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打扰你,你忙吧。”Nick对他笑了笑,一点兴趣也没有地摆摆手就走开了。
RP-OO在转身前,短暂而不明显地向这人的背影微微欠身。他其实看出他神情里的含意,看出他有些失望他原来只是个冒牌货。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旧型,连这个只和”他”见过几次的Nick都有这样明显的反应,那么,以往大概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宇文治,到底是顶着怎样的心情在看待现在的他,是怎样忍受着他的存在,他也大致能猜想出来。
于是,他的"前世"没能给宇文治幸福,"今生"也没办法让他快乐。
他的存在,简直是个命定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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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严格说来,自己被交付的工作,都是他人轻易可以取而代之的。三餐可以叫外卖,家事可以找清洁妇,搭配服装宇文治比他更拿手,至于叫他起床…
RP-OO的手在敲上门板前,停顿住。
他知道,这一年来的每一天早上,在他出声之前,宇文治都已经醒着了。只是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总要到他说一声"宇文先生,该起床了",他才翻身下床,也并不遮掩丝毫没有睡意的双眼。或许是一种无法在"外人"面前露出熟睡模样的提防。
真要仔细去琢磨,背后的意义倒很彰显他的毫无用武之地,像是在跟他说"看吧,其实我用不太上你"。像这样的想法,不去细想也没什么的,这样也都过了三百六十多个日子,但是从超市那次偶遇之后,这一点一点,越来越深入的思考,就好像滴入清水的墨,一直在侵蚀他的本分职责。
几秒钟之后,他的手终于落下去,在门上叩了两下,门里面并没应声。
前一晚宇文治回来的时间比以往晚得多,身上也带着酒臭,是这一年来从未看过的模样。看得出来他喝得很凶,虽然是自己上楼来的,但是脚步踉跄,在门口脱个鞋就跌跌撞撞地。RP-OO上前想搀扶他,还被他恶声恶气地斥退开。他看他的眼神,混杂了许多情绪,也不说半个字,就这么死死地瞪着他看,看得累了,又浑浑噩噩地走进屋子里。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喝闷酒,RP-OO学会不再随意猜测发问,只是总放不下心,就算不能关切,服侍总该是可以的,他再靠近过去,然而才刚碰上他的手臂,就被一把甩开。
“RP…OO…在哪!出来!给我……出来!”喝醉以后的宇文治根本忘了时间还是深夜,忽然扯开喉咙在客厅大叫。
“宇文先生,我在这。有什么吩咐?”RP-OO微微躬身。
“…是RP-OO…不是你……走开…”他看也不看他,好像要寻找什么似的往里面走去,嘴里还胡乱说着那两三句话。
“宇文先生,是我。”宇文治不让他碰,他只好伸手隔着一段距离前后护着,怕他又磕磕碰碰的,撞伤了。
“……不是…你……不是…”他反反覆覆说着这句话,RP-OO还以为是他喝醉以后莫名的执拗。
“宇文先生,的确是我。”眼看宇文治双脚一软,差点要摔在地上,他也顾不了那么多,急忙伸手扶住。
“…不是…不…是…”宇文治用力撑起身子,顺势靠在墙边,抬眼看他。
他的眼神,穿透过他,在看别人。
RP-OO愣住了。原来真的不是他,不是在叫他,不是在找他。这样的自己,他也不要。
宇文治嘴里喃喃念着,音量减弱了,渐渐也软了身子,眼睛都要阖上。幸亏RP-OO眼明手快,一把抱住他,那人已经昏睡过去。后来也是他把他抱到床上去的。
这一夜,又一次,他觉得束手无策。
保持等待的姿态,又敲了一次门之后,他才开门进去,宇文治竟然破天荒地真的还在睡觉。
他放轻脚步走近过去,温醇的嗓音,不过于突然地说道“宇文先生,请起床吧。”
被子盖得只露出些墨黑色的短发,但是仍能看出宇文治轻微地动了一下。
“用热毛巾擦洗,会有点精神。”他手上还拿着冒着热气的毛巾,忍不住把被子下拉一些,眼前映入那张未曾如此放松的脸庞。
半分钟后,宇文治舒展了下手脚,而后竟露出一个小小的笑靥。也许是宿醉的原因令他真是有些睡昏头,或许和这一句显得有些亲腻的关心也有点关系,他仍闭着眼,修长的手指在自己唇上点了点。
“亲我吧。零零亲我一下,我马上就能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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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表情里,是真的有些幸福的味道。
RP-OO静静地看着,刹那间只觉得满心涌出一股无处可去的思绪,在冰冷的胸口处,有种咆哮着要穿透出来的冲动。或许真的是被侵蚀透了。
竟觉得,为了他,做另一个人,又何妨。如果这么做能让他幸福。
这么想着,跟着就缓缓地弯下身,离那人越来越近,近得能看清他轻颤的睫毛,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
宇文治闭着眼,其实已经渐渐清醒过来,心慌地等待着。他只是控制不了自己再期待一回。直到上方被阴影遮住,失去那一层朦胧的光亮,而后有种隐约的感觉,有一阵温柔的触感在他唇上轻抚过去。
他忽然感到冷,冷得汗毛都竖起来,甚至觉得有些恶心。在对方还措手不及的时候,宇文治一把推开他。他的确用尽所有的力气,RP-OO的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后方墙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这样的你,竟然也不会让人意外。”明明没被亲吻,只是手指,宇文治仍是拚命用手背擦着嘴,弄得嘴唇都微微发红。
“你果然不是他。”宇文治终于放下手,低头看看自己,无奈地笑了下。
“他绝不会让我穿着前一晚外出的衣服就寝。”
现在才明白,那是他只给他一个人的体贴。
“他也不会那么听话,他的亲吻总是只落在额头上。”
现在才明白,那是他对他重视珍惜的心意。
“他从来只叫我主人,我知道他是在对我说"我是你的"。”
现在才明白,原来,他的归属,只有自己。
今天距离那一夜正好是一年,零零已经离开他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他都不必刻意去想去算,那一夜早已在他身上铭心刻骨。他明白要让一切过去,本就不是容易的事,然而,他已经等了一年,却什么也没等来。的确他曾经也想过,也许是要他再花十六年,这一切就会在时光里渐渐恢复原样。
但是,万一再过一个十六年,却什么也没改变呢?
他的人生里,能有几个十六年,去实践一段等待和想念?
更何况,没有他在身边,他的人生就一丁点也不剩了。甚至能说得上是已经结束了。那么,这仍然持续着的偏执的期望,到底算什么?到底该朝着什么方向?
他好后悔。
那一夜,他躲在伞下,握着伞柄的手很用力,用力到掌心微微发汗,用力到指节隐隐泛白。他努力地,说出那些话,让自己不受伤。以至于他错过了他最后的模样和神情。
是怎么听自己说出那些话的?用怎样的眼神望着自己?抱着什么心情站在那里?还爱吗?还是恨了?
不…不对,不可能恨的。就算对不起全世界,他也是那个一直护在自己身前的人。哪怕他要亲手关了他的运作,毁了他的系统,他也不会恨。他把那颗奇迹一般的心,都给他了。
而他却连最后一眼都吝于施舍。
“怎么…我以前都……不明白呢……”宇文治说着,哽咽着,颤抖着。再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RP-OO望着他,脸上神情渐渐有了些变化。在宇文治那道分不清到底看着谁的视线中,他一步一步靠近,决绝而坚定地缩短他和他的距离。他的神情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无奈,有些苦涩,有些艰难,也有些疼痛。全然无关于温和,关心,安慰,或保护,却有几分熟悉,让宇文治的心都揪紧了。
来到宇文治面前,见他仍无声地落泪,RP-OO几乎无法察觉地叹了一声,在宇文治猝不及防的怔忡之中,伸手替他抹去泪水,而后猛地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好像在压抑什么,在诉说什么,紧紧地抱着,到了令人生疼的地步。
“…真狡猾啊,主人。明明是你,不准我再叫你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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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场意外的确将他的资料库完全毁坏了,Phillipe并没有骗宇文治。不过在重新开机那天,稍微延迟了的睁眼,那几分钟时间里,系统就自动执行了当初他自行编写,一小段很隐蔽的强制回圈程式,并且透过这个回圈把备份的资料都读取出来。这一举止原意倒不是提防这类意外,当初只是单纯觉得那些东西对他太重要,必须找个更适合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存放。
刻意和他往常存取数据的地方区隔开来,对于RP-OO这样已经很稳定的个体,惯例的保养也只会注重那些固定的重点区域,所以就连Phillipe也不晓得这件事。然而像初期检测这类因应刚开始运行而做的全面性检测,就很难避免被发现了。
还记得那天他主动拿出那张微晶片,在口气过度生分的Phillipe面前晃了下,那张大胡子脸先是皱眉,疑惑地抓抓下巴,凑近他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那双眯着的眼睛渐渐瞪大,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这──我──难道────”那是他从没看过的东西,至少不是他替他配置的。Phillipe的脑筋转得很快,露出惊讶得可笑的表情,但是也只是猜测,说话都不利索,手指在两个人和一张卡之间反覆比画着。
RP-OO点点头,带着歉意的笑了笑,“就是你想的那样。抱歉,Phillipe。”
“……你这……臭小子!连我也敢骗!”Phillipe实在太高兴,咧着嘴一边骂着一边用拳头在他身上砸了一下,然后又在他头上胡乱揉着。
等他终于平复心情,很快也想到现实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儿子,那个宇文治…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嗯?”RP-OO低头看自己的手。刚刚在实验大楼前的路口,宇文治在斑马线前忽然牵起他,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他们过完马路才松开的。是自己给他留下阴影了吧?
“喂你别跟老爸我装傻啊,我就是问你还那个什么…咳,还喜欢他吗?”
RP-OO轻轻点头,丝毫都不犹豫,“嗯,喜欢。”
“那…要让他知道你恢复记忆的事?”Phillipe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随口扯一个问题,以为这是必然的事情。
“……不。这件事情,请你替我保密。”
“啊?为什么?”Phillipe当然没忘记宇文治给RP-OO吃的各种苦头,但是他从那个来过几次,总在走廊上吵吵嚷嚷,好像叫什么Nick的人口中,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宇文治的消息,才知道他原来也过得不好。
越看,越觉得这两人似乎是两情相悦,可是事情却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没有一个在这段感情中是快乐的。他怎么想都不明白个中缘由。
“Phillipe,你知道我的。”RP-OO望着门口的方向,彷佛能看见门外等待着的宇文治,“主人想要的,我都会替他办到。”
Phillipe实在不懂了,只能摇摇头,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他没有失忆,当然也没忘记宇文治同他说的每一句话。宇文治既然还让他留在身边,那么他只能这么做,扮演一个不喜欢宇文治的人。
他太了解宇文治。如果由他先忘记,宇文治的愧疚会少一点,在他面前也自在一点,或许也才能稍微心安理得地去和Nick在一起,而不是为他心甘情愿的牺牲,放弃自己幸福的可能。
于是现实中他不再毫无分寸地接近触碰他,不再过度亲近关心他,离开屋子以后的宇文治,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他真的一点也不干涉了。他只守着钟点工该有的本分,转过身后,或者在深夜里,才敢细细回想十六年的一点一滴。
然而,撑了忍了这么久,久到他也开始觉得那十几年真是一场梦,是自己把记忆改写了,美化了。只有在每一次想到这段回忆的结局,心里的疼才是那么那么的真。
他只能凭藉这样的苦,和这样的甜,去过着这种痛苦而煎熬的,假装不喜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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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深信,这会是一段不短的日子,例如说,永远。他知道要让宇文治从不喜欢转为喜欢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忽然就得到他的青睐,这样的梦,他是不会做的。但是他不知道原以为已经到极限的喜欢原来还有变得更加喜欢毫无底线的可能。明明已经非常喜欢了。见到他为自己落泪,为自己不在他身边而哭,就算不是回应他想要的感情,他也是心都软了,演不下去。
他认了。他舍不得。
然而,宇文治在他怀里,原本还错愕地僵着身子,听他叫他主人,反而剧烈挣扎起来。他的力道对RP-OO来讲太微不足道,只能在那强制的囚禁中,忿忿地捶打,推拒,咬牙切齿。
“…不要…拿他的回忆冒充他!放手!那是我和他的…不准你──”宇文治这回是气得发抖。气自己竟抗拒不了这个诱惑,但那明明是摆在眼前掺了毒的红苹果。
他几乎就要相信了,那时候,只有他和零零在场,他们两人才知道这段对话,几乎是一个很甜美的证据。但是他无法不害怕,他怕这只是短暂的好梦,怕欢喜地接受下来,换来对方告诉他一句”系统指示该这么说”。
轻易就陷入虚幻的美好,梦醒后的痛苦要怎么熬?
RP-OO先是愣住,没想过他把关于自己的事这么保护着。也不放开手,用能让宇文治最放松的手势在背上慢慢抚着,开始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话。专注去听,是一一细述每一次他们独处时的情形和对话,哪天他替宇文治配了怎样的穿搭,哪次宇文治向他发脾气又怎样和好,还有每个早晨,宇文治为了只落在额头上的吻皱着鼻子抱怨。
“主人,你知道是我的。”他让宇文治靠在他胸前,耳朵里听见他很熟悉的心跳声,只是节奏有些快,不知道是不是反应了身体主人心情上的紧张。
宇文治的动作早已停了下来,双手握拳紧紧攒着他衬衫,都抓皱了,仍是把脸埋在他身前,动也不动。渐渐地,RP-OO才感觉到胸前的湿意。
心里的不安和慌张扩散开来,就像笼罩一整片天的乌云,充满了不确定感,“主人?抱歉,我不应该这么做,不应该装作忘了你,是我没有尽到职责,又擅自做了令你困扰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只是──”
RP-OO难得说比较多话,句子又长,还有些轻微的乱了步调,这几点反倒很不像他。但是那人忽然用双手紧紧搂着他,放声大哭。
“零零!零零…是你…是你……零零……是我的零零……”宇文治哭得很凶,让RP-OO都揪着心,皱着眉。许久,他才渐渐缓下,哭得太久,说话都抽抽噎噎地,十足孩子模样。只在零零面前才有的模样。
这次换成宇文治不肯放手,哪里都不愿意去,也不愿意让RP-OO替他换装拿毛巾端早餐。RP-OO有些为难,又有些不解,他觉得这样的和好排场已经很够,他已经明白自己对主人有一定的重要性,只是事情说开了也就该让生活恢复原样。
他是他独一无二的主人,他还是他专属的零零,一切都会和之前一模一样。
终于宇文治抬起头来,双手还圈在他后颈上,触到他的指尖有些凉。RP-OO心里还在很快想着该替他弄点热水来,晚点要煲汤帮他补身,如果现在捉着他双手牵住不放会不会太冒犯等等,却忽然感觉到唇上一阵完全不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