想了想,抬起手,似乎要摸摸青

年柔软的棕发,最终改变了方向,无力地拍了拍戴恩的肩膀,“你长得真像我最小的儿子,诺里斯少尉。”

戴恩一动不动地站着,忽然很像握住那只手,就像每一个试图安抚年迈父亲的儿子。他察觉到对方眼底的悲哀,仿佛峡

谷之下遥不可及的海潮,他永远不可能了解。

上校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收回手,抚平了桌上的图纸,用茶杯压住右上角,“好吧,我们先从底层舱室开始怎么样?”

小狗法拉冲过草坪,惊起了四五只闲散地啄食的麻雀。它轻车熟路地跳上走廊,临花园的一扇门果然开着,里面散发出

厚地毯、电报、墨水和铅笔的气味,法拉摇着尾巴走进去,在主人脚边蜷缩起来。

“啊,小家伙,你又把地毯弄脏了。”富兰克林·罗斯福俯身拍了拍狗儿的脑袋,并没有放开手中的钢笔。他正在琢磨

海军作战部长通过霍普金斯转交的一份备忘录,并且准备在纸页末尾潇洒地签上了“行,罗斯福”这几个字。小狗突然

抬起头来,警觉地竖直了耳朵,与此同时,有人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叫了声“总统先生”。

“坐,哈里。”总统头也不回地说,飞快地写着什么,“你今天来得真早,我们的德国朋友有什么消息么?”

“假如一点无关紧要的小冲突也算是新闻的话。”外交顾问摘下眼镜,“几艘驱逐舰护送一批物资绕过冰岛的时候碰上

了德国潜艇,于是发射了几枚深水炸弹把它赶跑了,就像打跑一条流浪狗。谁都没伤着。”

“希特勒在忍耐,当然。”总统转过轮椅,点燃了烟斗,“我也是,政治光谱两头的极端分子都在吵闹不休,要讨好两

边真是累得够呛——《纽约时报》刊登的那份有趣的民意调查你看了么?。我们的院子里已经堆满了稻草,就差一点火

星。”他若有所思地吸了几口烟,忽然露出那个著名的、胸有成竹的微笑,“总会有事发生的,谁知道呢?”

Epi.5

“你确定?”鼬鼠斯蒂芬小小的眼睛疑惑地眯了起来,好像在打量一份语焉不详的税单。

“是的,”费尔南多耸了耸肩,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盯着防波堤,“为什么不?”

斯蒂芬·帕森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嘴巴张开了又闭上。俄克佬很响地哼了一声,低声咕哝了一句“你又不是他妈”,

把小个子拽走了。

校场那边有某个小分队在跑步,不时响起刺耳的哨子声,好像在训练猎狗。费尔南多·琼斯原地站了一会,大步向海边

走去。

“听说你要去挪威?”

海因里希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补足舰船细部的阴影,才从画纸上抬起头,瞥了费尔南多一眼,“你消息蛮

灵通的嘛。”他不冷不热地抛出一句话,换了支铅笔,继续在纸上涂画。阴天,海面呈现出一种沉郁的蓝灰,一队P39

在列克星顿号的甲板上起飞,远远看去好像一群排列整齐的蜻蜓。

小麦色皮肤的西班牙裔搜遍了所有的口袋,摸出一支压扁了的香烟,点上,在中尉身边坐下来,“在画什么?”

“就是你现在能看到的东西,海港,军舰。”金发的中尉啪地合上画夹,扫了一眼身后,“你和你的小团队分开了,真

少见。”

“我们又不姓沃伦。”费尔南多耸了耸肩,吸了口烟,眯着眼看在微风里起伏不定的海面,“那……挪威要去几天?”

“不知道,或许几天,或者从此调去那边——听说他们总是很缺人手。”海风撩乱了他的金发,绿眼睛的德国裔不耐烦

地拢了一把,他抱着画板,摇晃着两腿,像个逃课的小学生。

“我猜我会想念你的。”

“……把那该死的烟掐灭,费尔南多,我痛恨焦油和尼古丁。”

“什么是尼古丁?”

金发的中尉用力翻了个白眼,“你知道吗——”他开口,随即被一阵喧哗打断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寻找噪声

的源头。一架“眼镜蛇”忽然脱离了队列,像只中弹的野雁一样坠向海面,又在最后一刻陡然爬升,划了个漂亮的U字

形,口哨声和喝彩声响成一片,那架P39得意洋洋地在空中盘绕了一圈,掉头冲向“列克星顿”号,吓得上面的人们四

散逃开,歼击机堪堪掠过飞行甲板,重新归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弗兰克。”西班牙裔喃喃地说,无力地打了个手势,“这个疯子,他死定了。”

“要是他撞上了列克星顿号,那死十次也不够——我叫你灭掉烟。”海因里希冷冷地说,伸手把香烟从对方嘴角夺下来

,丢进海里。中尉把画板夹在腋下,跳下防波堤,“你搭讪够了么?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继续画画。”

“事实上,我在想——”

“你在和一个军官说话,费尔南多。”

“事实上,长官,我在想我能不能请您去喝杯咖啡什么的,您知道,就当是送行,祝好运,诸如此类。”西班牙裔眨了

眨眼,又板起脸,“很遗憾您的语气和那个死板的诺里斯少尉一模一样,长官。”

“很遗憾您的语气和那个下流的康奈尔一模一样,二等兵琼斯。”海因里希学着他的腔调,狡黠地歪歪脑袋,“……咖

啡?”

“配上金枪鱼沙律三文治也可以,长官。”

绿眼睛的年轻人笑起来,点了点头,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掩饰什么似地移开了视线。又一队歼击机从甲板上起飞

,轰鸣着滑向灰蒙蒙的天空。

弗朗西斯·康奈尔觉得自己在短短5分钟内经历了从罗马皇帝到阿拉巴马种植园黑奴的巨大转变。他从机舱里跳出来的

时候明明还接受了暴风骤雨般的喝彩和肩膀上几下友好的捶打,但此刻他正站在查理·麦格雷上校的办公室里,紧张不

安地咽着唾沫。不是说人在焦虑的时候会后干舌燥吗?他反倒像匹闻到燕麦香味的牡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等兵康奈尔。”

“是的,长官。”他规矩地回应道,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谦卑一些。费尔南多曾经讥笑说他像个三流歌舞剧演员,最擅长

演底层小人物。麦格雷上校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的忏悔者腔调,又或者是发觉了却并不欣赏。他的椅子“嘎吱”响了一声

,“母鸡”把手放在桌面上,眼睛紧盯着弗朗西斯,像只胸有成竹的老猎犬,“你知道当我看着你玩那套要命的把戏时

,我心里在想什么吗,二等兵康奈尔?”

“不知道,长官。”

“我在想,这狗杂种应该被枪毙,直接跳过军事法庭。”

“很高兴我还活着,长官。”

“少耍嘴皮子,二等兵康奈尔。”

“我妈也是这么说我的——我的意思是,我很抱歉,长官。”

麦格雷上校瞪着他看了很久,弗兰克觉得自己前额的一小块皮肤快要熔化了,沿着鼻梁淌下来。好吧,伙计。他对自己

说,最坏的结果是被夺走别在领口的漂亮徽章,脱掉军服,收拾包袱回可爱的新奥尔良老家。他很想摸摸鼻梁,最终忍

住了,仍然挺直腰板站着。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大大地松了口气,麦格雷上校很响地哼了一声,“进来!”他低吼道,脸皮变本加厉地皱起来,像

个装土豆的麻袋。

戴恩·诺里斯推开了门,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一辆漏油的旧福特底下钻出来,脸颊和手上全是乌黑的机油和烟尘。“是伯

克莱上校让我送来的,他要您的签名。”他把一沓文件放到麦格雷上校桌上,退后一步,站在弗朗西斯身边,却并没有

看他,仿佛他是玻璃做的。

“英国佬。”麦格雷上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草草地翻着那堆纸,把它们弄得哗啦作响,“滚出去,康奈尔,你今天走

运了。”他勉强命令道,“而你,诺里斯,十五分钟后回来把这些东西拿走。”

“是的,长官。”他们齐声回答,敬了个礼。刚撤出办公室外,弗朗西斯就一把抓下帽子,给自己扇风,长长地舒了口

气,“谢谢。”他对戴恩说,后者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恰好来送文件,如果事先知道你在里

面,我一定会推迟半小时再敲门。”

“我喜欢您的借口,长官。”

“总有一天,你这种讨人厌的玩世不恭会让你下地狱的,二等兵康奈尔。”戴恩移开了目光,对着一盆濒死的天竺葵说

道,“我听说了你的光荣事迹,你该去德州的农场上喷除草剂,而不是留在这里危害造价高昂的战斗机。”

“啊,您现在听起来像极了我妈,亲爱的长官。”弗朗西斯大方地揽住了年轻军官的肩膀,后者几乎是马上就挣脱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收拾行李回迷人的新奥尔良乡下,等开战了,我恐怕就是整个街区唯一的年轻男人,会像纯血

统种马一样受欢迎——哦,这只是个比喻,长官。”看着对方茶色眼睛里的惊讶逐渐变成明显不过的厌恶,金发的二等

兵迅速岔开了话题,“为了答谢您的及时出现,我今晚可以请您喝一杯吗?”

“不——”

“太好了,六点半,‘剑鱼’酒吧。今晚见。”弗朗西斯一碰鞋跟,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走下台阶,消失在港口忙

碌的人群和车辆之间。一队海军新兵踏着口令跑过卸货区,雪白的制服在夏威夷的丰沛阳光下亮得晃眼。

Epi.6

“想不到你们也在这里。”弗朗西斯咕哝道,摇晃着瓶子里残剩的酒。费尔南多和海因里希坐在对面,正在轮流消耗碟

子里的碧根果。

“是啊,我也想不到。”绿眼睛的青年尖刻地回嘴,把果仁丢进嘴里。

“别盯着我,我是被拉来的。”戴恩耸了耸肩,摆弄着半满的啤酒瓶。费尔南多抬手拽住路过的侍应生,又点了四杯威

士忌,“喂,喂,高兴点,你们俩。”他说,“为运输机飞行员干杯!愿上帝干扰德国佬的无线电。”

“祝希特勒的飞行员全部患上角膜炎。”海因里希懒洋洋地说,一口喝干了酒,砰地把空杯子倒扣在桌布上。他好像已

经醉了,脸颊浮起一层不自然的酡红,碧绿的眼瞳明亮得好像要烧起来。他半趴在桌子上,右手支着下巴,像只吃饱了

昏昏欲睡的猫咪。

弗兰克举起了自己的杯子,“好吧,祝希特勒的‘那个’变得像鹰嘴豆那么小。”

戴恩呛住了,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二等兵的祝酒辞惹起了一阵醉醺醺的大笑和几句“该死,真有你的,老兄”。费尔南

多按着额头,笑得几乎要栽到桌子下面去。戴恩翻了个白眼,喝完了自己的威士忌,烈酒烧灼着他的食道和胃,漾起一

种令人舒适的暖意。棕发青年放松地陷进柔软的靠垫里,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鹅黄色灯光。酒吧里的喧哗逐渐变成模糊

不清的嘤嘤嗡嗡,他觉得自己快睡着了,酒精在他的意识上蒙了一层乳白色的麦斯林纱。费尔南多和海因里希在有一句

没一句地争论着什么,他依稀抓到“K-9部队”、“大西洋”和“租借法案”这几个词语。

弗兰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几乎是拖着他往外走,他听见自己含糊不清地抗议了几句,对方贴着他耳边喊

了一句你醉了,我先送你回去。戴恩觉得自己好像在沼泽地里跋涉,每一步都深陷在粘稠的泥浆里。他差点在台阶上绊

倒,弗兰克一把扶住他,拉开了卡车门,把他塞了进去。

凉爽清新的夜风扑打在脸上,让他清醒了些,戴恩在副驾驶座上变换了一下姿势,觉得自己好像浸没在海面十公尺之下

,被强大的水压锁住了动作,“我猜我不习惯烈酒。”他喃喃地说,靠在车门上,听着车轮碾过水泥路面的摩擦音。脑

子里有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戴恩猛地坐直了,“你什么时候有车了?”

“我没有,偷的。明天一早还就是。”

“上帝。”棕发的少尉呻吟了一声,倒了回去,“现在,给我,开回去,二等兵康奈尔。”

“抱歉,太迟了。现在回去会被抓个正着的。”

“你应该被枪毙,康奈尔。”

“一天之内收到两份死亡威胁,我真荣幸。”弗兰克猛地踩下刹车踏板,军用卡车在沙滩上滑行了一米半米,停了下来

,两束光柱孤独地刺进黑暗里。海水在远处击打着礁石,轰隆作响,仿佛枪炮隆隆;近处却只有温柔的潮水,起起落落

地抚着细滑的沙子。没有人再说话,沉默令最细微的声息都放大了好几倍,有什么小昆虫在耐盐碱植物里发出咯咯的声

音;棕榈树轻轻晃动着,巨大的叶子相互摩擦,沙沙作响。

“弗兰克。”戴恩梦呓一般叫了他一声,“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对方清了清嗓子,关掉了引擎,车头灯熄灭了,全然的黑暗笼罩过来,“我要飞欧洲了,嗯,护航,过

几天。”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无伦次,他又很快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过几天要飞欧洲,给运输机队护航。”

“哦。”戴恩轻轻地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节,弗兰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辨认出他模糊的侧影。“护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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