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宇文健，对柳下都是一个试探，这个高羽也明白。当初选择接近容先生，而不是把他交给孙将军的原因，是因为容先生主和的理念吸引到了自己，若是跟着他做事，自己用剑来换来和平的梦想或许能够实现。但是这个过程必定要付出舍弃人性的代价，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

宇文健看着这样的高羽，咬了咬牙，回过身，回到了自己房里。

安慰是多余的。他们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互舔伤口，互相同情对方的境遇。他们要做的，只是直面现实，不管是多么鲜血淋漓，然后不带一点犹豫地向前走。

那个便是当时震惊了整个安阳的董府的灭门案，官府虽然着手查这个案子，却被高层的人压了下来，事情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第7章：潜入（上）

如果他没有出现就好了。明明想好要放过她们。如果他没有出现的话，那些照顾过自己的女人现在也一定在什么地方活着，笑着，或者因为一些别的原因而死去。

所以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家伙。

非要把他找出来不可！

“喂！燕飞！过来，找你有事。”道场的门口，几个年轻人对着里面招呼着。

[又来么。]

燕飞只作没有听见，在道场里自顾自挥着剑。

那几个年轻人等的有些不耐烦。

“怎么样，把他拖出来？”其中一个问。其他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走进道场里。年轻人也和燕飞一样，腰间挎着剑，看上去和燕飞的体格相差不多，有几个还比他略高些，看着燕飞，眼里带着不悦的神色。

“你对你师兄是什么态度，叫你也不应一声！”那个高个儿的带头人见燕飞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更加恼怒起来，抬起脚来踹他。脚尖还没碰到他，眼前的人忽然不见了踪影。燕飞闪到他的身旁，用剑背狠狠地甩到他的背上，那个高个子猛地吃了这一下，喉咙里闷叫了一声，向前冲到了地上。

“你！你对大师兄做了什么！”旁边的年轻人冲他叫了起来，“明知道道场里不准打架，还敢出手！”虽然叫着，却有些胆怯。尽管仗着人多，却不知道燕飞什么时候会再动起手来，刀子落到自己身上。

“有本事去外面啊！”一个年轻人喊着，其他人也起哄起来。

燕飞一声不响地走向了道场外。那几个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便跟了出去。

距离董家的骚乱以来，已经过了六年。六年前的那一夜，留下燕飞一个人坐在被血洗的房间里失声痛哭。那一夜却好像哭尽了他身体里的水似的，从此以后，燕飞的身体里燃起了火焰。

“怎么，燕飞，又和人打架了？”堂主眯缝着眼睛，像是赏析着什么绝佳的瓷器似的看着燕飞额上的一块淤青，“那几个人好像被你收拾得不轻啊。”

偶尔来到帮会的堂主，是上一任堂主的儿子，自从燕飞有记忆以来，就记得堂主跟着他的父亲处理着各项事情，对燕飞来说，是个过于精干，难以理解的人。堂主的表情，燕飞更是看不明白。有时候明明觉得他应该很生气，他却像脸上附了层面具似的纹丝不动，有时候还露出让人匪夷所思的笑容来，就像现在，看着自己的瘀伤的时候。自老堂主被杀害以后，他就接管了老堂主一切的事物。对于这些，燕飞并不太在意，只是给他分配任务的人换了一个而已，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他心心念念想着的，只有一件事——那个人，非要找到那个人，杀了也好，揍一顿也好，非要找到那个人做个了断。

“你真是越来越精神了啊，有什么喜事了么。”虽然是问句，堂主的口气却并没有期待着他的回答。只是像看着什么商品似的看着他。这个眼神让燕飞很不舒服。

“哪里有什么喜事。”燕飞也不理睬堂主，厌烦地转身走了。打架的处罚也好，责骂也好，都快点来，再快点结束。自己心里对这些根本就无所谓。

六年的成长，燕飞长高了不少，每天的训练让皮肤晒得黝黑。纤长的手脚，看上去并不十分粗壮，但却紧致而富有弹性。燕飞留着清爽的短碎发，穿着贴身而透气的粗布褂子，腰际束着腰带，腰带以上的部分则随意地半敞开着。敏捷而矫健的身形让燕飞看起来就像是某种猫科动物，接近他就让人毛孔直立，但只要是他一出现的地方，就让人挪不开眼睛。明明对身边的一切都无所谓，却又不是游手好闲的姿态，反而是每日每夜为了什么目标疯狂地努力着。他的目光很少落到别人身上，但是一旦目光和他交接，就会被他矍铄的目光所吸引。

要说喜事，当然不是。改变了燕飞的是憎恨。

憎恨的负面情绪带走了燕飞眼里的麻木，让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这份六年之久的憎恨逐渐地变成了燕飞新的生活的支点，只要一想起来就立刻让他血液也为之沸腾。这份负面的感情成了他六年间唯一的伙伴，那个人，心里无数次的浮现出他的身形。原本的模样早已经记不得了，记得的只有黑夜里，隔着衣橱和自己对视的那一瞬间，自己那击穿了黑暗的愤怒。

帮会里的大多人互不相识，燕飞却是其中的例外，只是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的他自己并不清楚而已。腰挎着泥金豹子剑的燕飞，十几岁的时候出师开始，无论多么残酷的任务都愿意接手，也几乎不曾失手过。在帮会里流传开来，即使是事不关己，也多少引起了些好奇。而且存在感极强的燕飞，就算之前只是听闻，只要一眼见到便能认出他来。燕飞如此的存在也引起了同门里一些年轻人的不满，或者说是妒忌。

“为什么只有那家伙！”

“那么早出了师，还得到堂主的赏识，明明都没有给我们表现的机会！”

“切！目中无人！经过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瞥我一眼！了不起的样子！”

既不存心惹事，但也绝不容忍别人来烦扰他。前来找茬的人，燕飞都会毫不犹豫地狠狠反击。

大多数身居洑州的人也不知道洑州帮会的存在。帮会的本身是一座有钱人家的宅院。内部不少被改造成了道场，庭院也被造成了训练场。即使是燕飞和同门的师兄弟这样在帮会里长大的孩子，互相也并不知道来历。更不用说帮会里大部分是流动性极高的人，神出鬼没地在帮会里出现了又消失，互相有交集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帮会里大多人都奉行着和自己无关的事尽量不闻不问的原则。燕飞只是无意中也遵循了这样的原则而已。

说是无意的遵循，这个原则却在一天被打破了。那一天他经过师傅房门的时候，柳下军的名字飘进了耳朵里，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拉开师傅的移门。

“师傅！让我去！我要去！”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视线灼热地落在师傅和堂主的脸上。

“燕飞？”带着对突然的闯入者不满的神色，师傅开口了，“谁允许你插话的？”

堂主却抬起手来制止了师傅。燕飞的视线顿时射向了堂主。

“难得你对某个任务那么执着，”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燕飞的表情，“让你去也未尝不可。”

“堂主……”师傅对他的决定有些惊愕。

“计划还要准备半年左右，用这半年，把你的头发留长，学会怎么和人相处吧。”

帮会的成员并不与世人接触，即使留着短发也不会被视为异类，要潜入柳下军则另当别论。半年以后，他若是不再和人干架，便可以接下这潜入柳下军的任务了吧。不再干架，也不能只是被打，而是要用自己的行动和话语去调解纠纷。对于从来没有过过正常生活的燕飞来说，没有这点必要的常识就去潜入，是会带来麻烦的。

半年以后，柳下军面向着整个安阳的新队员的征召，在春末展开了。

第8章：潜入（下）

柳下军的存在，已经到了第八个年头。最初的两年，它的确是作为巡逻安阳的队伍而存在的。但是总长宇文健却不安于那样的状况。在他不断的训练下，柳下终于在成立的第二年引起了容先生的注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柳下的存在变得复杂起来。日常的巡逻仍然在继续，甚至已经成为了安阳百姓习惯中的一部分。而另一方面，柳下陆陆续续地开始接到任务来。从见不得光的暗杀，到光明正大的突袭，甚至有衙门觉得棘手的案子，都会移交到柳下来，成了容先生手下最好用的工具。

经过几次扩招，柳下现在已经有四支分队，四十来号人。四支分队由总长宇文健亲自点名了队长，同他一起从小镇叶州来到安阳的高羽，便是柳下军一分队的队长。

“今年新征的队员你都看过了么？”健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高羽端来的茶，“刚才李穆江来过了，问我要这次的第一名。要是你要的话……”

“不用。”高羽走到健的身后，指着录取名单上的最后一名说，“这个人，能分进我的分队么？”

健瞥了一眼那个名字，翻了翻手头的资料，“这小子？”他回头看了一眼高羽，高羽点头确认。

“你又看上什么怪人了，面试以后就跟我推荐他。现在还要分进自己队里。”

高羽若有所思的说，“不知道啊，才想看看。”

“哼，”健轻笑了一声，“眼神倒是厉害，好像我们柳下军欠了他银子似的。”他顿了顿，回过头直视着高羽的眼睛，“这个家伙，可是什么身份证明也拿不出来啊。”

这不是存心为难人的口气。高羽知道健同意了，嘴角浮起了笑意来。

这几年来，高羽凭着他独到的眼光，挖掘了好几个人到了自己的队里。这个时代，谁都有不想说出来的过去。所以对于没有身份证明的燕飞，宇文健也没有太过于执着。既然是高羽的极力推荐，便征用了。

应征这天，进入柳下兵舍的燕飞，看上去异常的冷静。头脑里却早已经被自己压抑着的冲动逼得一片混乱。六年了，这是六年前应该算清的一笔账，却因为自己的犹豫，背负了六年的憎恨。六年前，第一次被人当做正常的孩子一般爱护的他，亲眼看着那些人被杀了。明明想好可以放过她们，却被那个人杀了。

燕飞一进了兵舍的门，就时刻警惕着周围，搜索着那个人的身影。从师父手头掌握的资料，燕飞知道，高羽是柳下四个队长中的一个。他的长相，在自己的记忆里早已经完全模糊了，当面见到，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只记得那绝不输给自己的干脆利落的手法。

应征的小伙子有一百来号，入门的时候让助手登记了，便领了号，集中在了柳下兵舍的露天训练场上。燕飞手里的那张写着“三十九”的号码被汗浸湿了，沿着宣纸蔓延开了絮状的黑丝，沾染到了他的手上。

训练场的中心放着燕飞不熟悉的道具，两个丫杈支着的横杆，有半身高，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球棍放在地上。那是宇文健设计的体能测试，只看应征者最基本的身体素质，和有没有经过训练无关。从弹跳力到耐力，一场体能测试就能筛下大半的人。

没等上多久，一个三十几岁，队长模样的人来说明了体能测试的规则。在一边等得百无聊赖的年轻人顿时都站起身，认真听起来。

[不是那个人，]燕飞瞥了他一眼，[高羽比我大不了几岁，最多也就二十出头……不是那个人。]

对于年龄，燕飞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是他知道，那个蓄了胡子嘴唇厚实的人和自己的记忆相差得太大了。

几个穿着队服的柳下队员喊着号，把应征的小伙子分作了几堆，开始了正式的测试。真正开始的时候，才知道所谓的体能测试对自己而言有多容易。燕飞的脑子里面依稀记得师傅关照过，不能让人看到真实实力来，体能测试虽然漫不经心，他也压抑了自己的力量，勉强地通过了。他狠狠的目光把穿着柳下藏青色队服的人一个个看过来，兵舍里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像，却又都不像，让燕飞渐渐烦躁起来。甚至每一个藏青色的身影晃过都能让他心里绞一下。

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呢，那个叫高羽的人。

燕飞很轻松地进了下一关。进入了下一关的年轻人，只剩下二十多个。他们被队员领到了柳下军练剑的道场里，等待被召唤去面试。周围已经没有柳下的人，燕飞像是要缓一口气似的，背倚在墙上，漠视着眼前来应征的年轻人。

这些人，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这些人在这里摩拳擦掌，卯足了劲才杀进第二关，难不成也是和自己一样，抱着复仇的念头？胡乱地想着这些问题，燕飞忽然被叫到了名字，回头看去，是个细瘦个儿的队员在召唤。他跟着那个队员走出了道场，没几步路，就登上了两格木梯，走上了蜿蜒的回廊。

“刚才那个有胡子的是什么人？”燕飞还是想确认一下，走在队员的身后问道。

“哦，那个负责体能测试的？那是我们二队的队长，叫李穆江。可是个厉害角色，耍大刀没人耍得过他！”队员边走着边稍稍回了头，“刚才测试有被他吓到没？他对看不上的人从来不留情，刚才几个淘汰的我看都哭着出去了。”

燕飞跟在后面没有说话。

“负责面试的队长有两个，”细瘦个的队员接着说道，“你运气好，碰到了好脾气的那个，不会刁难你的。”他说着又回了回头确认燕飞还跟在他的身后，“不过脾气虽然好，也不好糊弄，就看你造化咯。”

曲折的回廊快走到了尽头，通向了一扇关着的移门。

“那可是我们柳下军头脑最好使的人，给你见识一个。”队员加快了脚步走到移门前面，脸上带着炫耀的表情轻声说，“我们一队的高羽队长。”

燕飞像是被谁从后面打了一闷棍似的，忽然停住了脚步，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里了。”队员用眼色指了指移门，“别愣着，快进去。”

燕飞停在门口，举起手来开门，又犹豫了一下。队员像是对这样紧张的神情司空见惯了似的，并不在意，就走开了。

在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高羽的名字那么真实地从那人的嘴里跑进了自己的耳朵，顿时让燕飞的脑袋嗡嗡响。

我要……怎么做？

他用力拉开了门。对着门摆着一张几案。几案后头坐着个人，就是高羽。高羽身上也穿着藏青色的队服，袖口和领口是三指宽的白色丝质的边缘，绣着暗金色的花纹。高羽的头发扎得很低，看上去只是将披着的头发归拢了一下。若不是一把剑搁在他几案边上，一眼看过去，与其说是个剑客，不如说他像是个书生。

“进来吧。”高羽看到小伙子愣在门口只看着他，便开口了。

燕飞慢慢走近了屋子，都忘了关上门。

我到底想对他做什么？

燕飞忽然被自己问住了。做什么？杀了他？冲上去逼问他？问什么？他只是一心想要复仇，但是真的见到对方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是复了仇。怎么做，才能平复他的憎恨。

六年的苦涩一股脑逼上来，却反而缚住了燕飞。他忽然抬起眼来，逼视着高羽。这是多么陌生的一张脸，陌生到让他不相信，自己竟恨这个人恨了六年。

[那就用我的眼睛来确认一下！]

燕飞这么想着，他的脑子里已经完全忘了堂主计划的事。如果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亲自来确认一下，自己这些年来的愤怒到底应该怎么处理。

“燕飞，你是为什么想进入柳下军？”高羽只是像普通的面试官一样提了问，一边却在细细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个人。

“我要确认我存在的价值。”燕飞想都没有想，斩钉截铁地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