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P-OO正要递毛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主人…什么意思?”
“不用叫我主人。”宇文治没有接过他手上的毛巾,而是从旁边杆子上随手摸了一条。
RP-OO微微低头,“请问,我是不是有哪里做错?主人请提点,下次一定改进。”
宇文治深深吸一口气,“……你还没听懂吗?”
“不会有下次了。”
“以后,你不用再跟着我,不用替我做任何事。”
“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你的主人了。”
这几句话,说得迅速又决绝,RP-OO体内最高效能的处理器竟然也反应不过来,该怎么理解这些话,怎么去分析话里的语意,该摆出什么表情,做什么回应,中枢系统完全处理不了。
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开口,一点也没有身为高科技机器人该有的,冷静沉稳又无所不能的样子,“主人…说…什么……?”
“不要再叫我主人!”宇文治叹了一口气,抬眼看他,“…RP-OO,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正式卸任。”
“…主人要离开?”RP-OO突然反应过来,宇文治说不想再待在这,说要离开,原来指的是,他身边。
宇文治又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从他身旁走过,也顾不上去纠正他的称呼,“我想好了。Nick很好,挺适合我,也会照顾我。”
宇文治在地毯上跪下,又从抽屉里拿了几件东西塞进行李箱,“以后,用不上你了。”
“正好,你也乐得轻松啊。十几年来,总照顾一个小鬼,很无聊的生活吧。”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收拾的动作停了停,从背后看见宇文治抬手在脸上擦了一下,而后又听他笑了笑,“假如以后还有机会见面,记得叫我宇文就行了。”
说完话就拉着行李箱往客厅走,真的要离开的样子,而这几句话,彷佛就是他最后要留给他的。
RP-OO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很清楚,那声音一路到了门口,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耳朵里传来宇文治穿鞋的声音,他终于有了动静,转身往宇文治的方向走去。
宇文治站在门口前背对着他,正在围上围巾。RP-OO几乎是本能反应,走上前去,从后方紧紧抱着他。
“不要走。”
“听我说。”
“我喜欢你。”
“喜欢你……”
他已全然顾不上最恰当的场合和时间,或者到底该用什么措词,该以什么姿态。他做了很多功课,却什么也派不上用场。这时候,他不是所向无敌的高科技产品,不是学习和执行能力超凡的人工智慧。他只是一个拙劣而无能为力的,第一次喜欢着谁的男人而已。
23
不曾这样拥抱过谁,所以连拥抱都不太会,力道大概过大,感觉出怀里的人动作都僵着,被圈得有些动弹不得,只围了一半的围巾也松手滑落在地上。
空气中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和衣物摩擦的声音,彷佛一切都要平静缓和下来之际,墙上的挂钟却忽然敲了整点钟响。
“呵,说什么……”宇文治渐渐有了动作,笑着摇头,看不出反感的意思,却用了不小的力气,抗拒他的怀抱,从间隙中挣出来。
“喜欢你。”即使宇文治似是在笑他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他仍是又一次重复。他会的懂的那么多,这时候,却只剩下无形无实的语言能用来表明心意。
“哈!你学会了喜欢?”宇文治垂下视线,这次他真的笑出声来,却是在笑他自己。很后来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如果RP-OO不惜违背他的命令,偷偷去学了,那么他也许都会接受,只要他是喜欢他的。
每晚睡觉前,他其实都给自己一次做梦的机会,也给RP-OO一次机会。只是他没有一次,让宇文治做了美梦。
宇文治笑到弯下腰捧着肚子,甚至流出眼泪,“哈哈哈…是这样吗…”
他笑自己对这人的喜欢,竟然曾经到了那么卑微的地步。笑自己心心念念的感情,即使是虚假的,也来得那么晚,那么迟。
RP-OO不明所以地看着宇文治。人类的太多情绪他还不明白,只能看他擦着眼角,呼了一口气,许久才渐渐停下来,“…这样很好啊,那么以后你也可以和别人聊喜欢什么音乐和电影了。”
RP-OO终于发现他所说的和宇文治所理解的并不一样,对着他仍不愿转过身的背影,他也愈发急躁,忍不住又轻握住他的手,“不对。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你的"喜欢",还能是怎样?”
“这份喜欢,和那些,是不同的!请你,相信我!”
宇文治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口气冷冷淡淡地,“说到底,这种喜欢,是当你回路出了问题便会不见的东西,你让我怎么信?”
“你的喜欢,甚至没比那些台下的小女生,后台的大老板的喜欢,有价值到哪里去。只不过几秒钟就能产生,根本不是因为和我相处,了解过后才自然发生的。”
“就算不是我,你肯定也可以轻易地喜欢上……”
“但是这不能怪你。你是机器人,生来就注定是系统告诉你什么,你就相信什么;系统告诉你,盐就是糖,你会相信;系统告诉你,蓝色其实是红色,你也会相信;系统如果告诉你憎恨就是喜欢,那么你肯定会恨着一个人,直到他死,你还以为,你是喜欢他的。”
RP-OO很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张了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确他没有任何学习过”喜欢”这个项目的记忆,但如果是记忆被工程师消除了呢?如果是在他最初造好时就已经被灌输这个情绪呢?如果他所以为的感情真的都不能称之为”喜欢”呢?
他终究不是人类,不知道到底该以何为依据,才能斩钉截铁地说出”我喜欢你”,而不用害怕那只是错觉。
“你对我的好,都是义务,是责任,是爷爷和系统要你这么做。你对我的感情…”说着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如果你对我能有任何感情,也是学来的,假的。”
“不…对…”RP-OO要很费力,才能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我是喜欢…你的。我不想看见你,和别人在一起…”
“怎么?难道你也学会嫉妒了吗?”宇文治嗤笑一声。
“不用担心。不论你学了什么,记住了什么,误会了什么,那也都是…几秒钟就能消除掉的。”
“我们甚至都说不出,对方是自己的什么人。”
“你看。我和你之间,不过如此而已。”
“这样一想,大概也就不会觉得很难放手了……”宇文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并不像是在说给RP-OO听,反而更像喃喃自语。最终,他还是甩开他的手,捡起地上的围巾围好,重新拉起行李箱。
RP-OO立在原地,亲眼看宇文治拖着行李箱,跨过门槛,弯过转角,从自己身边离开了。
他几乎不能呼吸,虽然他明明不需要呼吸。
他一点都搞不懂,为什么宇文治不愿意接受他的感情。明明在旅途中,他表现出来的,担心自己,依赖自己,种种反应,都像是真的。都像是两人对彼此的心情,其实有着无须言语的默契,像是他和他,正一步一步,慢慢接近。
他真的以为,他的确有让宇文治明白他的感情,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和可能性。
他真的相信了那些再真实不过,而今却逐渐崩落的每一幕。
他伸手,按在左胸口。
如果这不是喜欢,那么,请告诉我,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到底算什么。
24
Nick的车就等在楼下,看见宇文治从前面大门出来,走了几步,之后静静地站在路上好久,一动也不动。
寒冬夜里,又渐渐下起小雨,Nick撑伞下车,以为就要看见宇文治不同以往的一面。没想到他看上去和平时也没有太大差异,察觉到他的靠近,也只是摆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男人也这么拖泥带水地放不开…真丢人……”
Nick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像要确认什么,良久才点点头,笑得有些散漫,“是啊,也是有这种缠人的家伙。不过Sean你别怕,我向来是说散就散的。”
说完把伞完全递给宇文治,自己拉着行李箱走到后车厢去。宇文治微微抬头,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就在那里,近在咫尺的距离,但是,在这里站了那么久,也没有追出来。就连这最后一次,他也没有令自己意外。
把手放低一些,伞面就隔绝了自己和外界,在伞下,他闭了闭眼,轻轻说了声"再见"。
RP-OO听见熟悉的声音,渐渐朝门口一步步走过去,而后越来越急,几乎是奔跑着下楼,追到马路上,但是大楼外已经没了那个人的身影。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只见眼前留下一块没淋到雨的路面。但是,那个撑着伞的人离开了,那块不大的地也就一点一点被浸湿了。
跟自己一样。下了一场雨,湿透的心,再也无法跳动。
接下来至少三个月,宇文治的行程都拉到国外,一连串的会议,签约,定装,试拍,正式拍摄,顺利的话,也许经纪公司就会替他安排新的发展计划。这都是RP-OO早就知道的。在那样令人痛彻心扉的分离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避不见面。忍不住猜测这是不是宇文治早就精心策划,一个永远摆脱他的计谋。
他只能用这段时间好好厘清自己的想法。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想很多事情,甚至把十几年的相处都拿出来细细过滤一遍,试图从中找出自己感情变化的证据和转捩点。
回想的过程中,见到许多画面,有小小的宇文治趴在他胸膛睡觉,一边磨牙一边说梦话;刚上小学的宇文治在教室门口,其实很紧张,仍是颤颤地放开他的手让他回家;收到第一封情书,宇文治挠着耳后,半是尴尬半是害羞地问他,该怎么拒绝对方才不会伤了女孩子的自尊;有一天他忽然做了一桌的菜肴,还烤了一个蛋糕,对他说”零零,八年前的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以后我每年都替你过生日好不好?”
RP-OO很意外,微微低头道谢,收下他的心意,食物则是被宇文治一个人消灭了。两人派对后的结论,是以后生日照样庆祝,但下厨的工作交给寿星本人。
几年前才说过这样的话,而今却一转头,那恳切的话语就消散在流逝的光阴里。
是人类的记忆不够深刻,轻易就能忘了随口说出的”一直”和”绝对”,还是因为人类的生命太短暂,所以他们的"以后"和”将来”原来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长久?
在短短十多年,各种各样的记忆里,RP-OO渐渐觉得胸口涨得酸涩,沉得站不起身。
明明每一次,他都会为了宇文治口中说的永远,隐隐动容。他从那么以前开始,就只看着他,只为了他,只有他。或许这一切都是程式和命令起的头,但是从哪时候开始,已经变成即使要违背系统,违反原则,他也还是要为宇文治做他能做的任何一切事情。
就算这项情绪真的是他学来的,是被某人灌输进来的,但此刻他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这件事。决定要喜欢宇文治。
他分不清这和人类所谓真正的喜欢有什么差异,他只知道,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他的心跳动起来,这个人一定是宇文治。
他能确切而肯定地说,这便是他的喜欢。
一个多月后,大门忽然被某种力道猛烈撞开,一个宽厚的身躯踉跄地撞进来,而后那人朝客厅环视一圈,视线停留在他身上,大步朝他走来。
“你傻了啊?!也不休息一下,重整下系统,就算只花个五秒钟把程序归零重启也好啊!想把自己搞死吗你!”Phillipe对着眼前一动不动的男人破口大骂。虽然严格说来他是死不了的,不过若不是实验室收到主系统通知,恐怕这人会就这么待着直到化成废铁吧。
看着一点反应也没有的RP-OO,没来由地心里也是一阵烦躁,他抓抓下巴胡渣,又从实验袍的口袋里摸出烟盒,“啧!你看看你自己,颓废了这么久,胡子都不会冒出来,人也消瘦不下去。明明外壳这么强硬坚韧……”
“怎么这里面,却这么像个人类呢………”Phillipe叼着烟,伸出手指头点了点。力道不重,指的却是人类最温暖,柔软,也最易伤难愈的地方。
25
Phillipe总算唤回RP-OO一点反应,虽然也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换了一个坐姿,但是神情有些改变了。以他对他的了解,这大约是不用再担心的徵兆。
“真是傻瓜啊你…”站起身,顺手拍拍RP-OO的头,把他当小孩子一样,而后真的从外袍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塞给他,“喏,吃点糖,心情会好点。”
见他没有意思收下,Phillipe抓抓头,只好又说“国父革命也要十一次,你才失败一次,不用那么放在心上嘛…”
“就算真的追不到,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何必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啊?”
RP-OO又轻轻看他一眼,“那都…不是他。”
Phillipe也急了,说话也少了几分客气,“你没了他不行,他少了你可完全没差,这阵子都能看见他在国外发展得有声有色的消息,比之前有你在身边还强,你又何苦执着……”
如果RP-OO是个真正的情窦初开的少年,恐怕都要嫌他罗嗦烦人,怨他不站在他的立场替他着想。幸好他不是。
但是,RP-OO不是真的少年,他却真的当自己是个父亲,是真的替儿子心疼。
这一段话又换来RP-OO的默不作声,Phillipe重新拿出一根烟点上,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短暂地给了一个父子间的拥抱。
“唉…看开点,不过就是另一个男人,再不然,我也能为你造一个啊!长相个性都和他一模一样,而且还喜欢着你的───”Phillipe一股脑地想为这傻儿子做些什么,都到了有些昏头的地步,连这种明明困难棘手的任务都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这样,这份感情就连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RP-OO其实了解Phillipe的用心,然而他只能拒绝。先不说那能不能算是宇文治,如果真的造出来,便是一个活生生血淋淋存在眼前的,被灌输了”喜欢”这种感情的高科技机械。是最有力的,推翻他,抹煞他感情的证明。
Phillipe听了,大约明白他的意思,也就安静下来,不再多说什么。感情的事,本来就是如人饮水。谁也不能代替谁去爱,去承担伤害。
后来也只能叮咛他几句,又说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回去了。
Phillipe离开后,RP-OO缓缓从沙发上站起,环视四周一圈,又看看自己。一个多月的时间,桌面上都积起一层灰,书架角落也结了蜘蛛网,没有浇水的植物已经奄奄一息,一直点着的台灯灯泡都烧坏了。但是他却整齐干净,不饿不累,精神奕奕,完好无缺。
四十几个日子,一千多个小时,明明在这房子里的一切都留下痕迹,唯独跳过他。他似乎也是唯一一个,少了也没有影响的。
原来他在宇文治的生活圈中,竟是显得这样突兀,这样可有可无。
这一趟国外的行程,从三个月拉长到半年,I牌的老板很喜欢宇文治的风格,设计师群也都和他合作愉快,经纪公司已经着手安排将他的工作重心转移到欧洲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