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闻到什么味道没？”一个人忽然停下脚步说道。那几个人也停下来，“说起来真的有啊，不会是刚才那个高个子吧？”

林子的草香里，弥漫着不和谐的血腥味。

他们四下寻找着。

“啊！”忽然听到倒抽一口冷气，回头望过去，那人手指的地方，他们的伙伴，正躺在那里，满身是血。

那四个人面面相觑，脸色变了。

“快去报告老大！”反应过来的人吼了一句，大家立刻朝主道的方向奔去。

高羽和燕飞走在远离主道的方向。只要继续往东南方向走不久，就能到湖州。遇到的吴州兵不多，高羽都忽悠了过去。两人加快了脚步。

这一边，吴州兵的头领听了那四个人的报告，急忙传令鸣金，召集人马，集中到他们所在的林子里。

“只有两个人！你们干什么吃的，到现在还找不出来！”头领骑在马上，吹胡子瞪眼地朝下面吼道。在堆火的地方找到了两个倒下的吴州兵，刚才又有人来报告，损失了一个。为了区区二人动用了那么多士兵，却被他们轻易地骗过去。再下去要就要进入了湖州的境内，到了自己鞭长莫及的地方。

士兵们慢慢地向这边靠拢过来，以发现了尸体的地方为起点，向着湖州的方向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这边！”燕飞把高羽往旁边一拉，借着地势掩护起身子。两人噤了口，屏息等着那几个吴州兵走过去。

“越来越多了，”高羽悄声说，“那么快就被发现了么。”

“还有多远？”燕飞也用气声说着话。

高羽想了想自己走过的路，“至少还有一里路，走出了这个林子，又会回到主道上，在那边就能望见湖州的城门了。”

“他们也可能在那边设埋伏。”燕飞的眉间凝重起来。

“人数不足的话不一定。”高羽拍了拍燕飞的肩，“总会有办法的，我们是柳下军的人嘛！”

燕飞瞥了他一眼。

[哪里来的自信……]

他又想起高羽俏皮地一笑，“不要小看柳下的队长哦！”

[这家伙，真的很因为柳下军自豪。]

“走吧。”燕飞站起了身。周遭暂时没了动静。

两人起身，疾步走了一阵，小心地不发出多余的声音。

显然，先前遇到过的人将他们的长相报告给了将领。刚才遇到的吴州兵竟认出了同样穿着兵服的他们。

“又来！”没走上多久，燕飞嘎然止住了脚步，厌烦地皱了皱眉头，迅速地用眼睛扫了一眼身边。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窸窣的脚步。

“这里！”高羽看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一路上，从他们的身后不断地经过追兵，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躲藏。而这一次，居然是从自己的前方来的。高羽不禁想到，也许是吴州兵从林子的出口包抄过来了。这下可麻烦了。

“人数很多。”燕飞说。

[这家伙，观察力怎么这么好……]定下神了的高羽，才发觉了隐隐渐近的脚步声。一路上有什么人，燕飞总是比自己先发觉。

燕飞在树丛里隐匿着身影，警觉地略微回头，盯着人来的方向看。脚步愈发清晰，燕飞把手搭上了剑鞘。高羽也猫起了身子，探视着那里。

[来了！]

零星的枝叶当中看过去，目测一下，也有十来个。如果被发现了，就算能打过他们，也必定会暴露他们的位置。

高羽捏紧了剑鞘，额角渗出了汗珠来。

“抓紧，这里开始分散找，要比吴州人先找到他们！”人群中的一个说到。

“啊……这个声音！”高羽压低了身体仔细看了看，突然松了口气，“自己人。”他拽了拽燕飞，从树丛里跳了出来。

[真是的，吓我一跳。]燕飞想着，也跳了出来。

那十来个，不是什么包抄过来的吴州追兵，却是柳下的队员。

“队长？！”

看到从树丛里忽然跳出来的两人，几人顿时停下了脚步。

“队长！”队员中的一人跑出来，朝着高羽奔过去。高羽看过去，是那天在赌场和他们分开的队员。他之外，其他的几名一队的队员也跑上前。

“队长！没事吧！”

“队长！急死我们了！”

他们反应过来，纷纷亲昵地围过来。

“没事。”见是自己人，终于放下心来，高羽轻松地笑了笑。

燕飞见人都围过来，默不作声地向后退了几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和高羽勾肩搭背的队员们。

“不过，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高羽觉得奇怪。在这里看到自己的队员赶过来，而且目的看来就是为了来找他们，赶了一路。

“是总长……”那名赌场的队员开口了，“队长，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总长肯定会把我杀了的！”

果然是健。看到队员的时候高羽的心里便有底了。在柳下的这八年以来，不管自己是真的面临危险，还是化险为夷之际，宇文健都会及时地向自己伸出援手，一次也没落下。有时甚至让他惊讶，那个粗鲁的男人竟能想到那么细致的地方，帮自己化解了许多麻烦。自己敢带着新人闯到吴州来，或许也是因为打心眼里对宇文健感到信任，甚至是依赖着他的可靠之处。

“嘿嘿，不过被总长一骂，我也觉得我做的不对了，”队员摸了摸脑袋，“让队长带着一个新人独自闯到吴州去的话，出了什么事我肯定要后悔死了。”

高羽对一队来说，是不可替代的存在。队里的不少人，都是像燕飞那样，靠着他看人的眼光才挖掘出来，可以说是有知遇之恩。柳下军里大多是离乡在外的浪子，高羽亲切随和的态度也好，平时对队员的关心也好，都让他的队员很喜欢他。何况，执行任务的谨慎的行动和灵活的头脑，也让任务的成功率大大地提升，这样的队长，即使不摆出什么威严来，队员也乐于听从他。

[健这家伙，又随便朝队员发脾气了……]高羽无奈地想。

“快！这边！”柳下的一个包着头巾的队员朝着他们招呼着。

[啊……对了，阿也他是湖州人，对这里一带应该很熟悉。]高羽跟上了那名叫阿也的队员。

“刚才进来的时候，林子口已经被那帮混蛋堵住了，我们就知道队长肯定在里面。”阿也一边走一边解释着，“幸好我熟悉路！小时候经常到这里来玩，知道有别的路口可以通到城门口。”

“真有你的！”高羽拍拍阿也的肩，他便憨厚地笑起来。

那天的下午，高羽和他的十个柳下的队员安全地到达了湖州的境内。

第19章：决意（上）

以高羽和燕飞带回来的匣子里的信息为线索，和吴州勾结的锦州官员被顺藤摸瓜地捉了出来。

“这次做的很好，”宇文健在傍晚的例会上，作了这次工作的总结，“不过，下次再不报告就擅自行动的话，不管好事坏事都要严惩。”

总长也太过严厉了些，当着队员的面这样批评高羽队长，队员们不免这样想。坐在第一排的其他队长都不敢抬头，抬眼看看宇文健，又斜眼瞄了瞄跪坐在身边的高羽。

“这次先写份检讨书过来。”

“是。”高羽答道。

健当时的反应，把在场的队员都吓坏了。一听说高羽不作报告就赶去了吴州，“啪”地把茶杯重重放到桌上，一张勃然大怒的脸。

“你是怎么放他走的？”他出口就责问那个报告的赌场的队员。

放他走？被这么说了的队员有点无所适从，“我只是……听从了命令而已！”

“捉回来的人呢？”健沉默了一会儿问。

听到健的语调变冷静了，队员才抬起头来答话，“送去牢房了。”

[好险，真是好险！]

看总长的表情，还以为会被总长操刀砍了。只是没收到报告而已，并不是去做什么坏事，总长为何这么计较这点纪律问题，让队员们颇有微词。在派他们去吴州之前，总长甚至吩咐，只要他们一回到兵舍马上来找他，就算是半夜也一样。

只是，这次的事，高羽队长也坦然接受了他的批评，这些微词也就这样淡了下去。

散了会以后，高羽回头，在纷纷散去的队员当中游移着目光。

[燕飞这家伙哪里去了？]

才一散会，第一个走出了房间的就是他。本来想留下他来，问一些话的。

吴州的任务，他们两人都很投入。但回到兵舍，回想整个过程，高羽有些事却不得不在意起来。如果自己这次真的带了一个新人去，这次的任务可能不妙了。也难怪宇文健会这样担心。自己是看了燕飞在玉门赌场里不错的身手，才想带他去吴州的。然而这样一来，却引出了他原本不想知道的事来。

再怎么投入，也没法让一个前几天才是新人的家伙突然间显出这样的身手来。何况用的剑法，和军中教授的相差甚远。从经验来看，他也怎么看都不是第一次参与实战。

[但愿是我多虑了……]

就算是这样，高羽也不想随便怀疑他。或许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才让他隐瞒了曾经学过剑的事。所以，问清楚就可以了。虽说如此，更让高羽在意的是，从吴州回来以后，燕飞就一直避着他。除了巡逻的时候打过照面，即使是在路上远远看到他，他也直接转头就往别的路走。原本想借着出席例会的机会拦住他好好问一问，他却依然一散会就没了踪影。即使是在去吴州之前，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如此僵硬过。

这样下去不行。高羽移步去了兵舍的集体宿舍。

“燕飞呢？”门没有关，他直接问了离他最近的队员。

“不知道，那家伙最近很晚回来。”

“道场吧，”旁边听到的队员插了话，“刚才见他往道场的方向去了。”

[道场……]

高羽一路想着怎么开口。糊弄那些不认识的人，多少次高羽都开得了口，和燕飞却不一样，话题的性质不同，对象也不同。这情形，简直就像回到了燕飞刚进柳下军时的状况来，和他说话，如果燕飞又是剑拔弩张的样子，话题又该怎么继续下去呢。高羽思忖着。

径直走到道场里，黑洞洞的，没有一点人声。高羽转身，想了想，还是走了出去，走进了月光里。

[不在么……]

他还不想放弃，往道场的后面走去。从杂草丛生的小道绕到了道场后面的空地，燕飞竟真的在那里。燕飞站在井边，正拎起桶水来往身上浇。看来，他今天似乎连练剑的心情也没有。

“燕飞，就算是夏末，浇了凉水也会感冒哦。”

“你怎么在这里……”燕飞早就注意到身后有人走来。

“我才该说这话呢，这么大晚上的来道场。”高羽看着脸上身上都挂着水的燕飞，考虑着该怎么说下去。

“吴州的任务，多亏了你才办成了。”

燕飞怔了一下，“……没什么。”

“燕飞，我问你……”没有预期的难以把谈话进行下去的态度，高羽打算单刀直入。

“高羽，”燕飞打断了高羽的话，“你是为什么拿剑？”

“呃？”高羽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是为什么拿剑？”燕飞又问了一遍，注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

注视着高羽的燕飞，眼里透出些苦涩来。

“因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燕飞，这样的眼神让毫无防备的高羽措手不及，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他想了一下说，“因为我还活着。

“虽然既肮脏又丑陋，但是还活着啊。”

“这算什么回答……”燕飞的嘴角也泛起一丝苦笑来。

[燕飞他是怎么了……为这种问题烦恼。]

或许能借这个机会沟通一下，高羽想着。

“我呢，”高羽说，“从小就喝药，所以明白，就算药喝再多遍，以为自己习惯了，咽下去的时候还是会因为回上来的苦味皱眉头。但就算这样，若是在喝药的时候犹豫了，就会被呛到。”

燕飞抬起了眼睛看着他。他头疼不能直接理解的话。

“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不也是一样的么。如果为了有一天，可以扔掉手里的剑，我现在只有继续挥剑。就算每一次剑落下去的时候，自己的灵魂都会再肮脏一点。但是也没有我犹豫的余地。”

高羽想起老爷子知道他不肯走自己定下的那条读书人的路时的表情来。为了不连累家里人，他早已经和老家没了联络。为什么要做这些呢，他只是想保护而已。在这个时代，哪怕弄脏手也好，灵魂也好，他都要找到让自己的生命有余地燃烧的存在方式。

[还活着，就要保护么？]

[那六年前明明发现了衣橱里的我，却不过来，这算哪门子的下手不犹豫了……]

“做你的敌人，肯定很辛苦吧。”燕飞湿漉漉的手拍了拍高羽的肩，走了。

[走掉了……]

燕飞的最后那句话把高羽的问话堵住了，问不出口。高羽借着月色，看到燕飞的表情。明明离得如此相近，燕飞的表情却拒他千里。燕飞的眼睛，是野兽的眼睛，擅自的接近，这层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薄薄的羁绊，便会立即破碎在眼前。他会转头逃跑，再不见踪影。那样抗拒的眼神究竟是敌意，还是自我保护，高羽并不知道。他只是能感觉到，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独自一人。但是那一次，睡梦中，燕飞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抱住了身边的自己，甚至把脸往自己的脖子里钻。那时高羽便隐约地感觉到了，这不是符合他年龄的行为。就算平时再逞强，这家伙的心理需求或许根本只是像个孩子似的。就算揭穿，他也不会愿意承认，其实，他并不喜欢一个人吧。

燕飞独自回到了宿舍里，拿毛巾擦着身体。

做他的敌人，很辛苦。

因为不光要和他作斗争，还要和自己作斗争。

柳下队员的角色，自己好像过于投入了一点。这样可头疼了。就算警告自己不要产生错觉，完成任务以后兴奋的感觉，不知不觉培养出来的同伴意识，却骗不了人。自己无意中救了高羽好几次，出手的时候甚至不需要经过思考。而且，事后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才是最大的不对劲吧。

因为是敌人，明明是敌人啊。自己带着憎恨，追寻着他的味道，来到柳下，看到的，听到的，和自己想的，落差却太大了。

高羽这个人，很少对着不穿兵服的人拔剑。六年前的那一夜，他只是和自己一样，完成了一次暗杀的任务而已。杀掉那些在自己面前尖叫的女人，高羽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这些，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但现在，他却好像想象的到。

错的，其实是自己。因为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才忍着没出手的自己。憎恨着高羽，是因为害怕承认这样的事实而已。是因为憎恨着那个懦弱的自己而已。

拼着命也要找到高羽，自己要的不是高羽的交代。他要的是自己的释怀。他想从对自己的憎恨中解放出来。

但是，意识到这些却于事无补。踏进柳下的这一刻，他已经背叛了柳下。高羽有要保护的同伴在身边，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向自己挥剑吧，因为若是犹豫了，会被呛到。

真不想看到，这样的自己。因为这个人而动摇了，犹豫了，结果又被这个人丢弃，这样的事，怎么想都太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