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里不带半点犹豫,半点闪烁,犀利而又强烈的眼神笔直地注视着自己。一种未经雕琢粉饰的野性,燕飞刚刚走进房里,高羽就有这样的感觉。黑色的眼睛里抑制着随时将要迸发而出的火焰来,洗练的装束,随意束在脑后的黑发,是随时准备挣脱缰绳的野马么,这个人?不是,是更具有攻击性的动物,浑身带着未经洗脱的耀眼的野性美。被这双眼睛逼视久了,就会不自觉地想挪开视线。
要说推荐录用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确切的理由。只是被那样的眼神吸引了,连自己都想确认一下,他存在的价值。
燕飞就这样留在了柳下军。新征用的十个人将要经过两个月的特训,慢慢适应兵舍的生活。两个月后,则从简单的任务开始逐渐向老队员的水平靠近。
燕飞在这两个月的特训中,隐藏着自己的实力。事实上,他也是第一次拿起竹剑和人比试,竹剑拿在手里,分量不比从前,大小也不习惯。上手的时候,的确有陌生的新手的感觉。自己和剑差不多高的时候,师傅便开始用真家伙帮他们练习,受伤也是常有的事。和帮会残酷的训练比起来,这里实在是太过于温和。曾经随身带的暗器,燕飞也收好了,藏在了行囊的最底下。至少在军舍的这几个月,这些用不上了。
虽然当初压抑着没有行动,而是决定留下来确认,这两个月对燕飞而言,却不啻为一种煎熬。只要一听到高羽的名字就会反射性地回头,一旦他出现在视野可以到达的范围里,燕飞的视线就不得不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只要高羽一靠近,又马上回避着他。这样的状态连他自己都觉得厌烦。
但是让他更焦躁的是,高羽和他的想象似乎并不一样。六年来,凭着自己的想象建立起来的高羽的形象愈发可憎,而自己也是站在这样的前提下来到了柳下军,如今却隐隐感觉到这个高羽不像“高羽”了,心里难免有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甚至不知道,他想留在柳下军确认些什么,如何确认,才能让他满足。
“喂,我说你这家伙挺厉害的嘛!”睡在燕飞邻床的小伙子瘫倒在床上,勉强抬起头来同燕飞说话,“我叫刘辉,你呢?”
“燕飞。”燕飞头枕着手躺在床上,被搭了话,回过神来。
军舍的队员住在集体宿舍里。对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人来说,即使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兵舍的特训也太过严格了,他们几乎没有互相认识的时间,只要一回宿舍就马上瘫倒了睡去。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十几天,一些人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训练归来不再像快要死去了似的立刻睡去,也有余裕说起话来了。
“我说啊,只有你是一脸轻松的样子,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啊!”原本安静的宿舍里有了谈话声,像是注入了生气似的,其他人即使没有开口,注意力也转移了过来。
燕飞一时语塞。师傅没有说过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该怎么回答呢。对于死在自己刀下的人究竟是谁,做什么的,他也从来不过问。只是,这里不能如实回答吧,应该。所幸,那个叫刘辉的小伙子并没有注意到燕飞为难的神色,只是自顾自说了,“我老家在灏州,水乡,所以我们那儿的人游泳都特别厉害!”
“你也是灏州的?”宿舍不知哪个床上的小伙子也搭上了话。
家乡是一群陌生人间最好的润滑剂,那天以后,性格欢快的年轻的小伙子之间立刻就热闹起来了。
燕飞并没有参与到他们当中,但这样的氛围他并不讨厌。
第9章:存在
这两个月以来,高羽去训练场上巡视的时候,或是在饭堂里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到刺刺的目光盯着他看。是自己在面试的时候把这个小伙子惹恼了?还是剑术训练的时候自己下手太重了?他无从知道,也觉得无所谓。想要把他分进自己第一分队的心意还是没有变。
两个月训练的最后一天,柳下在大堂里集中了所有的队员,做了个简单的总结。全员都在大厅中席地而坐着。宇文健面对着众人,四名队长坐在第一排。总结的最后,由宇文健宣布新队员的分配的情况。柳下的每个小队都是由九个队员和一个队长组成,新招进的队员将成立新的第五小队,从李穆江队长的第二分队中调出一人来暂任五分队队长。作为交换,应征时成绩最好的季喆被调进了二分队。
而这些都与燕飞无关。燕飞被单独分配进了高羽的第一分队。
从宇文健口中说出这些决定的时候,堂下起了小声的议论。有羡慕那个新队长的,因为暂定的队长,大多会升为真正的队长。也有人把好奇的目光落在了燕飞身上。在柳下军呆上几年的人都了解,一队的高羽队长看人的目光很独特。平时不起眼的队员被突然调进一队,总能发挥出不为人知的力量来。
燕飞倏地站了起来,直直地瞪着高羽的背影质问道,“为什么我要跟着你!”
堂下立刻变得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惊异地投了过来。
[跟谁不好,居然偏偏跟着他,绝对不要!]
高羽愣了一下,回过头,看到了燕飞扑面而来的愤怒。
燕飞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分明感觉得到他被包围在怒气中,看上去就像只剑拔弩张的豹子。他的怒气,若是化为有形之物,一定便是向剑一样直直地冲向高羽。即使是他身边的人,也感到了二三分胆怯。
“竟敢这样跟队长说话!”高羽还没有开口,一分队中一个队员怒不可遏地跳起来,伸手一拳朝燕飞挥过去。燕飞只是狠狠盯着高羽,随手一把捏住朝他冲过来的拳头。
“啊!松手!松手!”被捏住了拳头的队员感觉到了燕飞手上的握力,还想抬脚来踢,只觉得整个手掌的骨头被捏得咯咯响,快要粉碎在他手里。他使劲挣扎,燕飞也不放手。
“住手!”高羽喝了一声。
其他一队队员也纷纷醒悟过来,要站起来的时候,被高羽制止了。
“燕飞,松手。”高羽站起了身,身边的队员纷纷挪了挪位置,给他让出道来。他朝僵持的两人走了过去。
“切。”燕飞从齿间发出一声不屑,甩开了队员的手。那个队员疼得缩起了身子,紧紧捏着手腕,半天缓不过来。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高羽对他的愤怒做出了平静的回应,“如果只是对我个人的不满的话,就只好请你忍耐了。我的决定不会变的。”
“队长!”
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稀罕,队员们想这么说。他们却知道队长的这个口气,虽然没有发火,但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高羽是队长中脾气最和善的一位,但这位和善的队长,却也有自己倔强的一面。
高羽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告诉燕飞,或者服从,或者离开柳下军。不管燕飞怎么瞪高羽,高羽的表情丝毫没有起波澜。既不是针锋相对的锐气,也不是气急败坏的怒骂,那一刻似乎所有人都站到了高羽这边。燕飞很惊讶,很不爽,高羽竟有这样的本事,让当时的氛围看上去,自己再做任何的反抗都是无理取闹。
最终燕飞妥协了。他冲动的代价,是做一个星期的杂工。他同时也成了军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对于这个略显宽容的处分燕飞本人并不觉得什么,周围人的态度却让他不得不在意起来。他们看他的目光已经不再是因为“新征的队员竟敢违逆队长”这样的事,而是“讨厌的对象居然是高羽队长,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伙”的好奇。
[“竟然会有人讨厌高队,你这家伙还真奇怪”,说出这样的话,他被讨厌就那么奇怪吗?]燕飞闷闷不乐地想[那些家伙,都不知道他背地里干些什么勾当!]说起来,自己这些年来干的也是那些勾当,但惟独对那天高羽做出的事无法释怀。[不可原谅!]他想着,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真是麻烦你了小伙子,”桂婶笑呵呵地递给燕飞一张单子,“接下来帮我把晚饭用的材料买过来吧?”忽然安排一个男孩来帮她做掉许多杂物,兵舍的阿姨意外地高兴,因为小伙子虽然不声不响,但也从不埋怨,像是个好小伙子。小伙子不认菜名,桂婶便仔仔细细地将菜的形状画了下来给他,让他对着画去买菜。几天以来,这个办法屡试不爽。
“啊。”燕飞接过单子和菜篮就朝兵舍外走。提着篮子跨出兵舍的时候,身后有人轻轻叫唤了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心里一沉。居然是高羽……
来这里两个多月,虽然他的眼睛露骨地表示着厌恶,身体却条件反射地想回避高羽。像现在那样和高羽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还是头一回。
高羽的腰间挎着剑,白色的大袖子的宽袍,腰间简洁地束着水蓝色的腰带,向着燕飞走过来的时候,燕飞几乎想后退一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去买东西的话一起吧,我也正要出去呢。”高羽的表情,好像完全忘记了前几天发生的事一样。
又来了。这么清爽的表情,顿时让人觉得,拒绝他好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在无理取闹,燕飞赌气地跟着高羽上了集市。
然而,没走上多久的路,燕飞就后悔了。这样一言不发地和高羽走在一起,对他而言,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就像吞了只苍蝇似的难受。
一路无话,燕飞忽然觉得腰间的分量比平时轻些,心里咯噔了一下。
自己竟像个食草动物一般毫无危险意识,没有带剑就出了门。他已经见过多少的人,因为自己的一时松懈而丢了性命,这些人,死在自己剑下的也决不在少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愈发不自在起来,黑黑的眼睛里满是不悦的神色。
[高羽这家伙,明知道我讨厌他,为什么还要跟我一起走呢?]
燕飞稍稍侧过脸去偷眼看了看若无其事的高羽。高羽这天把辫子扎得很高。在阳光下他的头发看上去并不黑,透着些栗色。低头的时候会有几缕俏皮的头发跑进脖子里,挑弄他透白的皮肤,看上去痒痒的。燕飞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几眼,却看到高羽仿佛若有若无地撇嘴笑了一下。
他心中一惊,[笑了?这家伙把我当傻瓜!]
燕飞愤愤地别过脸去,[还是说……刚才看错了……]这么想着就不由地生自己的气,高羽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脸轻松的样子却把自己搅得一团乱,逊极了。
胡思乱想的燕飞跟着高羽拐进了巷子里,从这里抄近道去集市最方便。往常巷子里比外面的街上更拥挤些,而今却一个路人也没有。
[啊……这里,前两天据说出现了一个凶暴的浪人的团伙,这家伙还不知道么?]
前几天在这里连连发生的命案,衙门说要办这个案,便没有移交给柳下军。燕飞却从同一个屋里的小伙那边听说了这事,说是神出鬼没,又穷凶恶极的浪人,不光劫财,看到人还全部砍杀,甚是危险。
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高羽,心跳便又扑通扑通起来。但还未来得及开口,燕飞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兵器和衣物摩挲的声音。他刚一转身,高羽一闪身跨到他前面,抽剑抵住了对方砍来的兵刃,剑与剑的相碰,发出了刺耳的金属声。就像是以这声为信号似的,他们的前方和后方突然间从巷子里转出了七八来人。
凶暴的浪人!
浪人褴褛的衣着,毫不在意地袒露着健壮的胸脯,不少人身上和脸上都带着大片的刺青,旧时长条的刀伤狰狞地爬在他们的身上。
[剑术不怎么样,但是体魄很强。]燕飞从刚才的那一击里看出了端倪,[继续装新人的话,高羽一个人能应付么?]
燕飞扔下手中的篮子去摸剑,剑没有带出来。[啊……]他皱了皱眉头,真是麻烦的情况。
比蛮劲高羽不是对方的对手,但他将剑锋一转,抽离那个对峙的状态,同时灵巧地转身跳到敌人侧边。他在浪人调整重心的瞬间对着他的腿弯处重重一脚,浪人顿时失去重心,被高羽一刀结果。
高羽立刻捡起地上的篮子朝离他近的那一群浪人扔过去,一边大喊“燕飞!跳到我的身上!”高羽眼里的燕飞,还是才进兵舍习武了两个月,刻意隐藏了实力的燕飞。他没有信心一边打斗一边保护他,所以在开战前尽早送出去为好。
白皙的脸上溅着血迹,燕飞刺痛地回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毫不犹豫地跳上高羽交叠的手上,顺着高羽往上抬的劲儿一股脑翻出了墙。
[丢下他!]
他报复似的想到。但心中并没有得到丢下他的快感。在双脚落地的瞬间,他后悔了。
墙的另一边,传来了金属相击的声音。高羽在一个人战斗,和那些浪人。
高羽的剑术并不弱。这几个月的训练燕飞摸清了大半,那几个浪人若是单打独斗,恐怕都不是高羽的对手。但是高羽的体魄并不占优,如果那些人一起上……高羽会死掉吗?
自己憎恨了这么多年的高羽,竟要被那种手段低劣的浪人杀死吗?
自己因为憎恨他而存在的这么多年,就要这样莫名地一笔勾销吗?
不可以……这怎么可以!
头脑一片混乱。燕飞拔腿往集市的方向跑去。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头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可以让他就这样死了!
他狂奔着,奔跑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要跑到集市还有段路程,集市头上,他记得,有一家卖剑的小店。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左转的时候他伸出手扒住门框才没有被甩出去,跌跌撞撞冲进店里,抓起离他最近的一把剑,转身又狂奔而去。身后的尖叫声,叫骂声,他没有空去理会。自己的行为代表着什么,他来不及想。他只是在心里暗暗咒骂着,集市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远,要跑那么久。
从集市的那头穿入高羽所在的小巷,离刚才的地点越来越近,他闻到了不祥的血腥味。
“高羽!”他跑到一片狼藉的现场,墙上,地上,喷射状的血液还呈现着刚刚凝固的颜色。以各种各样难看的姿势歪在地上的身体,没有一丝人气。“高羽!”他又喊了一声,没有应答。也没有人再动一下。他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人并没有穿白衣服的。适才的紧张宛如在一瞬间崩溃,他的腿软了一下。
可是,仍然不见高羽。或许,他仍受着伤坐在什么地方。想到这里燕飞又拼命地跑起来,向着兵舍的方向。
第10章:夏夕
“那个狂跑过来的不是燕飞吗!”兵舍门口执勤的队员看到燕飞的势头,直往两边让,才没有被撞个正着。
“高羽……”燕飞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喉咙口早就干涸得快裂开,“高羽……回来了么?”
“啊——高队刚才在门口碰见宇文先生,就……”队员边说边往门里示意,回过头时,燕飞已经一溜跑进去。
兵舍通到住宿的房间这里便开始有婉婉蜒蜒的回廊,燕飞快步地在回廊里走动,小麦色的皮肤上流淌着汗水。终于看到宇文健的房门,他一把拉开纸质的移门,“高羽!”
房里被打断谈话的两人倏然回头。没有高羽在。
“哼,没礼貌的野猴子回来了么。”健不紧不慢端起茶喝上一口。
“宇文先生,高羽……队长他在哪里?”
“活着呢,放心吧。”宇文健的脸没再别过来看燕飞。
“……”
“高羽在自己房间换衣服吧。”边上的人见燕飞着急,便告诉他。那个人,在兵舍里没有见过。竟能和宇文先生一起喝茶的,必不是一般的人物。那个恐怕就是师父口中的容先生,柳下军的保护人。但燕飞现在不关心这些,听说了以后,头也不回转身向高羽的房间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