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覆雨行商多年,走南闯北,听他自己讲不仅北漠各地熟门熟路,周边邻国也都去过。各地风土人情拿来说上一说,好风好景,美人美味,听得羡煞旁人。
他虽是商人,可谈吐不俗,加之见闻甚广,我听了半宿,丝毫不觉得困。
“叶兄如此才学,家业兴旺也实属理所当然。”我笑道。
北漠商行是怎样个情形我是全然不知,不过听他言辞间虽颇多谦让,但家业涉及钱庄、布坊、茶酒、古玩、酒楼,想来覆雨商行不容小看。又听他几番念念不忘越国女子温顺乖巧,那齐国女子热情豪放,说不准北漠各地还开着他家青楼。
大约我那话于他十分受用,他当下来了兴致,说是到了清州,带我吃遍玩遍清州城,花销算他的。
萍水相逢,这么大的油我可不敢揩。
“叶兄,昨日听你说下个渡口是桃花镇。”搁了酒杯,瞧了瞧不远处泊着的那华美商船,船上灯火通明,我淡道。
叶覆雨颔首:“没错,按我们的行速,最迟明日中午便可到。”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了些桃花镇的情况。那城镇不大,不过依山傍水的,颇有情调,物产也富足,民生殷实。往来客商都在那里歇歇脚,补足给养,也有商贩挑了随船散货,在城里摆卖几日的。买卖买卖,各取所需,更促桃花镇的富庶。
“桃花镇之所以名为桃花镇,是因了二月满城满山的桃花。碧桃新绿,枝尽芳菲。”叶覆雨轻笑道,继而摇头:“可惜萧兄来的不是时候。”
“叶兄,在桃花镇让我下船罢。”
叶覆雨一脸惊讶,沉默片刻道:“萧兄不是要去清州么?”
我淡笑:“清州不是非去不可,方才叶兄将桃花镇说得太过引人,倒教我非住上一阵不可了。”
叶覆雨微微皱了皱眉,轻叹:“早知就不多说了,白白错失了同游清州的机会。”默了片刻又道:“萧兄不是觉得我邀你游玩唐突了,吓得不敢跟我一同前往吧?”
我扯了扯嘴,笑道:“你觉得我像么?”
“当真在桃花镇下船?”
我点点头。他沉默片刻,又是一叹,自斟自饮一杯,道:“我与萧兄一见如故,只可惜分别在即,日后也不知能否再见。”
我斟了杯酒,朝他举了举,道:“轻舟一叶随四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进舱房就寝的时候已是丑时三刻,沾了枕,好半响仍没睡着。
离京,我本指着能放开胸怀畅快一番,待到有一日,能从容淡笑忆起往昔,波澜不惊。那一日,再回京。笑对当今,笑对莫言,笑对李不让。
只是,三个月的期限怎能淡忘二十年的记忆。
那句说到做到,又是何等沉重的枷锁!
重重地叹了一声。翻身,仍无法入眠。
当今以萧家亲族要挟于我,那刻我已清楚地知道,只要他愿意,这一生我是逃不出他掌控的。
只是,何故再多此一举?三个月的自由也吝惜。
那么些眼睛盯着,纵使天涯海角又跟天子脚下有何区别!
白日里,客船上,舱门边片刻现身那人,虽然记忆久远,可仍记得——当年皇宫禁卫里唯一江湖出身的武官,前禁卫副都统,韩凛。
第三十七章
翌日午时,我在舱房里用饭,听得外面喧哗渐涨,料想桃花镇已到。
开窗望去,只见前方大小船只少说数十条沿渡口泊在河岸,上船的下船的甚是频繁。行商之人多结交,出门在外遇着同行熟人再寻常不过,随便一眼,即可见有人相互招呼。
桃花镇这渡口不小,宽堤岸,新桩基,看着像不久前刚翻新过。渡口有官差执勤,县令想得倒是长远,这般闹腾之地,官府若不盯紧,一准天天闹事。
船行缓慢,寻着泊岸点。沿途我瞧不少商家都主动套叶覆雨近乎,更有人特意从舱房出来拱手,看来叶覆雨在商界真是个人物。
过了半刻钟,终于找着个不错的泊船地,还是别家商船要起锚给空出来的,桃花镇的繁华似乎更胜我想象。
合了窗,起身收拾细软,叶覆雨等会儿会带人下船采办给养,我正好随他一同进城。
方才泊船之时,我已瞧见韩凛坐的那条船,它泊在一众华丽客船之中,有些难辨。韩凛的本事从前我是略有所知的,这次皇上派他跟着我,我想一路独行,不是易事。好在这渡口人满为患,叶覆雨的商船正背着他那客船靠岸,想从他眼里消失也并非不可能。至于能消失多久,权看往后之情形。
混在人群里往进程方向去,经过渡口关卡之时,叶覆雨着人给当值的官差十两银子,大模大样的,毫不避讳。我心道,银两虽不多,但行贿到底是见不得光之举,怎就如此明目张胆。
正念着,又见旁边经过一客商,给了二十两,官差照样收下,也有人不给,官差也不多说什么。
叶覆雨大概瞧出我的讶异,笑着说渡口那些船泊着都是要缴银的,数目按船多大,押了多少货而定。
我瞥了眼正在记账的官差,了然。话说,县太爷挺能生财的。
渡口通往城门的道上,两旁挤挤挨挨摆着摊,商贩有些是船主,有些是当地百姓,南北杂货,本地土产,吆喝着,好不热闹。
我正是挤着这热闹的人群进了城。
为避开韩凛追踪,一入城我便提出与叶覆雨分道。告别之际,他颇为遗憾地叹了又叹,低声道“只望人生何处不相逢”。
瞧他那样,我顿时觉得自己十分不近人情。叶覆雨怎么说也算帮了我,吃住船上那些日子,若不是我执意,他半两银子都不打算收。眼下我走得干脆,时辰又恰是午后,刚用完膳没多久,连个请饭都不得时机,惭愧。
只能等日后在寻机会补过了。
别了叶覆雨,我就着小巷寻了处民宅借宿,客栈是决计住不得的,那种地方最瞒不住人眼。亏得我事先想周全了,将出京时买的护身剑弃在船上,不然,沿途惹人注意不说,要投宿民宅只怕不可行。
容我投宿的是户三口之家,一对年轻夫妇及其高堂,深巷高墙,三间房舍,一个小院,院里载了几株桃树,上面结满果实。桃花镇大约真如叶覆雨所说的民生殷实,这样的区区三口之家,若是在别处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也不能有此家底。
给了些银两当定金,我便在三间房舍里左边的那间住下。
晚上随意理了理细软,却发现包袱里多了样扎眼的东西。
我握着那块眼熟的白玉牌有些愣神。它……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叶覆雨衣襟里跑到我包袱里的?
玉牌是上好白玉,巴掌大小,颇厚实,祥云蝙蝠图案,中间刻了个“覆”字,没有一点瑕疵裂纹,这么一大块整玉本身就价值不菲,更何况玉石背后还压着整个覆雨商行。
昨晚我说要下船,叶覆雨当即慷慨的以玉相赠,据他说此玉乃他信物,凭着它覆雨钱庄银子可放手借,覆雨酒楼酒菜可放开吃。这么炙手的东西,我当然不能要,坚持推拒了。
可它,隔了一夜,还是跑到我手里。
凝了片刻,微微一叹,塞进包袱里。想了想,又觉不妥,这东西来日要还给叶覆雨,定不能丢了。
取出来贴身安放,在衣襟里又不期然的摸到那碎成两半的血玉,心下又是一阵闷。
莫道我优柔寡断,莫道我拿得起放不下,更莫道我自困自扰当断不断。人不是我,不懂我的痛。
眼下,我需要时间。一生活两次,总该让我喘口气歇歇脚再上路。
深巷高墙确能隔断世俗。
我摆了躺椅在小院桃树下小憩,微风习习,睁眼近可见碧桃青青,远能望晴空万里,侧耳可听一墙之外,青石板路上脚步清越。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宁静。
京师给不了的,萧府不可寻的,倒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一隅,教我逮到了。
本来只想遁着暂时歇脚避耳目,最多也就留三日的打算。不想,留一日,静心。留两日,安心。第三日,便是舒心。笑看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夫唱妇随,膝下承欢。淡看风起雾散,天高云淡。
人生惬意,几回今朝。
于是,三日过,意犹未尽,再三日,再三日。
转眼便是半月,该是离开的时候。
若问有无留恋,我说有。不过,更清楚,这里终究不是归宿。
踏着幽深的石板路,将那宅院抛却身后,走出深巷,正是云淡风轻。
在巷里匿了十数日,桃花小镇于我除了高墙深巷其实全然陌生。
临行在即,诸多东西需要准备,比如干粮、水、也要再添件换置衣衫,当然还有马匹,像叶覆雨那样投趣又好客的船主是可遇不可求的。
趁着置办行囊,总算对桃花镇有了那么点感知。城镇不大,中间穿城而过的街道最是繁华,随处可见胡同小街曲折错综,城中蜿蜒小河圆拱石桥,有那么点南国水乡的味道,很寻常的镇子。若说有什么能教他乡人留下印象,非随处可见的桃树莫属。那晚叶覆雨说我来的不是时候,我不以为然,而此刻看桃叶碧绿,闻桃香清淡,我突然想看一看二月桃花缤纷的盛况。
可惜。
备妥马匹干粮,已是午时。就着小摊吃了碗面,顺道向摊主问个路。
那摊主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颇为自豪的告诉我,他家乡虽小,但水陆十分便利。自渡口搭船,往南可至清州,向北是隆城,一直向北可达京城,途中无须周转。若是走陆路,出城三条道,进京,当走朝北那条,沿它向北可拐上官道。朝南那路可至清州,中途分岔道能达凉州。东南小路通云山,翻过云山向东快马一日也可达凉州,若往西便是成州。
他这个州那个州说得顺溜,我听得很是绕口。那几州同属中南繁华地,景致风貌听说各有千秋,一时拿不定主意去哪州,不由得有些犯难。
那摊主大约是瞧出我的心思,热心的提议去凉州。他说,此刻正是一年里游凉州最好的时节,凉州城多湖,湖中种遍莲花,颇享盛名,每逢六月,慕名前往的各地才子公子多了去了。
我默然瞥了眼身上的麻布衣袍,确定自己既不像公子更不像才子。
摊主接着说,每逢莲花处处开时,凉州菩提寺便有高僧在凉湖边设席弘扬佛法,劝解世人,普度众生。近些年,主持讲佛法的是高僧明镜。据说,座无虚席,旁听之人不计其数。
我对念经说法兴致缺缺,直觉上了年纪之人才有那趣。
而赏花赏草向来不是我所喜,特意赶到凉州看莲花,总觉得不能想象。
可凡事并无绝对,方才不是刚为错失了这里的桃花遗憾么?
第三十八章
抵达凉州城是四日后的傍晚。无事缠身,我自是不必匆忙赶路,也就没走那东南小道去翻云山。
背着彤云暮色进了城,扑面而来的风熏熏地,带着莲叶清新,莲花幽香。一望极目的凉湖白莲浮水,绿叶随波,碧水映着半天晚霞,异常瑰丽。
一路上听人说凉州城里外来赏花客云集,起初不信,到了才知这话一点不虚。我已走了几条街,可街上每家客栈都挂着客满牌,想要寻个中意的住处,貌似很难。
本不想往热闹之地钻的,眼下看来不上城中最宽的那条街,我真得露宿了。
一直到了亥时,才终于找着客栈落脚。
小二殷勤地引我进厢房。退出去只片刻,便有杂役抬来浴桶。我正乏得紧,一泡便是半个时辰,其间杂役添水数次,伺候颇为周到。
沐浴后,换了干净衣衫,我方提了兴致细瞧厢房陈设。桌椅皆为檀木,案上温茶小点果品一应俱全,墙上几幅名家墨宝高挂,窗边摆了几盆君子兰添雅,真不愧是凉州城首屈一指的客栈,比我在京城的寝房好得多了。
踱到窗边打开窗,正可见凉湖月色。明月当空,万枝白莲应月,我眯眼看了会儿,暗叹,难怪住费如此高昂。
合窗之际,瞥见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高楼,飞檐挑空,画梁依稀,“覆雨客栈”四字遥遥可辨。
不涉商行,不知其事。留意了才晓得叶覆雨当真财大气粗,单看城里这最繁华的一条街上,覆雨银号、覆雨酒楼,覆雨客栈、覆雨布庄,民生几样,一样不落,他家财可见一斑。
翌日,晚起。梳洗用饭之后,便到凉湖边上赏花凑趣。
湖边三五人结伴游玩的不少,有人抚琴有人浅唱有人起舞有人吟诗作画也有人闲聊闲逛。
我在湖边消遣片刻,似乎真有些被洁白的莲花沉醉,失神了好一阵。
十里碧叶连天,不染污泥独自赏。
顿时生起置身其间,泛舟湖上的兴致。
便叫了片竹筏入水。如画的景里穿了片刻,突然觉得眼前所见不真实起来。
想昨日……
昨日沙场浴血,血雨腥风,不知明日生死。今日花间寻乐,乐在其中,不忆昨日豪情。
世事本无常。
泛舟归岸,我瞧天色尚早,想不出其他消遣,便又沿河堤走走。
约莫漫步半刻钟,前方人群拥堵,我凝眉只见男男女女里外围着好几层,就不知中间围了什么,能比盛名在外凉州莲花还引人。
拦了身边急匆匆跑过的书生探问,他道城外菩提山上菩提寺的明镜大师开席说佛,为百姓指点迷津来了。
我看着他一溜儿跑远的背影,皱眉许久,不解好好地书生怎不思苦读,跟个和尚瞎凑热闹,难不成不慕功名慕梵行了?
瞥了眼人海,转身回客栈。
回身的刹那间,不远处有人影嗖的一晃,闪身。
我淡笑,韩凛果然能干,这么快就找来了。
一路悠闲,回到聚贤楼。
叫了几个小菜到房里,饭后又唤人准备浴桶,如昨晚一般舒舒服服泡个浴,浑身弄了个清爽惬意,便在窗边躺椅上小憩。
韩凛皇命在身,依着当今的脾性他唯有死死跟着我才有往后的日子可过。如此,与其他追我藏,一同奔命,白白错失惬意时光,倒不如我放宽了心,由着他,爱跟不跟。当今想掌握我的行踪,那便随他罢,萧广隶一生坦荡,俯仰无愧,没什么需遮掩的。而暗地里那些眼睛,我权可当多了些护卫。
这般想过,便越发淡定自若起来,连原本打算寻个铁匠铺买柄剑护身的念头也一并打消了。
往后三日,我在凉州城里游湖赏花,悠然度日……只三日,竟倦了。
我有些诧异,古今多少文豪写过文章作过诗,大抵都是置身好景乐不思蜀,只恨光阴不能停留的遗憾。此时凉州景致正好比仙境,而我怎就倦得如此之快。是文豪欺世,还是我根本过不得这般安逸日子?
这假想教我闷了好一阵。
当真扰人。
客栈里呆了一上午,也没想到该作何消遣。韩凛领着一干人在暗处见我闲得发慌,不知道他们看得发不发慌。
多年前,我还是少年,韩凛是禁卫里最年轻的武官,暗红官袍,三尺剑锋,带着江湖侠士独有的率性和锐意。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曾经有一度我十分巴望有朝一日能仗剑江湖,快意恩仇。
兀自感叹了片刻,我啜口茶,淡淡道:“韩凛,寻个传奇话本之类供我消磨辰光吧。”
不消半刻,书来了,我瞧着它自窗外稳稳飞落到靠窗桌案上。
笑着搁下茶杯,我耐心等着。
不多时,一阵叩门声响起,一道低声:“在下韩凛,求见大人。”
翌日午后,出凉州城。
仍是一人一马“独身”上路。
昨日韩凛现身,我方将当年禁宫里那道与众不同的身影瞧了个清楚。率性已荡然无存,锐意尽敛在一身暗装之下,韩凛早就不是曾经名动江湖的剑侠。
我邀他一同上路,光明正大的。
他漠然婉拒,说,他已不再习惯立于人前。
我方知原来他自众人眼前消失,是由禁卫变成了暗卫。此次若非当今派他盯我,我一直以为他是放弃宫门,重返江湖去了。
可惜。
驱马沿着蜿蜒小道一路小跑,今日天气不错,没前些日子的暑气,清风拂面带着些许凉意,四周碧草青青,各种野花开得正盛,我驾马不疾不徐,边赶路边看景,不可谓没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