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事,平生畅 下+番外——御景天
御景天  发于:2012年0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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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自走了会儿神,醒过来发现周礼还在纠结着怎么办。

我于是便对他说:“真要这么在意,就去找公卿商量商量,他一直很关照你,不会对你弃之不理的。”

我这样说其实是有用意的。

皇上已经连着好几天面色不善,且一日比一日脸黑,郁气恼火像是积了一肚子,可又压着轻易不发出来,愈积愈压,愈压愈积,等着哪个倒霉鬼比如身边这位,不幸撞了上去,才咬牙切齿撒上一把火,还不撒尽,余下的继续憋在肚子里等着下一个倒霉鬼再撞上去。如此日复一日,折磨当今自己,顺带折磨整个朝廷。

七年里,就这等情形往复了不知道多少回。刚开始众臣还不太明白个中因原,直被当今吓得腿软心颤以为要掉脑袋,后来经历多了,心里多少知道根源出在何处。当今再迁怒时,众人惧意犹在,可也有些木了,更觉得冤。

当今会如此,十之八九因着他。

算算时间,他有些日子没上朝了。昨日我从南书房里出来,正要离宫,半道上听到有小宦官躲在树丛后面咬耳朵。大约是说定国公有段时日没进宫了,当今两次遣人去请,不知怎的,一直没见人面圣,当今憋着气怎样怎样。又说到前夜圣驾驾临萧府,不晓得在定国公寝房里发生了什么,反正当今意气风发的出宫,怒气冲冲的回宫,回宫之后板着脸半宿没睡,如何如何……

我让周礼上萧府,其实是想探一探他准备何时把当今这股邪火给灭了,早些让大伙儿喘口气。

这个事情我不太好冒然去问,眼下还是周礼去比较妥当。

周礼看了我两眼,断然摇头拒绝,他道:“柳兄莫要说笑,下官实在没脸拿这等丢人之事去烦公卿。”顿了片刻,又道:“再说,你忘了,明天就是七月十六了,更不该打扰他。”

我自然不会忘记,七月十六,是李不让的祭日。

不论过了多少年,这一天,我都不会得到平静。

翌日下朝回到府中,换过便服,管家已备好车马酒水糕点。我上车,出皇城西门一路向前,往伏虎坡李家祖坟去。

今日他仍然没在朝上见到他。这个时候他一定是在那里吧,在那里喝酒。

我曾见他醉过一回。

李不让下葬的那天晚上,伏虎坡的月亮清凉皎洁,星辉月色照在他默然的面上。他一坛接一坛的喝,喝到一头栽倒不醒人事。

他在人前总是平静淡然了,看久了那份淡定自若,我几乎就要以为任何伤痛重负他都可以付之轻轻一笑,忘了他一样有血亦有泪。

他用他的方式沉默的痛着。

李不让墓前喝酒,他醉了那一次,往后我所见的,是一壶酒两个杯,他浅浅地喝,静静地坐。那一次的放纵痛饮像是宣泄了他所有的激烈情绪。

到了伏虎坡,我下车,抬眼果然在不远处的柏树下看到他的身影。

提了食盒,走近他身侧,他握着酒杯转眼,淡淡微笑。那笑意浮在面上,浅得不易察觉,却教我一阵心悸。

十年前,初次见他——他家族刚遭了贬谪,自己亦正是被人唾骂得紧,雍王老丈人那种货色也跑到他面前落井下石。

我初次见他,李不让引荐,他正是这样淡笑。

那时我就想,他这样的一个人,名誉、权势、地位、富贵都有了,怎么还会去贪军饷。一个有贪念的人,又怎能笑得如此淡泊。

我一直不想去相信他有罪。

我崇拜了多年的两个人,少年成名,名满天下,一个身在庙堂,辅佐明君治国,一个戍守边关,扞卫江山安宁。

那是北漠最为人称道的天骄。

如果连他都会是佞臣,这个朝堂我还可以相信谁?

何为“是”?何为“非”?是非谁来断?或者朝堂之上本无是与非。

天子一句话,颠倒了忠奸,抹杀了忠义。

我曾经想过不如辞官回乡罢,可终究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当今在试图挽回,更因为他还在朝中。

亲征回京,当今第一件事便是大明殿上拜相。那日何种情形,我想文武众臣没几个会不记得。

他站在殿上,挟着大战残留的战火,鬓角衣袍都散着骇人的锐意,锋芒如刺,平静的眼中是一层薄薄的冷色,尖锐逼人,像失了鞘的利刃,冷冽,危险。如此陌生的他让很多人心生惧意。

我说不出当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境,只是看着他,看着当今至御座上下来,噙着笑,不容抗拒地把相印按在了他手中。

当今说,国不可一日无相,从今以后,替朕统领百官。

李不让辞官后,空悬了两年多的相印再次有人接掌。

我不知道他良久看着那方印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接受当今的强势,心下是哪种感受。我想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的沉默是顺从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正如当今在三军阵前说出那样惊世骇俗一句话,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默然是不想抗拒,还是不能抗拒,或者根本无心抗拒。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着他的冷漠都不由得会想,当今把他逼成那样,是否也会觉得不忍和心痛。

可那张随着年月愈渐深沉的龙颜,隐在属于帝王威严之下的是哪样一张面孔,除了他,没有人见过。

“怎么在发愣?想什么?”淡淡的笑浮在唇边,和着薄薄的酒意,俊雅的面容一如我初见他时那样平淡。

我恍然回神,也笑道:“没什么。”

打开食盒,取出点心放到他面前。他来这里有时只待片刻,有时候是坐一天,从来只带酒,花雕。

他捡了几块各色糕点叠放在石碑前满杯的酒边,斑驳的树影在他平静的脸上摇晃。

那些尖锐的痛,噬骨的伤经年之后已无人能再从他的面上窥视一二,或许已连同荣辱一起沉淀在了他心中。

那是属于他的毁誉悲喜。

有什么忽然从眼角流落,抑制不住。

我看到他眼中一抹讶异,然后听他轻笑:“你哭什么?”

我转身抹干净脸,再回身,他已转头远望。望着远处正疾驰而来的马车。

马车在坡下停住。

他起身轻道:“我走了。”却不是对我说。

我看着他朝马车去,待他走近了,车上下来那人亟不可待地伸手揽住他的腰。

帝王的手,不论倾注了多少情,总挟着霸道。

他在三年前辞去相位,大明殿上坚决地把相印交给当今。

当今说,国不可一日无相。

他说,国只有不可一日无君。

当今收回相印,对着百官下诏,定国公文韬武略,功在社稷,特准上殿不参,下殿不辞,满朝文武如有不尊,代管朕躬。

从此,名副其实只在一人之下。

马车扬起尘土消失在我眼中。

当今用尽手段筑了一座铜墙铁壁华美无比的牢笼,最后只困住了他的身。三年前却只用一句话彻底囚住他的心。

当今说,别离开,你决定朕的喜怒哀乐。

十年,我看着多少痛最终在他唇边化成一抹淡笑,从容之间他还是我初见时的模样。

人说,定国公为人臣权贵登峰,此生无憾。

我说,他历经荣辱尝尽悲喜,独唱风流。

少年丰姿傲朝堂,代称相,惊四方。高床软枕,弃卧走边疆。纵此生死不自掌,断头见,又何妨?

十年忠义梦一场,无端祸,只身扛。百里狼烟,不堪社稷殇,指剑横扫胡虏王。风流事,平生畅。

半生风雨,半生荣华,坐看风涌云起,笑对荣辱毁誉,他是北漠最跌宕的风流传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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