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意 下——楼上黄昏
楼上黄昏  发于:2012年0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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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他笑了笑,但忽地又想起被这昏迷湮没至脑后的太多事来。比如,他为何会此时出现?又是如何将我带离囚室?

原本等待我的东市腰斩又将如何?再有,便是再久远一些的,他为何突然放弃了南周残存的半壁江山?突然消失又是有

何缘由?最后,便是……韩楼,韩楼又在何处?可是真如我所料一般和他一道离开了?

还有便是……萧溱,我既被带至此处,那萧溱此刻又如何?

念及此,不由一把抓住他的臂膀,意欲急急开口询问,然后话到嘴边,却全然没了声音。

愣了愣,随即慢慢地松开了手,只能低低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到底还是无法习惯这样的自己,总会忘记自己再也不能开

口的这个事实。

原本万念俱灰地以为自己已根本不需要时间再去习惯,然而事情至此,却意外地走向了我始料未及的方向。

“独孤鸿?”萧泠有几分狐疑地看着我,但随即笑道,“你定是好奇,我是如何将你带出的罢?”

我顿了顿,慢慢点头。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喉间,淡淡地朝他摆摆手,算是回应了他之前神色中的狐疑。

萧泠看着我慢慢皱起眉,突然,一把抓住我臂膀道:“独孤鸿,难道你被……”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即使无需言说,观其神情,也知他已经明白。

“未料那宇文师竟狠心至此……”萧泠微微握紧拳,咬牙道。

我却若未闻一般,只是拉过他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飞快写下“萧溱”二字,然后抬眼定定看着他。

“独孤兄勿要担心,”萧泠笑了笑道,“我们定会将大哥带出。”

“我们?”我皱起眉,顿了顿,在他手心继续写道,“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独孤兄若能开口,只怕定要怪罪我当年将大哥的江山弃置不顾罢。”萧泠笑着叹道,“可是若无当年的诈死,今日又

岂有胜算可言?”

“当年韩楼去往南周见到我,第一句话便是劝我放弃南周的半壁江山。而我立刻便答应了,因为我知道,他随奉宇文师

之命,此行却绝非为他而来。”

“我和他之所求,打从一开始其实便是一致,只不过他崇文我尚武,故行歧路而已。况且大哥大败之后,残兵疲敝,已

绝非彼时后殷之对手,此点我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统一天下的虽不是南周,不是大哥,但能得太平,却已是我之所愿

,想必韩楼亦是如此罢。”

我看着他,心下忽然感慨万千。心知自己一直以来所处的两难境地,不过是在情与义之间的挣扎而已。在南北之势分崩

离析之前,我一直固守着后者。然而此刻我才发现,萧泠所面对的,却是天下和家国,一方是自己心之所愿的太平,一

方是自己骨肉至亲的兄长。而这两相背离的情形之下,他最终选择的确是前者,这岂非比舍弃情而选择义,更需一番煎

熬?

“故我和他相约之下,在大火中逃遁,之后隐姓埋名北去。”萧泠叹了叹,继续道,“只可惜,此事不得不隐瞒于长公

主,她性情刚烈,绝不会轻易降敌,便……”顿了顿,又道,“这一年来,我一直暗中关注着大哥和你的情形,伺机将

你们救出。直到得知你即将问斩的消息时,自知此事已迫在眉睫,便联系了旧时混迹江湖时的好友杀入狱中,而我则单

枪匹马地将你带出。”

“这些江湖朋友个个身手不凡,足以以一当十。既能自牢狱中将你救出,便不难闯入大哥府邸,所以孤独兄自然不需担

心。”萧泠慢慢道,“自知独孤兄万念俱灰,一心求死,也许不愿轻易离开,故牢狱之中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见谅。

由于无法开口,我只能淡淡地听着萧泠有如自言自语一般地描述,末了除了一笑,却也做不出任何表情来。彼时在牢狱

之中,若当真认出他来,也许我当真不会喝下那酒,亦不会随他离开。

因为那样毫无疑问,会将萧溱推向死途。

自知自己已不可能放下,故也许到死,他都将成为我的牵绊。

我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切根本不真实不足以置信一般。原本已舍弃了所有的奢求,所剩不过必死的决心而已,

如今事情急转直下,竟突然让我有了一分祈望。

得一知己,两相青山红尘。执子之手,从此身后不顾。

如此也许,也许已不再渺远得无法想象?

心下立即随之腾起一种无由的感慨。我不由得皱起眉,抬头看着萧泠,正待说什么,余光却瞥见窗外一抹朝阳蓦地划破

云层,有几分刺眼地投射进室内。

耳边突然就想起,那日同萧溱所见最后一面时,他那一句低缓深沉的“独孤鸿,保重”来。

整个人霎然如遭雷击。

我忽地失控般一把抓住萧泠,在他手上飞快写下四个字——“去救萧溱!”

第五十七回:平生如梦

“独孤鸿,这……此话怎讲?”萧泠抬眼看我,皱眉道。

我强抑住指尖的颤抖,在他掌心飞快写道:“他不会独活。”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他那日离开时,那种异常的沉默和冷静究竟因何原由。

便是因为,他不会独活。他打从一开始,就笃定了要同我一起死去。也许对他而言,这根本算不上是一种别离。所以亦

是无需任何伤悲。

可是,如果……如果身居府中的他没有闻知我获救的消息,或者,他根本等不到午时三刻……念及此,我突然紧紧抓住

萧泠,不敢也已无法再继续做任何想象了。

“独孤鸿,你说大哥……”萧泠狐疑地看了我片刻,忽一恍然,立刻站起身,果断道,“我这就亲自去!”说罢便转身

要走。

我忽地想起什么,立即起身拉住他,在他掌心写道:“韩楼何处?”

“他……你自然无需担心……”萧泠面色忽然浮现出一丝黯然,随即又笑道,“若无他,宇文师眼皮底下,今日之事,

又有何胜算可言?”

我皱眉,却见他已抽手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就走。你且在此稍待,午时三刻之前,定将大哥带回!”话音刚落,人

已出门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几分恍惚。

韩楼到底在何处?又究竟做了什么?他方才所言,又究竟是何意?

我起身走到窗前,远眺窗外挟带一抹朝阳的穹空,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反复回味着他之前的一番话语。

一个念头忽然冒出脑海,整个人不由得为之一愣。

此事绝非如萧泠所言那般简单。只因对方不是别人,却是宇文师。从他眼皮之下抢走一个他处心积虑想要处死的死刑犯

,会果真如此简单?

不,绝不会。他们能将我带出,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宇文师的默许。有什么让他突然让步,暗中默许了这整个过

程,任我就这般离开。

我脑中再度浮现出萧泠表情里的那分黯然。若真是如此……那足以影响他促成这番转变的,便也只有一个人了。

韩楼。

除却他,便再无人能有此种可能了。

只是,无论韩楼采取何种手段,若他当真能让宇文师改变了主意,那么他二人应绝非我曾目睹的那般情形……念及此,

今夕交错,脑中忽然有些凌乱。才发现,也许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二人,也从未真正明白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然而,萧泠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神情残余在脑海,总会让人隐有不安之感。

但当另一个念头突然涌入脑中时,我整个人忽地如遭雷击,便再无法分出思绪去顾及其他。

因为,如果此事是经了宇文师的默许,那么他会做的便是找一人替我去死,而绝无可能收回成命。如此一来,旁人耳中

,独孤鸿依然会死,依然会在午时三刻被腰斩于东市。

便也意味着,倘若萧泠未能提前赶去,那么萧溱……

一念至此,我整个人突然颤抖起来。伸手一把扣住了雕花的窗子,五指死死地陷进镂空的花纹之中,掌心间一片凌厉的

生疼。

几乎是将全身的力道都寄托在五指间,仿佛如此便能止住脑中的凌乱思绪一般。

然而脑中的千丝万缕仍旧朝着那个最坏的可能蜂拥而去,不可抑止地排山倒海。无法说服自己豁达或者乐观,甚至怀抱

多一丝的希望去等待。

也许,正因为太过在意,太多惧怕面对自己最不愿目睹的那个可能,所以一霎间便已失去了所有冷静和从容的资本。

我垂着脸,双手死死抓住窗沿直到麻木,却仍旧无法平静心中近乎恐惧般的焦躁。我不知那个原本对生死早已看淡的自

己,此刻为何会突然崩溃一般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心乱如麻。彷如加上了千钧的重量压在胸口,无可解脱的沉重让每一分一秒的流走,都有如刀尖一般,在周身留下带血

的痕迹。

伴着一丝凌厉的刺痛,反复折磨。

我突然松开手,几步走出屋内。

小屋坐落在山腰处的平地上。我方走出小屋,立在山道边,抬首便望见草木掩映间,远远的那一座城。

皇城。

此刻,除却我以外,萧溱,宇文师,韩楼,萧泠……所有人都在那里。

而已如废人一般的我,却只能徒劳地在此处忐忑地等待。如炼狱一般等待的分秒,却终究什么也做不了。

我遥遥望着那薄暮迷蒙笼罩下的九重宫阙,慢慢地握紧了拳,只觉袖中五指还残留着酥麻的感觉。过了半晌,却忽地转

身折了跟树枝,用力插在自己面前。

树枝垂直于地面,静静而立。投下的倒影落向西南方,长度不过枝干自身的三分之一。

如此,离午时三刻,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我低头呀定定地凝视着它,却忽然笑了,抬眼依旧望向皇城的方向。

隐约有些恍然。原本狱中未及浮现出脑海的些许残迹,此刻却亦是随之翻江倒海似地涌上记忆的最前端。

全都是关于同一个人的,被压制了太久的回忆。

比如,第一次见到他时,手持金弓,高坐于马上,鬼面之下的唇角挑起不可一世的睥睨;

比如,他断了我所有退路,逼我投降时,神色中的自信和傲然;

比如,他在我刺杀未遂后送我下狱时眼中的那种隐隐的忿然,以及忽见我酷刑之后遍体鳞伤时,眉目间一闪而过的焦急

比如,他亲自带我寻医,却因我刺伤失血过多陷入昏迷时,面上如纸一般全无血色的脆弱;

比如,那风雪之夜,他霸道而蛮横的亲吻;比如,他新婚之夜,头一次的肌肤相亲;

比如,我设计离开南周时,瞥见的他带着几分倦意的睡颜;

比如,那轿中不期而遇的一点轻笑。比如,狭路之中未打照面,却各自心照不宣的相逢;

比如,他救我于乱箭中,揭开我面具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以及霸道得如同侵略一般的亲吻;

比如,那贯穿我右肩的箭射入他左肩时,他按住肩头,却道仍不愿取我性命时,煞白的面色中那一闪而过的绝望;

比如,在回到后殷之后,他说起复国,唇边仍然残存的那番傲然;比如,在所有希望彻底破灭之后,他眼神中的冰冷和

心如死灰;

比如,在受程峰轻薄时,他眼中的绝望和忿然,在受宇文师挑衅时,他言语的不甘示弱……

以及,在举止间的异常平静……

此刻这些种种,竟比当年愈发清晰。

而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竟已陷得如此之深了。

也许,在狱中受不住酷刑倒入他怀中时,在为他暂时放弃回去后殷的大好时机时起,在他新婚之夜酩酊大醉时,在离开

南周前的那次铭刻时,在只身赶回六合山谷以命换命时,在见到他受辱自己如同凌迟般痛苦时,在担下莫须有的罪名决

意保他余生时,在相顾无言中同他最后作别时……原来,岂止是今日,我早已无可自拔了。

我忽然长舒出一口气,终于明白此刻的自己为何会如此绝望,此刻的等待为何那般痛苦。

便是因为,一番沧海桑田之后,我已再无那一身英武神勇的虚衔,甚至已握不住刀,已无法再开口说一个字来。

除却萧溱,我独孤鸿,已别无他物。

若无萧溱,独孤鸿这残废之身,又何足吝惜?

垂眼看着自己脚下的峭壁,石壁突兀嶙峋,杂草从深,一望而幽不见底。转眼瞥了瞥身侧那根树枝,地上的影子已比刚

才短了许多。我慢慢地握紧了拳。

若午时三刻,若萧溱不归,我独孤鸿,亦不会独活。

正如他萧溱,不愿弃我而独活一般。

我抬起眼,呆住一般重新望向宫城的方向。耳畔山风低低呼啸,裹挟着平生种种,拂面而来。思绪今昔游离,一时间恍

若浮梦般迷乱不已。却只有一幕异常清晰:

“独孤鸿,在此枯坐之时,我常常想,当年巢湖一战时,若直接将你斩杀,如今……也不至于如此罢……”

“若真是那般,你我此事都不至于沦落至此……不可否认,当年留我不死,着实是你一大失败之举。”

“我确是后悔了,只是如今却已悔之晚矣。”

“是啊,若有重来,你立斩我于马下,取你南周天下;我如愿蹈节死义,全我身后美名……无论如何,却也好过此时…

…”

“独孤鸿,若有重来,你可还会站在后殷的立场之上,与我为敌?”

“我从不愿与你为敌,但却不悔之前的决断,只是,世上并无重来之事……”

不知为何,此刻我所能记起的,唯有这一幕而已。

而此时那树枝下的投影已越来越短,逐渐地缩成一个黑点。我慢慢地握紧了颤抖的拳,低着头,目光越过脚下的土地,

看向崖外那枝叶交繁的万丈深渊。

萧溱,你可知,纵然午时三刻之后,你仍无法归还,即便如此,我独孤鸿……亦是从未悔过……从未……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听时间如有形迹一般在耳畔潺潺流过,迫我在这一点一滴,一分一秒之中,做出等待与否的抉择。

意识有些模糊,我不知自己还能在这有如凌迟一般的漫长等待之中撑住多久。终于缓缓蹲下身子,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把紧紧地脸埋进双膝之中。

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隐约间,听闻身后一阵脚步声自远而来。我身子僵硬一下,慢慢地站起身来,却仍旧定定地看着皇城的方向,没有回头

我在等,等那人开口。

而身后的人却顿住了步子,却只是沉默,沉默。

我亦是沉默地等待着,只觉自己所经历的这一生,也抵不过这一刻的漫长。

过了很久,我感到那人抬腿朝我走近几步,很近地站在我身后。然后,他的慢慢地,声音很近地在我身后响起,却恍若

隔世一般的遥远。

他说:“独孤鸿,我回来了。”

山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但他说的每一个字却异常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我松开握得发麻的拳,慢慢地挑起了嘴角。

眼泪却终于落了下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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