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表,你将如何?”那一瞬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或许多虑了,纵然他已是丞相,我已是“罪人”,宇文师还是宇文师
,独孤鸿也依旧是独孤鸿,或许一切并没有改变什么。他肯信我,便是最好的明证了。
“我欲亲自前往旅镇一趟,如果迅速,来回亦不过数日时间。子翩,你不介意陪我同行罢?”
我微微一怔,还未及反应,只见宇文师微微一挑嘴角,却又很快站起身来走到几案边,从怀里掏出一副地图铺展开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只见他弓着身子,正自顾自地用手在其上比划着什么。
俯下身子看了看,见他的指尖在亳州处不断地画着圈,一会儿又挪到陈州一带,点了点,又指向汴州,最后落在徐州一
带,又漫无目的地继续打着圈。便一直在这四者之间徘徊不定。
虽然未置一词,我却立刻知道他心中所想。思索了片刻,在他身后道:“若速调兵马,依我之见,自然是就近为上。只
是却不知这三处所驻扎兵马如何?”
宇文师似是有些惊讶地回身看了看我,随即又懒懒一笑,道:“确是如此……我欲在出行之前,先尽快向周围城池之守
将借兵,以备南周军队突袭。”
“若皇上不允,又当如何?”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宇文师语气听来淡淡的,“此事若禀明皇上,恐要坏事。我以打算私人之交,陈明厉害,
加之丞相之名,拆借兵马,亦并非难事。”
“也只能如此了,此事如今已是刻不容缓,确要尽早行事。”
宇文师微微颔首,随即伸手指着地图,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此次后殷出兵,已近倾巢,城中所剩兵马,着实为数不
多。亳州两万,陈一两万,徐州两万;汴州乃洛阳东面重镇,守军稍多,却也不过三万。何况精兵已征集做出征之力,
城中所剩,虽不是老弱病残,相较之下,却也难免有些差池。”
我闻言沉吟道:“算上宋州的两万兵马,纵是五州兵力加总,其数也才刚好与南周大军持平。此战,看来此番以少敌多
,许是无可避免了……”
“何况将这些兵力全数借来,本就不可能。”宇文师喃喃补充道,顿了顿,语调忽然低了低,似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若真能让几个城池倾巢而出,倒或许真能解此处之围……”
我见他这般,虽心知他许是已有盘算,不过听闻方才所言,却有些教人捉摸不透。不由哑然失笑道:“高望不会真打算
让他们倾城而出罢?”
“有何不可?”宇文师嘴角一挑,站直了身子,目光仍旧落在地图上,“虽有些险,但或许值得一试。”
我的目光随着他游移在宋州周围一带,听他此言蹊跷,不由皱了皱眉问道:“公表意欲如何?”
宇文师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徐徐一笑,道:“不如称其'田忌赛马'之策罢。”
第三十八回:待敌之策
三日后,我和宇文师一人骑上一匹快马,悄然出了宋州城。
宇文师前来此地,乃是奉了建盛帝秘旨,以确保洛阳无恙。此原本就属机密之事,除却陈忠外,也只有几个随行的几个
小官吏知晓。宇文师吩咐过他们缄口,便只说有要事急需出趟远门。小官吏们不敢打听他的去处,只纷纷说丞相大人这
般独自出门实在不安全,若出了个三长两短皇上定要怪罪下来。宇文师听罢倒顺水推舟地把我往身前一拉,得意一笑道
,此乃贴身护卫是也。又顺口给我胡诌了不少头衔,说这是他千方百计寻到的江湖侠客,武艺超群足以保他安危云云。
那几个官吏把我从头至脚仔细看了个遍,虽然极度怀疑,但终是拗不过他们的丞相大人,最后只得点首称诺。
离开之前,宇文师首先命原先赶来增援的三万水师暂驻汴州。接着又连发数封密信,分别以加急之速送至亳州、陈州、
汴州、徐州、以及颍州。此便是他先前所谓的“田忌赛马”之策。
赛马之事,以惯例往往讲究同级相争,既上、中、下等马之间互为竞争。而田忌之策,乃是以己之下等马对彼之中等马
,虽暂落下乘,然随后即是己之中、上等马分别对彼之下、中等马,便是胜券在握。此策历来以“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为人称道,然而宇文师却是取其“易位”之说。以下、中、上等马分别易上、下、中等马之位,由是方能取胜。而他
的调兵之策,亦是如此:亳、汴二州相隔宋州最近,便将其兵士尽数调遣前来,只留千余人驻守城中。粗略算来,五万
之众,加之宋州两万,便有七万。虽不及敌军十万,但也足解一时之需。同时,令宋、颍二州各分一万兵马,调至亳州
,以解空城之危。此策虽是一步险棋,然而六州兵马风动,却亦足以扰乱敌军视线,以掩饰后殷真正意图。
我心中暗道这两年过去了,宇文师用兵奇险却似更胜当年。其实知晓他若非已信我不疑,又怎会如此劳师数万,大动干
戈。此番亲自前去,多半是为了探探虚实,看有无破绽可寻。只是,虽然宇文世家在后殷廷内根深蒂固已近百年,近来
更是世代为相,执掌重权,故在朝中的根基自是不容小觑,但心下却仍不免有些疑惑:仅凭他一纸书信,便真能不经过
建盛帝之意,便在六州之内,随意调动起五万兵马?
然而这终究只是疑惑罢了。他既然信我,我便不当对他生疑。何况我也知晓,小觑了这宇文师,从来都不是明智之举。
“子翩,照此看来,赶到旅镇至少需待到明日午时了罢。”宇文师突然拉了拉马缰,放缓了速度,仰头看了看已经薄暮
的天色,回身冲我道。他换了身普通的白衫,褪去了些雍容贵气。不过许是由于眉宇间那无时不在的悠然清闲之态,此
刻看起来倒依旧有几分富家纨绔公子的样子。
这一路除却经过几个小镇时略略歇了下脚之外,其余时间都在不停地赶路。回思起来,倒比过去大队行军要快上很多。
然而只是匹马之力,再快也无法再一日之内便赶到旅镇。
我远目望了望,落日余辉下,前方一座小镇朦胧可见。打马上前同宇文师并行,扬鞭朝那处指了指,道:“前面似是一
座镇子,不如今夜在那里歇脚罢。”
“罢。”宇文师点点头,索性任马慢慢地走,而自己则随着马身的颠簸,身子随意而慵懒地晃来晃去。
我见他这突然闲适下来的样子,不由调侃道:“此行劳碌,倒苦了丞相大人了。”
他哈哈一笑,转过身看着我,“有子翩做护卫,又有什么可担心的?”眨了眨眼,又道,“纵是累瘫了,也有子翩背我
回去。”
我跟着他放慢了马速,亦是一笑,还嘴道:“只怕丞相大人千'斤'之躯,区区独孤鸿可难以胜任了。”
宇文师看着我愣了片刻才会过意来,很快又是一笑,似是有几分感慨道:“两年未见,子翩嘴上的功夫倒是更胜当年啊
。不过……”面上的笑意似是不着痕迹地敛去了几分,慵懒地声音里透出几分别样的情绪,“子翩在外还是勿要这般自
称,恐为人识破。”
我看着他片刻,随即无奈地笑了笑,道:“多谢公表挂心了,这一路,自称……秦远便是。”心内的无奈却远比面上表
现出来的多出无数。自己又几曾料到,纵是回了后殷,却依旧需得假借这“秦远”之名。然而提及这名,就好比在记忆
里撕开了一道裂缝一般,突然间许多事便顺着这裂口汹涌而出,冲得脑中一阵恍惚。
“秦远……”耳边听得宇文师将这名在口中念了念,才很快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神。瞥了瞥他,却无法从他懒懒地目光
中窥出什么,便自己赶紧笑了笑,道:“说到此,公表堂堂丞相之名,已是如雷贯耳,应是绝不亚于区区独孤鸿罢?不
如也换个称谓,以防不测?”
“子翩倒拉着我跟你一起更名改姓了。”宇文师闻言笑着调侃道,随即皱着眉头想了想,“我不过我可不能如你那般,
随口便能诌出个名儿来。这名儿可不能土了,倒与我气质不符了。不如……”
我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却听得他声音低了低,忽又看着我懒懒笑道:“不如……叫韩楼好了。”
******
到了客栈天色已暗,奔波了一整日二人都有些乏了,晚膳之后宇文师提议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动身。于是便各自关门回
房。
房间窗口临着小镇的主干道,月光如薄纱如流水一般,肆意铺陈着夜色的宁静。我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床帐顶端已有些
灰暗的绣纹,却始终没有半分倦意。
几个时辰前,宇文师那看似随口说出的名字,在我脑中牵引出无数不可抑制的回忆。回想起在韩楼面前提及宇文师时,
他面上似是一闪而过的几分异样。彼时并未有所在意,而如今追思起来,却反而格外清晰。
隐隐觉得,宇文师说出那个名字绝非巧合,思索再三却猜不透其缘故,以及二人可能有的瓜葛。然而方才自己不知为何
,没能及时开口问清。终究只是愣了愣,颔首一笑附之,顺带掩去了心中无限的讶异。
我以为自己此番回来,与他再见如初,应是不当有所保留的。但不知为何,却终是没能如此。许是南周里那二载囚居般
的生活,已让我惯于三缄其口与聊且旁观罢。暗自叹了叹,心道不若明日问个清楚,才能解开这个心结。
正思量间,却忽然听闻窗外一阵车马喧嚣之声。凭借尚存的作战经验,听闻其声,度其马匹应有数百之众。
忽然一个激灵,立刻翻身下了床。打开窗子,只见昏暗的夜色下,无数马匹正在几人的牵引下缓缓走过街道。
观此我不由一笑。今日运气着实不错,正好撞上了这扮作马贩的周军。看了看马队末尾跟随着的大轿,心道这定是个重
要人物。
心中忽生一念,便赶紧套上外衫出了门。经过宇文师房间门前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决定独自行动。
******
借着月色,隐约看见前面的马队正在不远处有条不紊地缓慢前行着。
我见状挑起嘴角笑了笑,忽地扬起鞭子,狠狠地朝马身上一抽。身下的马吃痛地嘶鸣一声,失控般猛地超前冲去,一转
眼已经追上了周军马队。
几个赶马的人闻身纷纷回头朝我这边看,我冲他们一笑,忽然掉转马头,又是一鞭子,下一刻已经连人带马地冲进马队
。一面冲还不忘左左右右地在临近的马身上挥上几鞭,马匹之间的惊吓顷刻间传染开来,一时间嘶鸣阵阵,惊走四散。
事发突然,赶马的人一下子慌了神,纷纷奔走追马而去。我猛地一提缰绳,横过马匹,挡在了队尾的轿子前面。那几个
轿夫定住了脚,时不时惶恐地回头看看轿子,却没有得到任何吩咐。便只能这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看着我。
“在下一时不慎,冲撞了马队,还望阁下见谅。”我朝那轿帘一拱手,淡淡笑道,自知话语中远没有什么歉意,“不过
上苍有好生之德,在下无意中放了马,倒也算替阁下积些功德了。”
帘子后没有声音,但却能感知到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已被他悉数听去。轻轻哼笑一声,又道:“不过,功德虽攒下了,
但跑了马匹,少了军马,司马大人恐怕要怪罪罢……”放低了声音,却依旧未听到轿中人的反应,顿了顿,继续悠然道
,“如此也无妨,阁下回去不妨告诉司马大人,说他暗中策划之事,后殷已然知晓。宇文师倒是很期待与他战场相会。
”
“宇文师?后殷丞相宇文师?”轿中人依然沉默,但那几个轿夫却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这人……这人是谁?不会?”
我自知意图已为那人所知晓,此刻便缓缓打马走到一旁让开道路,作恭敬状朝轿子一拱手道:“耽误了阁下赶路,不胜
歉意。于是后会有期罢。”
这时,轿中才徐徐地传出一声轻笑。接着那人低低地吐出一个字:“走。”
轿夫如梦初醒,稳了稳轿子赶紧继续往前走。
我如木雕一般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轿子从面前擦身而过,那一刻竟又陷入一片恍然。
那声音,毫无半分慌乱,从容之中反倒有几分睥睨傲然之意。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应声在脑中勾勒出一人的形象,但恍然
之间,终究只落得一片空白。
不,不可能,仅仅是声音而已。一定是我听错了,定是如此。
我恍惚地立在长街的这一头,看着轿子一直远走,逐渐隐没在夜色中。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懒懒的轻笑,回过头,看见宇
文师摇正晃着身子走了出来。
“好你个公表,半夜三更不好好歇息,倒藏在暗处窥伺!”我瞥了他一眼,立刻笑道。
“也不知是谁大张旗鼓,弄得满街尽是马嘶之声,还怪别人不好好歇息?”他佯装嗔怪地用手点了点我,又道,“还有
,好你个子翩,竟敢拿我的名号四处招摇!”
“你此刻不是自称韩楼了么,倒哪里还有宇文师在此?”我恢复了神智,亦是徐徐笑道,“不过比起独孤鸿的恶名来,
宇文师自然是响亮许多。公表自然不会介怀借我一用罢?”话已出口,才忽地意识到,那“独孤鸿”之名,或许真将在
自己如此的自我调侃之中被逐渐弃置,销声匿迹。终有一日散入尘土,也许纵是自己,也要忘却了。
“子翩你已先斩后奏,再说还有何用?”宇文师哼了哼,又忽然问道,“方才那轿子之中乃是何人?我初还以为今夜时
机难得,你倒要擒下他的。”
提及轿中之人,方才那一声轻笑和那简短的一字又再度浮出脑海,思绪不由乱了几分,却又不愿过多思考。赶紧笑了笑
,道:“据我观察,那人许是中等以上的官吏。如此之人,不放走作通风报信之用,岂不可惜?”
宇文师笑着微微颔首,又似是别有深意道:“不过方才听子翩将我知晓司马洛阴谋之事告知那人,岂非是故意放出风声
,迫其改变策略?”
我闻言徐徐笑了笑,道:“宋州此战,无非水陆二法。于南周而言,二者皆可,然而之于后殷,五万水师,加上暂驻于
汴州的三万,总共便是八万水军,然而观之陆军,若调遣完毕,大约七万之众。”
“如此观之,水战或者陆战,差距倒并不太大。”宇文师沉吟道,“那么在你看来,司马洛将如何决断?”
“我亦不知。”我反倒并不在意一般淡淡笑道,“倒是希望早日知晓其决断。”
宇文师开着我,起初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不过很快面色沉静下来,亦换做一副慢条斯理之态,笑道:“子翩,原来你
心中还暗藏这番心思。”
我一笑,反问道:“何种心思?”
“若这水陆两军人马加总,便足有十五万之众,此便是后殷之优势矣。”宇文师思量片刻后,缓缓道,“若司马洛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