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任护卫的车紧跟在前后。前面两台,后面一台。四辆黑头车结队行驶的情景,正是权力象征的最佳代言。
「待会儿有要事要处理吗?少当家。」
等到组长的车队再也不见踪影,香西向东原如此询问。
「没有。」
「方便的话,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要上哪去?」
「一块去品茶。组长以前替我引荐了茶道流派『仁贺保流』的宗主,他在中野设了一间名叫『苍月庵』的茶室,我从去
年底开始跟随里面的小师傅学习茶道。这位小师傅虽然年仅二十七岁,茶道方面的造诣已有相当火候,宗主也很为他这
位孙子引以为傲。我已经叫底下的人先联络过了,今天去茶室上课的弟子已经离开,我们正好可以去体验一下『浓茶点
前』(注:沏茶奉客的礼仪程序)。」
「浓茶?我这个人不学无术,只怕会贻笑大方。」
「放心,我也才学了一点皮毛,不过基本礼法我还应付得来,你只要跟着我做就行了。」
「是吗?」
两人谈话间,搭载各干部的车辆已陆续离开。森然并列在料亭停车场的大型黑色高级车,数量已减少了一半。
东原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答应香西的邀约。
和成田交锋留下的低气压还在胸臆徘徊。这种状况下回事务所,搞不好会把气出在组员身上。虽然对茶道兴趣缺缺,起
码可以散个心。
东原把自己的座车打发回去,搭上香西的座车。
出席集会场合时,宾士仍是不变的主流,就连东原自己也不例外,但香西的座车却是国产的Majesta。东原很欣赏香西
这种不盲目崇尚奢华的作风。对香西而言,车子只是代步的工具,与其要花上一千多万,还不如拿来多买一艘自己喜欢
的游艇。这种想法和东原不谋而合。东原也是连目录都没看,就直接叫车商随便送一辆过来。
朝中野行驶的车内,香西谈起『宗亲的事不过是成田一伙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宗亲少爷跟组织之间向来立场分明,贸然拱他出来继位,绝大多数组员都不可能同意。更何况,组长根本没那个意思
。」
「我也很想乐观看待这件事,不过父子天性,要是宗亲在成田他们的扇风点火之下改变心意,想继承少当家之位,说不
定义父会重新考虑。」
「可是少当家,大家对宗亲少爷是否有能力领导川口组,都抱持存疑的态度不是吗?」
「……或许是吧。成田自己八成也这么想。」东原迟疑而慎重地回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成田的目的打一开始就是想把宗亲当成傀儡,再只手遮天掌握组织的实权。」
深有同感的香西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东原直视前方叹了口气,默认了香西的看法。
成田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的野心和龌龊,委实让人不敢领教,虽说东原也见怪不怪了,还是会忍不住想当面问问他,
目己都不觉得可耻吗?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吧。
伹东原对宗亲的忌讳不单单只是如此。
「听说宗视小时候体质虚弱,有一段时期甚至没办法好好上学,这是真的吗?」
「是啊。直到国中他才慢慢恢复成正常人的健康状态,现在身体已经相当健朗了,这也是组长让宗亲少爷远离祖业的原
因之一。组长常说,希望他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好。」
「宗亲在哪里工作?」
「应该是一间大规模的家电用品裂造商。他比较没有定性,到目前为止换过三、四个工作了。不过他懂得临机应变又颇
有才干,现在好像也升到课长还是副课长的职位了。」
「也就是说,他是个随性但干练的人吧?」
东原回想起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宗亲。
得自母亲真传的瓜子脸给人清逸的印象。肤色白皙,五官柔和,略长的鼻梁和长眸弯眉——典型的曰系脸孔。有个卸妆
的歌舞伎男演员跟他很像。东原不记得那个男扮女演技同样入木三分的演员姓名,但每次见到宗亲都会联想到同样的事
。
尽管宗亲的相貌恬淡,还带点公子哥儿的气质,东原却感受到他身上隐藏一股不容小觑的锋芒,而不得不感慨果然虎父
无犬子。正因为他容貌斯文端整,偶尔透射出的冷酷和果决愈加彰显,就连见过无数大场面的东原都为之毛骨悚然。
他绝非轻易受人摆布的小货色。
从初见面的那一刻起,东原敏锐的直觉就警告自己最好别去沾惹宗亲。
也因此,他对成田扯出宗亲,企图利用他扩展派系势力这件事感到相当不安。
成田太小看宗亲了。宗亲如果认真起来,被利用的人反而会是成田。等到他察觉立场在不知不觉间早已逆转,恐怕为时
已晚了。成田跟他那帮同党**锓撬蔷逃勺匀。床辉敢饧阶橹蛭谇椎慕槿攵愕盟姆治辶选3商锏乃
啦么蛉肥捣巢皇し常蝗衔商锸凭湍艽哟朔缙嚼司病3商锏拇嬖诙宰橹砸灿泻玫囊幻妗?
东原经常告诫自己,一个人的眼界要放得深远。有些事分开来看或许负面,但重点要放在它对整体的影响。很多事情都
是一体两面。
不要随便把沉睡的狮子摇醒,这是东原如假包换的心声。
宗亲——并不好惹。这样的想法在东原心头挥之不去。即使他看起来是个循规蹈矩的普通人,但东原总觉得他脱下羊皮
,只怕会是个数一数二的狠角色。
陷入沉思的东原沉默不语,香西特意为他打气说:
「成田的事就先搁到一边吧。仁贺保流宗主家的茶室非常出色,组长也赞不绝口,我保证你会不虚此行,搞不好改天你
还会主动找我来参加茶会哪。可惜宗主今天外出了,不过小师傅优雅的点前跟宗主的庄严大异其趣,同样值回票价。他
已经有助教资格了,真的很不简单。」
「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你还真是乐此不疲啊。」
东原淡淡地挖苦了香西一顿,嘴角终于扬了起来。
宗亲的事暂时被赶出了脑海。
正如香西羡慕不已所描述的一样,仁贺保家名下六百多坪的土地上,耸立着幽雅气派的曰式庭园和茶室『苍月庵』。
「欢迎光临。」
东原和香西在佣人带领下来到玄关,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身穿土黄与墨绿染色和服、比东原料想中还要年轻的男子。
「初次见面,我是仁贺保织,请多多指教。」
男子跪坐在玄关深深鞠躬,一丝不苟的姿势自然合宜,可见这般礼数周全的待客行为是习以为常了。
「这位就是川口组的东原少当家。」
听完香西的介绍,织抬起女子般白皙细致的脸庞,漆黑的眼瞳直直望着东原。
「常听说少当家的大名,很荣幸能与您见面。」
仰头见过东原之后,又再次行了一礼。
越看越觉得那张雌雄莫辩的容貌彷佛会魅感人心。长而浓密的睫毛,小巧秀美的嘴唇。整体五官非常精致。乌亮滑顺的
长发宛如平安时代的贵族般在肩下扎成一束,低头时轻轻滑落脸颊的鬓发有种说不出的风韵。那柔贴的发丝加深了人偶
般的气质。以传统才艺为生的名门大户,通常给人脱离现实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这名男子不折不扣就是如此。
二十七岁照理和贵史同年,从外表却很难判断得出织的年龄。清新无垢的气质以及光滑水嫩的肌肤,说他是高中生也不
为过。然而他那老成圆融落落大方的态度,以及进退得宜、面对东原这么一个黑帮首脑仍不卑不亢的胆识,却也恰恰应
验了他的实际年龄。
「这么冒昧来访,真是过意不去。」
「哪里。寒舍的大门随时为各位贵客而开。尤其是香西先生来访,我们更是欢迎之至。
承蒙您的抬爱,把东原先生一并邀来。」
「我的事情是香西老爹告诉你的?」
东原想起织刚才的话顺口问起。
「……是的。」
织仿佛一时语塞,隔了几秒钟的空白才回答。或许是当着本人的面,不知该如何措辞吧。东原无可厚非地如此判断。
「我只是偶尔说说。」香西也略显尴尬地苦笑。「倒是组长一天到晚把你的事拿来跟宗主炫耀,小师傅搞不好听得耳朵
都长茧了。」
「这倒也是。」
织绽开高雅的微笑轻轻附和。
在前面带路的织,领着他们走过一尘不染的走廊,那柔美的背影吸引了东原的眼光。
「请先在这里稍做休息,侍会儿我再为两位好好介绍。」
拉开铺了深蓝色毛毯的四坪大厢房的纸门,将东原和香西领入房内之后,织便暂且告退。可能是去做茶事的准备了。
「很漂亮的男人。」
东原大剌剌地盘膝坐在毛毯上,把心里的感想实话实说。他不怀好意地推测,性好渔色的香西说不定已经染指过人家了
。香西一向喜欢俊美男子。
「嗯……是啊。」
没想到香西的反应居然迟钝到完全在状况之外,他把羽织仔细折叠好放在房间角落的置衣筐后,开始换穿为了突然造访
的客人而准备的足袋。东原也照香西的指示,换穿了茶席专用的五指足袋。那也是事先准备好的。
「你常参加茶会吗?老爹。」
「有空就会参加。」
香西在床之间前方正座,眺望着上面的挂轴赞叹不已。就连远眺的东原也看得出那是难得的逸品。对这类艺术品向来很
感兴趣的香西,几乎要爱入心坎里去了。整体散发着朦胧之美,以洒脱不羁的笔触绘制而成,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隐约
可见的枝木,左上方站着一只正要展翅高飞的白鹭。那清冽绝美的洁白给画面注入了鲜明的跃动感。
「这是菱田春草的作品吧。太漂亮了。」
「这个名字我听过。」
「是啊,他是知名的曰本画家,和横山大观等人并列为雅邦门下的四大天王。」
「这个挂轴应该不便宜吧。」
闲着没事随口批评的东原,将视线移到毛毯正中央摆放的烟灰盆。这也是相当别致的物品,想必同样价值不斐。
门外轻轻喊了一声『失礼了』,织用涂绘小托盘端了两碗茶水进来。
「这是清茶。请喝过后换上草屐移驾到腰挂待合(注:宾客等待主人邀请前往奉茶的暂停场所)。」
「那就僭越了。」香西恭敬地回答。
东原依旧是盘膝而坐的率性姿势,织却似乎不以为意。可能是认为只要无伤大雅,也没必要巨细无遗要求客人一一遵守
礼仪。最重要的在于精神,而非一味拘泥于形式。织以柔美的笑容如此默示后,行了一礼再次退出厢房。
织展现的洗练仪态让人看了也跟着精神一振。东原心想,有空学学茶道似乎也不错。
到腰挂待合的中途,必须经过通称为『露地』的庭院。
穿着竹皮编成的草屐,一步步踏着飞石前行。平坦天然石铺成的飞石上正洒着水,走不惯的东原本能地边走边留意脚下
,走在前方的香西则是步履沉稳,袴摆和足袋一滴水都没沾上。
「请小心别让露地草屐踏到泥地。」
否则弄脏的草屐就必须扔弃。
虽然略赚麻烦,但这么一步步走着,心情倒是渐渐沉淀下来。也许是置身远离尘嚣、寂然幽静的空间所使然吧。将凡尘
俗事暂抛脑后,沉浸在难得的安逸中,心情自然变得祥和澄净。
「偶尔体验一下,感觉还不错吧,少当家?」
东原心境上的微妙变化,香西似乎也察觉到了,进入腰挂待合就座之后,香西心满意足地这么说。
「……是啊。」
东原放眼望向庭园并不讳言。
静谧的空气围绕四周,仿佛连细语声都能远远传出去。
滴着水的石头、被水沾湿而更显浓绿的青苔,以及利用圆润硕大的天然石凿成的蹲踞(注:洗手石盆)等等,无一不是
巧夺天工,各自酝酿出独特的氛围。其中最让东原心折的莫过于石肌上攀爬着苔藓的蹲踞那趣味盎然的风雅。
位在更深处的茶室将呈现怎样一番风貌,也让人更加期待了。
「做我们这一行的,很少有机会像这样敞开心胸。我平常也流连在声色犬马中,不来偶尔洗涤一下心灵,搞不好哪天会
生了锈,到最后动也动不了。」
「想不到老爹你会有这样的想法,真是看不出来。」
「人不能光看表面啊,少当家。」
香西苦笑了一下,用一本正经的语调这么说。
这句话触动了东原的心。他也知道每个人难免会有一体两面。东原有,香西和成田也有,贵史也同样会有——。
他自然而然想到了贵史。那个人的事毫无预兆就浮上脑海。东原不禁有些困惑。
「怎么了?」
瞥见东原用力甩甩头,香西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担心他是不是身提不适。
「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才一说完,这次又想起了宗亲。真要说人不能光看表面的话,宗亲的落差恐怕是最大的吧。
「看来我精神上的修练还不到家。还以为心情放开了,一转眼又吃起回头草,想起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要跟老爹一样
进入四大皆空的境界,实在太难了。」
「这也没办法,你毕竟比我年轻太多,难免摆脱不了七情六欲。」
「嗯。」
「只要在进入茶室前,尽量把情绪归零就可以了。原本在进入露地时就该如此,不过我知道这太强人所难。小师傅今天
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省掉太繁琐的规矩。」
「但愿如此。」
东原自我解嘲地叹口气,把盘膝的姿势对调。
蹲踞传来的淙淙水声令人心旷神恰。
香西似乎只想当个解惑的被动听众,并不打算开口多问。
「我怎么都忘不了宗亲的事。」
经过再三犹豫,东原还是招供了。他和香西向来无话不说。尽管年纪相差一大轮,习惯和观念也大相径庭,但不可思议
地两人在许多方面都很合得来。虽然没说出口,但东原对香西的依赖有目共睹。他早默认了,香西对自己而言不可或缺
。
「你想的原来是这个?」香西意有所指地答腔。
「不然你以为是哪个?」
「说句老实话,你可不要生气啊。我以为能让你念念不忘的,除了你青睐有加的那个社长,没有别人了。」
「……哦。」
原来是在说遥啊。不知怎地,东原心头暗叫了一句好险。
就记忆所及,他并没有跟香西提过遥的名字,但行事缜密的香西,应该早就调查过遥的事情了。东原欣赏遥是事实。两
人常去打高尔夫,还一度结伴出国,这些事不可能没传进香西耳里。
之所以松了一口气,是因为香西猜的如果不是遥而是贵史,自己恐怕有得尴尬了。
他跟遥之间的来往一向公开,但和贵史之间却反其道而行,尤其私密部分更是谨慎小心,除了贴身随扈外,绝不走漏半
点风声。两者之间的差异是否在于一个没上过床,一个则发生过关系,东原自己也无法断言。香西虽然知道贵史的存在
,但他相信香西还不至于掌握了两人的关系。冷静想想就会知道,香西此时提到贵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自己竟然
一时不察,莫名其妙捏了一把冷汗。
「你少瞎猜了。」
这件事确实与遥无关,东原的语气自然理直气壮。不过,这样强烈的否定也可能让对方认为自己作贼心虚。
不知香西是如何认定的,只见他微微眯起盯着东原的眼睛,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与其说他怀疑东原的话,东原为宗亲
的事如此烦恼或许更让他意外吧。
「难得看到你这么神经质。」
「搞不好是老天爷给我的预兆。」
「我倒认为宗亲对组织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当事人没那个意思,成田他们就算意图不轨,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