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及。
正思量间,忽然感到车身微微顿住了。隔着车帘,隐约听到守门侍卫的询问声。心道这些日子南北正处于战争之势,城
门戒严自是非同寻常。然而直至马车再度缓慢前行,却未曾听到那车夫的答复声。暗自猜测许是萧沄给了那车夫什么信
物,纵是守门侍卫也无法阻拦。这便无从知晓了,也亦自知无需挂心。
唯一清晰感觉到的,便是自己正离北方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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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半醒间不知颠簸了多久,身下忽然感到急急一顿。睁开眼,感到窗外已有些许明光微微透入。
撩开门帘,见马车已停在一条河边,那车夫正站在一旁给马添食。
心知萧沄许是示意将我送至此处,便纵身跃下,向那车夫拱手道谢。
那车夫微微点头回礼,却不言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包银两,又解下自己方才喂的那匹马,连同缰绳递一并递到我手中
。
我刚要再度道谢,却见他指着自己的口和耳摆了摆手,又再度朝东面一指,这才忽然会意。心道萧沄做事果真干净利落
,连车夫也要选择聋哑之人,以免走路了风声。于是接过他递来的东西,只拱手一番,聊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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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旅繁忙,车水马龙。十里扬州,到底是华盛非凡,打马缓缓行过街市,竟未感到丝毫战争的痕迹。
然而便是自此处沿汴水北上数百里,那宋、汴二州,应尽是一派硝烟火海罢。却不知经了这数日,战况又有何转机。
自城郊下车之后,便马不停蹄地朝东赶来。此处是南周最大的商贸中心,漕运繁忙,四通八达,若要寻得沿汴水北上的
船只,也非此地莫属了。
从离开建康的那一刻起,我便深知自己对宋、汴二州的战事是决不能袖手旁观的。且不论萧沄所说的那水陆两用之军是
否属实,便就那司马洛那徐一贲二人联手,加之十万兵马,也绝对是不容小觑的。
驻马而立,目光在岸边来回扫视着,却无意中触见一处人潮聚集的地方。远远地瞥见了公示栏上一处显眼的告示,犹豫
了片刻,还是打马朝那边走去。然而近了些,隔着攒动的人头窥得其上寥寥数语后,身子却僵硬在原地。
原以为这会是萧溱清醒之后通缉我的告示,然而却不尽然。那黄纸黑字上分明写着,户部侍郎韩楼,被查证私贪白银万
两,依法当诛,但念其有功,贬为庶人,禁足终身。
周遭围立的人群中议论之声不断,夹杂着粗鄙的诟骂,直直指向告示中人。
我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只觉粗糙的纹路隔得掌心生疼。
以韩楼之性,是绝不会为了区区几个钱财而蔽了双目。然而贪赃之事,身陷其中,有时却也是难以说清的。
我不知萧溱醒来,知我欺他并借机逃逸之后会作何反应。但心中却已再清楚不过,韩楼此事恰在我离开之后,又如此大
张旗鼓地加以公示,这分明……是萧溱的胁迫之举。
禁足终身。
我目光缓缓扫过这四个字,挑起嘴角笑了笑,只觉滋味复杂。
萧溱,你深知我此番一别就绝不会回头,却还要这般固执地拿韩楼作赌注么?你以为,只要韩楼在你手中,我便终是无
法自如施展,受制于你么?是赌我放不下一个“义”字,定会掉转马头相救于韩楼,还是赌你自己放不下一个“情”字
,定要不择手段囚我在你身边?
忽然笑出声来。
或许此番,我却定要赢下这赌局。此身如箭,已在弦上,再无退路。
猛然干脆地掉转马头走远,并未再回顾那告示一眼。
再度握紧了缰绳,暗自叹了叹,终究是连累了韩楼。只能在心中盼他能宽谅于我,盼以他之才智,定不会让自己处于不
利之境。
念及萧溱,不由刻意地笑了笑。此番,我既已这般置“义”于不顾,那么,你也勿要再执着于那个“情”字了罢。
朝着岸边未行几步,便听闻身后隐约有人唤我。
转过身子,见一个苍蓝衣衫的人站在不远处,正定定地朝这边看来。见我回头,立刻一拱手。
观之服饰形貌,举手投足之态,倒有几分类似于江湖侠客。我略一迟疑,扯了扯缰绳,驻下脚步朝他回了一礼。
“若未猜错,兄台应是识得那告示中人罢。”他徐徐走近,在我面前站定,从容一笑道。
“兄台又为何会作此猜想?”我松了松紧握缰绳的力道,抬眼亦是淡淡地对上他的眸子,一刹那周身却如电袭一般僵了
僵。
那狭长的眉目,深不见底,竟和一人相像至此。
“大抵是因为我亦识得那人罢,”那人徐徐一笑,忽地朝前走了几步,看着我幽幽道,“所以对独孤将军此刻心绪,兴
许倒颇能感同身受。”
我暗自一惊,观之神色,心知此人应非等闲。朗声笑了笑,道:“这么说来,我与兄台倒是有缘人?”
“有缘与否,一叙便知。”他的笑云淡风轻地自面上掠过,“只看兄台肯否作陪了。”
我目光落在他眉宇间,心内忽地生出一念。顿了顿,冲他拱手笑道:“既是有缘人,兄台相邀,又岂有推拒之理?”
他看着我,嘴角挑了挑,露出了比方才明显许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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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二楼一间名为朔风的雅室里,我与那蓝衣人对坐而酌。
天下奇闻,民间轶事,他一面饮酒,一面和我随意地谈论着。转眼间,酒坛已空了大半。
我握着最初斟下的那杯,偶尔开口,多是笑而不语,心中却对此人愈加多了几分兴趣。
他既知我是独孤鸿,想必对我的了解也远非于此。提及韩楼之事并着意邀我来此,定是有其缘由。然而方才却一直谈及
无关之事,倒好象有意等我先开口一般。
“独孤兄为何不饮?”许是见我凝神半晌,他端详了我片刻,笑着问道。
“虽不知兄台何来此称,”我这才举起酒杯,在唇边顿了顿,“不过,独孤鸿已死。如今,只有秦远。”
他朗声一笑,又径自饮下一杯,“独孤鸿也好,秦远也罢,不过称谓而已,应是无需太过拘泥。”
“既如此,兄台何妨报上姓名,让我对兄台也好有个称谓?”我说罢才缓缓饮尽了杯中酒。
“若你定要知道,”他低声一笑,淡淡道,“在下……萧冷。”
我看着他的神色,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手中空杯一滞,不觉又施力握紧了些。听闻他方才所言,目光再度游移
在他较之那人稍稍粗犷些的五官之上,回忆里一些琐碎浮起,已顾不得追昔抚今什么了。只是对此人,心头忽地更添了
一分让自己都有所怀疑的猜测。
他见我如此,并不惊讶,反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秦兄何故失神?”
我闻言回过神来,抑了抑那些无谓的心头之感,随意笑了笑,道:“实不相瞒,萧兄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故人?”他淡淡挑了挑眉,虽是问句,却不见他语气中有任何惊讶之色。
我徐徐笑道:“许是巧了些,那人与萧兄不仅有几分相似,便连姓氏也是相同的……”边说边盯着他的眸子,意欲从中
窥得些什么。
然而他听闻我这般试探,却忽地放下酒杯朗声一笑,道:“无需你言,我知你话说所指乃是何人。”
我未料他忽出此言,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却仍是问道:“不知萧兄所想乃是何人?”
他如那人一般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波澜,顿了顿,淡淡道:“便是当今皇上,我的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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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时辰之后,酒坛遍空。我自觉有些微醉,然而神智却愈发清醒。
此时此刻我才忽然觉得,之于如此坦诚不羁的人,自己最初那番小心翼翼的试探倒真是多余之举了。或许是在南周异国
那诸多的不如意中浸润了太久,已惯于那过度谨慎的行事作风。不过,在与此人相处畅谈这些时辰后,自觉胸中曾经的
豪气干云似已被唤起了大半。
萧冷,乃是萧泠去掉一点之别名。起初我观其容貌,闻其姓氏,又度量其对我在南周情形之了解,心下虽揣度他大抵与
皇室有所牵连,却着实未料他竟是南周众所周知已故的三皇子。故适才听他突然坦诚相告,心下着实难掩惊讶之情。
然而数语之后,那番惊讶之情却又尽数转变为钦佩。
萧泠与萧溱同为容贵妃所出,然而十几年前一场不为人知的宫变使他险些丧命。他辗转几番流落于宫外,好在被一人所
救,并与那人之子相识。这些年来他知晓自己身世,却只是习得了些旁门之术,变转了姓名,行走于江湖之中。
那救他的人乃是韩远之,而韩远之之子,便是韩楼。
竟是韩楼。
我闻言一愣,又听他徐徐道,数十年之后,待他和韩楼都长成之时,二人之于天下大事的见解却出现了分歧。萧泠之见
与韩远之趋同,以为南北均势,是为安宁,故主张尽力维持这般秩序。然而韩楼却认为此种安宁绝不能长久,除非天下
一统,否则不过一时苟安。而纵观南武北文之势,韩楼以为南周马上天下,武力之国有暴虐之嫌,而后殷一统天下,以
文治国,却应是福泽苍生。
于是后来,韩楼前往后殷入仕,萧泠游走江湖,二人就此别过,失了音信。然而数年前,他无意中发现韩楼竟辗转于南
周为官,惊讶之余一番查证,始知内情。然而正因如此,心知以那人不计后果,将自己置于险境的作风,却愈发放心不
下。于是便留在南周,想方设法暗中相助于他,替他化解各种危险。此事韩楼虽全然不知,但萧泠却早将我更名留于南
周之事了然于心。
我听闻此言默然良久,心内不由慨叹不止。回顾起韩楼坐罪贪污,却只是流放;周逸材东窗事发,却未能让他暴露身份
……其他种种,不论何种方法,或许都有萧泠参与其中罢。
叹了叹,以其谈吐,心道以他惊采绝艳之质,天下之大何处不能有所作为?但他却选择隐姓埋名,执意相助一人。
本想问其原由,抬头凝视了他看似淡然之色,却只是笑了笑,问了另一个问题:“明明近在咫尺,为何却不回南周?”
他徐徐一笑,摇首淡淡吐出四个字:“无意于此。”
我顿了顿,道:“以你之才,应能助你皇兄一臂之力。”
“相助何事?北上攻打后殷,一统天下?”他挑了挑眉,自顾自地笑了笑,“我知他并不需我相助。”
我闻言,再度念及战事,无奈一笑,叹了句“确是如此”。
“那么你打算如何?”萧泠忽然问道,“此番既离开了皇兄,便将与他兵戎相见罢?”
我看了看他,不知他忽出此言,是否已知晓我与萧溱之事。然而又自嘲一笑,那般已是旧事,早已无足重轻了。便缓缓
颔首,道:“既曾为后殷之将,便不能如你们一般自抉立场。此番只求能尽一己之力,挽回些颓势。”
他低低一笑,又抬头看着我,爽朗道:“若换做我,亦当如你这般。”
闻他此言,心中反而有几分百感交集。笑了笑,问道:“你可知近来战况如何?”
“西面南周已将光州之兵移师寿州,后殷立刻攻城,不日即克。”
我沉吟片刻,道:“这应是应是无奈之举了。光州往东攻进需费些时日,若能趁此时机于东路有所建树,或许能逼迫后
殷大军北退,以保洛阳。却不知东路情形如何?”
萧泠缓缓摇首,道:“尚不清楚,但毫无疑问,确是至关重要了。”
我站起身来,“事不宜迟,我应动身了。”忽地意识到,若不及早赶至宋州,将南周水军实情告知守军,恐怕两军交战
起来,后殷将处于不利之势。
忽地又想起什么,低首看着萧泠问道:“韩楼之事,你将如何?”
“我此番寻你,便是望你无需牵挂。”萧泠反是从容一笑,“我自有办法。”
许是见我微微敛眉,他顿了顿问道:“你还记得那腿伤之事么?”
第三十五回:白衣筹马
我立在船头,远远南顾。
岸边来回涌动的人流渐渐变得渺小,最终隐没在暮霭迷蒙之中,化作远远山岚形迹中的一点。最终视线中只剩一片江水
浩荡,望之无际。
心境猛然为之一阔。
千重浪淘不止奔流间,终于真切而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步步离南周远去。忽地忆起那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
客”,或许只有身处这一派空阔之境时,才能忽地感慨一二。
百川东到海,千载如一日,却知见证了多少兴衰成败?自己身处的这硝烟四起的南北之争,千百年后会不会也留下些只
言片语,尽入渔樵闲话?
闭了眼,江流之声愈发清晰。原本强抑在脑后的种种忽地也随之翻涌出来,笑了笑,心道这一江之隔,便足以斩断一切
了。
方才萧泠之言犹在耳畔,也终于能放下心来,安然离去。
原来彼时,我右腿突然失了触感,并非狱中受刑所致,却竟是这萧泠略施小计之故。他通晓奇门异术,扮成前来医治我
的御医,以一根银针封住右腿经脉,便足以使其如残废一般。
之后,韩远之出现,向萧溱自荐行医,便有了萧溱带我踏雪寻医的那一事。
“却是为何?”我听罢,心中不解丝毫不亚于震惊之意。
“此举在独孤兄看来,或许有些荒谬了。”萧泠看着我,淡淡笑道,“这原由,一是韩老有意借机一会独孤兄……再有
,便是换得皇兄一个许诺。”
我忆起那日听得韩远之对萧溱说的那不忘约定之事,忽地明白了什么,缓缓笑道:“我彼时不过降将一名,韩老要见我
,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行这番冒险之事?如此看来,那许诺或许才是你们所图罢。”
“并非如此,”萧泠缓缓摇首道,“韩老在得知独孤兄降南周之后,心中生疑,执意一见。而那许诺,实是我之一己之
私而已……”
我观其神色,心中似是明白了一二,顿了顿犹豫道:“那许诺……可是为了高望?”
“正是。”他笑了出来,“乃是保他性命之请。”
我闻言,看着他愣住片刻,许久才道:“你早知……会有今日?”
他徐徐笑道:“以他那般不计后果地孤身在敌国,迟早会置自己于险境之中。”
“既如此,为何不干脆将他带出?”我迟疑片刻,道,“这般岂非让萧溱生疑?而他又会果真信守那许诺?”
“此言自韩老口中说出,不过一个父亲爱子之请,并无不妥。”萧泠淡淡回道,却似避开了我之前那一问,“再者,我
自知皇兄虽多些城府,却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我闻言忽觉他最后那句话竟似着意为萧溱辩解着什么。思绪恍惚片刻,回神笑道:“你何意如此相信?”
他低低一笑,却不作答。
我端详着他的神态,那一刻竟有些不解。他对萧溱究竟是何感情?明明关注,却不愿现身,明明相信,却暗中算计。
我看着他片刻,心中忽然感慨丛生,不由缓缓问道:“高望一心为殷,终会与萧溱为敌,你这般……到时却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