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在几场大型走秀之后,宇文治得到两个星期的假期,经纪人要他回台湾办些必要手续,做为将来必须在国外短期定居的准备。
坐在Nick的车子里,宇文治打开车窗,深深呼吸了几口,彷佛从中找寻熟悉的气息。车子开上高速公路,他又从邮差包里拿出关了半年的手机,若有所思地反覆翻看着。
Nick用眼角馀光瞄了一眼,见他盯着手机看,那萤幕却是全黑的。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按住额头故作哀怨地说“唉,我就坐在你身边,你却宁愿盯着根本没开的手机。原来我已经令你如此乏味了?”
听见这话,宇文治也没什么反应,已经很习惯这人的不正经。
“这半年,你一次也没有主动打电话给我,但是一回来就抓着手机不放,难道是要另寻新欢了吗?”
宇文治仍是不理会,拇指停在电源按钮上摩娑犹豫着。
“……想见他吗?”
宇文治的动作顿了一下,竭力掩饰住被识破的心慌,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你在说谁?”
“嗯?怎么你不知道吗?”Nick存心要看好戏似地,挑着眉看他,“……他可是在我这里留了话呢。”
26
安静的空间里,只有门口偶尔传来"叮铃"一声,客人们穿上外套,拿上雨伞,渐渐离去。时间已经不早了,外面的天气也不是很理想,虽然是二十四小时的咖啡馆,但是直到现在还坐在店里的,只有一个看上去年近三十的男人。
这个人已经连续几个月,天天都来,从早上八点坐到凌晨两点。按照惯例这是宇文治的活动时间,其实若不是怕吓到其他人,RP-OO更想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都等在这里。店员们甚至打赌,男人一副深沉的模样,像是在静静等待什么,如此有耐心毅力,对方肯定是他很重要的人,例如说,爱人。
今晚也是如此,RP-OO甚至没怎么换过姿势,就着那杯一口都没动,早已放冷的黑咖啡,等了又是一天。其实他也没有太大把握,他根本不知道宇文治哪天会回来。他只是从网路骇到Nick的私人电话,播了一通电话,请他转告宇文治,他会在这里等他的事情。当时Nick沉吟了一会儿,只是懒洋洋地回他”知道了”,并不告诉他宇文治的行程,也没给什么保证,没有答应他什么。RP-OO只是赌他也并没拒绝。
这一切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大概都是很傻的行为,Phillipe就曾坐在他对面,用四、五杯咖啡的时间数落他,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而后杯底朝天,他也就走了。那个下午,RP-OO心里其实是温暖的,嘴上不说,却很感谢Phillipe抽空陪伴。
他明白,这条路难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头,但是他从不后悔去走。如果是为了这人,即便是永久,他也愿意守候。
时针缓缓走过一格,再过不到一分钟便是他该离开的时间,他看向店员,礼貌地点头做为招呼,而后起身走向门口,在手指触到原木门把的瞬间,口袋里从来都充饱电,不曾关机的手机震动起来。
霎时间他也有些恍神,以为那是自己动作间的错觉。他停下想再次确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更加鲜明,规律明确地告诉他,有人正打电话给他。
萤幕上显示来电号码是锁住的,他还是很快按下通话键,一点也不犹豫,“主人。”
对方等了一会儿,静得像是线路出了问题,然后才有声音传出来,“…我从Nick那收到你留言了。”
宇文治的音量很小,RP-OO几乎是屏气凝神地听着,才能不错漏每一个字。
“喂,你该不会现在还等着吧?”宇文治的口气听上去是种很轻浮的调调,有些夸大的不敢置信。
“是的。我说过,会一直等到你来。”
“……我不会去的。”宇文治决绝的口气,那里面的温度,彷佛都透过话筒,传进RP-OO心里。他左胸下,竟然还能感觉出冰冷。
他没有说话,宇文治似乎也不想听他开口,很快又说“别再等了,我们没有见面的必要。”
“不,不对。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可以现在说。”
“我想在你面前,看着你,也让你看着我,然后,好好地说给你听。”
“…呵,那就不用说了。”听起来,宇文治是打算要挂电话了。结束这通电话,RP-OO想再找到他,恐怕不知道又要多久以后。
“等等!不要──”激动地喊出声,想阻止宇文治挂线,电话那头的人似乎真的停下动作,但是并不说话,话筒里只剩他轻微的呼吸声。
此刻RP-OO才缓缓推开玻璃门,从咖啡馆走出一段距离,避开店员的视线,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喜欢你。”
“…哈,我当你要说什么呢…好歹也来点不一样的吧?”
“…我承诺过,一直待在你身边,不会离开。”
“不需要!”宇文治的音量忽然提高,似乎被这句话挑起火气,“……这种承诺,我不需要。”
一句不轻不重的评价,被狠狠拍在他脸上。其实甚至还算不上是评价,只说是"这种"承诺,真的一点也瞧不上眼似的。
然而此时,下着毛毛细雨的夜里,RP-OO却突然拔足狂奔。跑了一段路,果然在前方一闪一灭的昏暗路灯下,看见有个人撑着伞站在那里,那站姿,十足的模特儿。
是因为刚才那句稍微大声的拒绝,RP-OO才听出声音不对劲。太过于立体,让他确定宇文治就在这附近。
在那人面前隔了六七步的距离停下,顾不上撑伞,头发衣服都已经凌乱微湿。总算这种时候,他还是狼狈的,像个人类。
宇文治的视线被伞缘遮住,但大概已经有预感来的人会是谁,不开口,不抬头,也不挪开雨伞。
“我───”
只起了个头,他的话就被一阵尖锐刺耳的轮胎抓地声给打断。他们不约而同朝马路上看过去,Nick走在斑马线上,一辆庞大的货柜车急转弯之后,一点减速的迹象也没有,直直朝他的方向撞过去。
那两三秒之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令所有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除了RP-OO。那个已经很接近人类,却终究不是人类的机器人。
27
宇文治坐在椅子上,那是Phillipe从实验室里拖出来摆在长廊上的。RP-OO自然是不能也不需要送去医院,唯一能救他的地方就是这里。也幸亏不是身处医院,心里已经够慌够乱了,如果还要见着那些急救器材,白袍医师,甚至是其他家属的哭泣担忧,恐怕都能让他强撑出来的表面崩陷。
那短暂的一瞬,只两三秒,明明自己连伸手去拉住他都来不及,画面却又好像慢动作,在自己脑子里重播一遍又一遍,所有细节,看得清清楚楚。
RP-OO冲到马路中央,刚好赶得及推开Nick,让他堪堪躲过这场劫难。而后就是一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突兀的撞击声。自己是怎么走完这几百公尺的已经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大口喘着,都要换不过气地跪在他身边时,眼里看见的都是他右半身从头到脚,各处都残破不堪的零件。
“零…零零,零零?”不敢大力的摇晃,连音量都放轻,好像怕还会对眼前的人造成什么伤害。
以往总能换来那人一声"什么事,主人?"的叫唤,今晚,回应他的,只有路上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声。
“零零…零零…零……回话!我在叫你!回话啊!”不断反覆的呼唤,都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反应,宇文治情绪渐渐激动起来。那双温暖有力的手,一只已经断成金属碎片,另一只无力地垂在身旁。那双总是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并没受损,却紧闭着,一点也没打算睁开。
不想往坏处想。这人其实很强,比人类强上许多,身体也都是钢铁打的,没道理被这样一碰就怎么样了。明明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心里脑里却都乱成一团,疼痛无比,好像尖锐的刀在心上割,硬生生要割下一块,要剜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被纷乱的想法拉扯得头疼,忽然有人拍拍他肩膀,将他从这份惶恐不安中拍醒,“是不是应该先想想要送他去哪?哪里可以治疗…他?”
Nick已经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看见眼前的景象,还有些不是非常明白,但是先把人送去急救肯定没错。
宇文治愣愣地看着他,几秒钟后才忽然想到什么,有些吃力地将RP-OO抱起来,朝着某个方向踉跄地跑过去,看样子竟是打算一路跑到目的地,连叫车也忘了,Nick只好开了车赶紧追上他。
一路上,RP-OO都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不看那受损的身躯,神情上简直像是安睡着。但是他明明一直以来都不需要睡觉。
宇文治心里一阵按捺不住的慌,彷佛陷落在沼泽里,身旁的一切都不断流逝,什么也抓不住。
赶到实验室,Phillipe很快了解了情况,把RP-OO送上实验台,一群工程师半夜被Phillipe大吼着紧急召进实验室,此刻正在彻底进行详细检查。长廊底那扇门扉紧闭,宇文治只能在外面等着,把脸深深埋进双臂中。
走廊另一端远远传来脚步声,渐渐走近他,“Sean,喝点水吧。”
宇文治并不理会他。他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不去对眼前的人产生恨意。不论怎么说,RP-OO都是为了救他,是代替了他。
Nick也感觉到他透露出来,无法原谅自己的气息。
“…我很抱歉,真的。”
宇文治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低声说了两个字。
“……走开。”
Nick打从心底感谢RP-OO的行为,即使和RP-OO没有太好的相处,身分上也算得上是敌对的,但这种时候谁也不会顾虑那些,更何况这人已经成了他救命恩人。他也只是也想在这等待,希望能听见好消息。
但是宇文治话里的意思再认真不过,不单是充满了杀伐的怒气,也充满了锋利的孤独。
“…早上我会再来。你…多少休息一下,别累坏了。”Nick想了想,最终决定让他独处。
其实这几个月他也渐渐看出来,那个人对宇文治有多重要。原先他以为,宇文治找上他,是想利用他来摆脱那个缠人的钟点工。后来才发现,真正放不开的人,是宇文治自己。不过是拿他当挡箭牌,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让自己相信不再需要这个人。
宇文治真的办到,从那人身边走开,但是,那一夜站在楼下的宇文治,整个人空荡荡的。
他离开那个钟点工,他的心,也离开他自己了。
Nick或许能想像宇文治现在的处境和心情,于是他把水杯放在旁边,转身又静静地走开。
宇文治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紧咬着的唇才慢慢松开,一丝声音在静得可怕的长廊上逃窜出来。
他不接受Nick的陪伴或安慰。因为他的伤心,只有正躺在里面,和自己一墙之隔的人,才能看见。
如果他不在他身边,他就什么都不会。甚至再也无法流泪。
28
有如雕像一般,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地等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幽暗的长廊渐渐有光线射进来,四周嘈杂的脚步声多了起来,有人在附近寒暄招呼,或者交头接耳。
每一次听到电子通行证感应的哔声,他都提心吊胆地,竖起耳朵听着,但是,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停下。
白天才刚是上班时间的时候,Nick就来过一趟。他的脸色并不太好,明显也是一夜没睡。他很体贴地带来早餐,然后就擅自从旁边办公室里拉来第二张椅子,陪宇文治一起突兀地坐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
更引人侧目的是,这两人一点也不交谈。宇文治也许说过一些违心之论,在RP-OO面前或许还耍点小任性,但他总还是RP-OO认识的那个宇文治,明辨是非,明白事理。
但他此刻却没有一点办法,阻止自己把怒气发泄在Nick身上。即使他知道,这件事说来,Nick并没有多少错。
甚至在Nick面前,他心里生出一种越来越明显的,对于RP-OO的愧疚和懊悔。只有这个人,看过自己的决绝无情,也看遍自己的口是心非。
两人无言相对了许久,几个小时左右,而后Nick看了看手表,大约还有拍摄行程。虽然没看他,但是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而后才是他的声音,“你助理找了你一晚上,大概是之后要去欧洲发展的事情……你有空的话,再给他个消息吧。”
Nick离开没多久,长廊上物体的影子逐渐拉长,户外的光线又渐渐减弱,人声也跟着稀疏,室内灯亮起,少数还待在实验室的人带着疲倦的神情出来,一会儿又快步赶回去,也有人踱着步抽烟,口中喃喃念着程式逻辑。然后,灯一盏一盏又灭了。
宇文治屈着背,脸还埋在掌中,四周忽然安静地好像只剩下他自己。终于,有个沉重的脚步声,走到他身旁。来人一点也不客气地在旁边的空椅子坐下,完全不顾墙上的禁烟标志,"蹭"一声点燃一根烟。
似乎存心要折磨宇文治似的,那人坐在旁边,却一点没有要同他说话的意思,只是抽烟。三根烟后,他把烟头掐到随身烟灰缸,竟然就要回去。宇文治再也忍不住,急急地问“情况…怎么样?他醒来了没?是不是很快就能恢复?我想见他,可以吗?”说着就要起身。
Phillipe一掌又把他按回座位,将近三十个小时未阖眼的脸上是邋遢的胡渣和黑眼圈,但是眼神却很犀利,很不以为然,“你想见他?哼!那也得看他想不想见你!”
宇文治满心的急切,全化为无尽的自责。是他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就算RP-OO一辈子都不愿意再见面,那也不奇怪。但是,只有今晚,他必须要看见他一切都很好的样子。
看见他深深皱着的眉头,甚至发红的眼眶,Phillipe似乎又觉得烦躁,"啧"了一声,摆摆手,收回自己的敌意。他实在也是忍不住,想到笨儿子是为了这个无情的人才落到这种地步,难免就对他有些怨怼,想出一口气。但是再细细一想,那笨儿子把这个人简直都疼到心肝里,若是他有知觉,又哪里会让他这样替他出头?
“…算了算了,我也没多大兴趣折磨你,就直接和你说了吧。你想先听好消息或者坏消息?”
没想到Phillipe这么轻易就放行,宇文治猛然抬头,还来不及道谢,只能连声说道“好消息!请告诉我好消息…求求你,拜托……”他双手紧抓着Phillipe的袖子,轻微地发颤。
Phillipe低头看了一会儿,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还活着。严格来说,这种高科技也没有所谓生死的界线,所以应该这么说,形体上,可以修复,没有问题。事实上,这一天一夜的时间,破损的零件已经差不多都调齐了,马上可以动手重整。”
宇文治心里松了一口气,却隐约觉得不对劲。想到他话只说了一半,忍不住又绷紧神经,“那,坏消息…是……什么?”
“RP-OO的体内…”Phillipe抓抓头,再次点起烟,然后用手指比了比大脑,似乎在斟酌措词,“他和人类很大的不同点,就是他的"软体"部分。因为要做到非常接近人类,所以那些程式命令都是非常高的困难度。不论是控制肌肉,神经传递,分泌激素,或者学习一门新的外语,运动技巧,处理人际关系等等,每一项命令,由人为去有意地控制,便都是交错复杂的。”
说到这,Phillipe停了一下,确保宇文治能跟上他说的每一句话,“这次车祸,完全毁坏他体内的系统,所有的软体部分,我们都需要重新灌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