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意 下——楼上黄昏
楼上黄昏  发于:2012年0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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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作停顿,反是淡淡笑道:“皇上,独孤鸿这条命已在你手中,还有什么值得吝惜?”

“子翩果真爽快,”宇文师略略一扬眉,笑道,“既如此,朕自然不会食言。”

******

数日后,我被压至刑堂之上,亲耳听闻了对自己种种罪行最后的审判。

除却叛国投敌,延误战情等我那日话中所认之罪外,罪状之中倒还多出了许多其他内容,将为战之中大大小小的败仗,

亦是悉数归罪于我。

故三日之后,于腰斩于东市。

我跪在堂下默然地听着,可以感受到周围或鄙夷或叹息的目光。倒是异常平静笑了笑,总归是一死,多些或者少些罪名

,已经无足重轻了。

未作任何反抗,就被狱吏过来按住手画了押,之后便很快被带回了囚室中。算起来,前后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但这一炷香的时间,却已对我的生死做了最终判决。

待狱吏关上了门离开之后,我慢慢地走回铺着茅草的阴冷墙角。那里因为我一连数日的靠卧,已经显出几分轮廓来。

不远处的墙边放着一碗水,是昨日便送进来放在那里的。

我近乎发呆一般地盯着碗里微微荡起的涟漪,却突然被喉间一阵痛痒打断。低头实在压抑不住地咳了出来,立刻觉得喉

间一团火开始肆意灼烧。

手有几分颤抖地伸过去,想要拿起那碗,但触到碗璧时却又顿了顿。正在这时,囚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我本能

地收回手,循声望去,却看到了我最不愿看到的人。

萧溱依旧一身素淡的袍子,几日不见,气色看来已比之前好上许多。宇文师并未对他多加刁难,反而准他前来探视,可

见确有践诺。

看见他的那一瞬,不由微微愣在原处,因为事已至此,我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但很快却也径自笑了笑,转过身子,

平靠在墙边,淡淡地看着他。

萧溱没有说话,定定地立在远处俯视着,一直待到狱卒关门退出之后,亦没有挪动分毫。

即便背光着光,教我看不清他眉目间的神情。但那一刻,我胸中无由泛起一阵感慨,蓦地就记起有几分相似的一幕来。

那时我受周逸材胁迫,行刺萧溱不成被打入狱,却仍是遭人暗算,酷刑加身。一心以为是萧溱恼羞成怒所下毒手,即使

遍体鳞伤在他面前却依旧强作无事,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任何弱态来。

而如今,依旧是我在狱中,他来探视。然而,人事变迁沧海桑田之后,行至死途,却再无来路可循。

此番加诸于身的,不是酷刑,却是死刑了。我也再无必要,在他面前做任何逞强之举了。

我和他定定地对视着,努力地保持着面上从容无谓的微笑,却无法开口说出一句话来。

不知这般过了多久,萧溱终于迈出步子走到我门前,缓缓地蹲在下身子。在我真正看清他的神情之前,倾身过来用力地

抱住我。

就像那时他在牢狱中发现我身受重伤一般,只是这一次,力道大到让我都有几分始料不及。

虽然此身并未受到任何皮肉创伤,此番却亦是不愿挪动分毫。只觉得他这一抱之中,似是多了往昔不容置疑的霸气。

大抵是一霎间回忆太多,倒有些恍惚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开口对他调侃一句“如此力道,看来恢复得着实不错”,但张口之后,嘴边的话却只是化作解嘲

的一笑。

“独孤鸿,你那供认不讳的罪行已经传遍了朝廷内外,”似是听到了我的动静,萧溱片刻之后低低道,“你就……那么

想死么?”

我微微一愣,却没有作答。或许过去,当我还年轻气盛,不可一世之时,确是如此的。渴望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壮烈,

只因那是每个将士都引以为傲的事。而如今,与世沉浮间,我却早已失掉了那种资格,已不知,碌碌无为的残生,究竟

有何意义。

打从回到后殷之时我心中已然明白,自己兔死狗烹的结局已是在所难免。然而宇文师虽利用萧溱牵制于我,但萧溱于他

,实则不过一颗无足重轻的弃子。杀之无妨,留之亦可。

但对我而言确是全部的赌注。

我深知,那日堂上,若我不揽过全部罪责,自己面对的,也许是无止尽的皮肉之苦和屈打成招。但更多的,却应是继续

对萧溱施压。

也许如那日程峰所为,也许更甚之。这是我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所以我所能做的,便只有顺其意,将所有罪责揽于自身,心甘情愿地跳入他所铺设的陷阱之中。

却也不过一赌,赌他信守承诺,保住萧溱。

我忽然发现,自己同宇文师,大抵真如他所形容的那样,有如诸葛孔明同周公瑾一般。虽知己知彼,进一步则心心相惜

,退一步,则水火不容。

思绪有几分飘忽,忽地感到萧溱抱住我双臂愈发用力了些,方才回过神来。

“你可知,宇文师是如何告知我来此的么?”萧溱的气息在我脖颈处微微喷薄,声音低到也许只有我能听清,“他派人

传话说,今日,乃是见你的最后一面……”

我感到他微微耸动的肩头,心口突然狠狠一阵抽痛。

“你那日堂上为何会认下所有罪状,其中缘由我已知晓……”萧溱紧贴着我,声音有些模糊,“宇文师已下令提升我为

平武公,他说,此不过是源自独孤鸿如此配合的奖赏……”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却听萧溱继续一字一句道:“……可是独孤鸿,用性命这般换我残生安稳,你以为,我会安然接

受么?你以为……你若当真这般死了,我还会独活么……”

心头猛然收紧。我从未想过以萧溱之性,有一日会说出这般生死与共的话来。便纵是我,也不会如此。

可是……我猛然一愣,发现我却着实做出了这般以己之命保萧溱的举动。我又几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一人,不

计较得失利益,近乎本能地做出这番决定?

原来一直以来,阻隔在我和萧溱之间,各自心中的那分执念,早已悄无声息地褪去。英雄末路,家国灭亡,各自所坚持

的信仰早已轰然倒塌,所能坚守的,除了彼此,已是再无其他。

只是,若是如此,我之所为岂非都付诸东流?不,若要二选其一,我宁肯让他独活,也不愿一同死去。

我蓦地推开他,意欲打断他此言。然而对上他的目光之后,整个人却霎然愣住。

萧溱看着我的目光依旧如往常一般,深邃而沉静。只是,眼中却有两行痕迹,顺着面颊一直延伸至下颚。

我抓着他的手一抖,脑中忽地就一片空白。

即便是自知命不久矣,自己也一直尽力保持着平静如常。然而在看见萧溱因我流泪的那一刻,一直沉在心底的所有感觉

,却仿若被一下子掀开一般,蓦地腾起阵阵无法自抑酸楚。

我咬住牙死死,然而没过多久,胸中一阵气旋翻涌,一口气没压住,重重地咳了出来。

一发不可收拾。我一手捂着嘴,一手死死抓住萧溱的衣襟,无法间断的咳嗽让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子。

“独孤鸿,你怎么回事?”萧溱反手抓住我,但却不能止住我的咳嗽。

我强忍住喉间灼烧般的疼痛,只觉得那火辣辣的感觉几乎要湮没所有呼吸。我努力地平复下气息,慢慢地深吸一口气,

只冲他淡淡摆了摆手。

但萧溱立刻扳过我,抓住我的腕子,急道:“独孤鸿,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意识到自己掌心的点点血迹已经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

但那喉间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已经触发了我早已强压许久的干渴。我无奈地笑了笑,挪开目光,伸手去拿地上的那碗水。

萧溱看出我意图,已先我一步拿起碗递到我面前。我迫不及待地拿过灌入口中,但一触到冰凉的水,喉间的火辣却立即

全部化作凌厉的疼痛,如潮水一般肆虐开来。

我死死地弯下身子,蜷成一团,连血带水地咳了一地。手中的碗“哐当”一声掉落,碗里剩下的半碗水随着溅开。

“独孤鸿,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萧溱俯身过来,用尽全力把我扶做起来,急急问道。

我半靠在墙边,每一次呼吸如同喉头间的一场凌迟,我强忍着剧透,平复着呼吸。也许此时此刻,我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是,我却只能抬眼,看着他。仅此而已。

萧溱和我对视了一刻,垂下目光看着我在地上留下的一片带血的狼藉,眼睛突然睁大。

他忽然伸手抓住我的肩头,声音里明显有几分颤抖:“独孤鸿,难道你……”

我反而极力摆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拉过他的手,在掌心慢慢地,歪斜地写下四个字:

——割喉禁声。

第五十六回:绝处逢生

写完最后一划的时候,明显地感到萧溱的手猛地一抖。

我反手握住他掌心,想要说些什么,来缓和这凝重不堪的气氛。然而本能般开了口,喉中漫起的带着腥甜的剧痛,又再

度提醒着我,自己已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心知宇文师既有此举,便是教我对自己曾说过的每一个字再无从辩解。便如同方才在刑堂上,听着不属于自己的罪责被

悉数归咎到自身,却只能沉默不语一般。

而他着实多虑了,又或许他对我的提防已远远超出我自己所料。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我心中已别无他念,所求不过等

死而已。

若再有,便是指望萧溱能安然度过残生,也不枉我这一番作为了。

我咬着牙,平复住自己的气息,再度摊开萧溱掌心。用指尖在他掌中一笔一划地写道:“活着,否则我死不瞑目”。

萧溱慢慢地握紧了拳,抬眼定定看向我。我默然地同他对视着,却看不出他眼中究竟是何种神色。一时间二人各自无语

,便就这般彼此沉默着。

我虽无法开口,心中实是希望萧溱再能说些什么,不要虚度了时辰。毕竟,日后便无缘再见了。

直到开门的声音再度响起,这绵长的沉默才被倏然打断。一名狱卒大步走到萧溱身后,语调冰冷道:“平武公,探视的

时辰已到。”

萧溱缓缓站起身,目光却依旧落在我眼中。我看着他,此刻才忽地意识到,自己原本应有太多话要说的。然而能给的回

应,不过刻意做出的一个微笑。尽可能地平静和淡然,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最后的安抚。

萧溱在原处立了片刻,忽地转过身子对那狱卒道了声“走罢”,便分毫未有犹豫地朝门外走去。

我对着他背影笑了笑,伸手紧紧抓住身旁杂乱的茅草。慢慢闭上了眼,听着脚步声一点一点地远离我而去。

最后一次了罢。

我忽然发现,原本淡然视之的割喉禁声,对我而言原来竟是残酷至此。即便我未受任何酷刑,即便我四肢完好,但当那

人站在我面前见我最后一面的时候,我可以看着他,可以触摸他,可以这些最后烙印在心里一并带走……

可是,却连一句作别的话也无法让他听见。

如果说这样固执般独自死去可以算作一种自私,那么这大概便是我应得的报应罢。我笑了笑,却觉得从喉头到胸口,俱

是撕裂般疼痛。

却忽地听见耳边萧溱的声音,低缓而平静至极的声音:“独孤鸿,保重。”

我睁开眼,看见他白色的背影在牢门出一闪而过,没了痕迹。

低下头,挑了挑嘴角,突然想要放声大笑一番,可是却根本笑不出声来。

我慢慢地蜷紧了身子,伸手死死揪住自己衣襟。长长地输出一口气,眼前却已经模糊了一片……

******

三天的时日,若较之一生显然太短,然而若尽数用于等待,却竟会如此之漫长。

若全在睡眠之中,应会显得短暂许多罢。可是喉间的疼痛虽一日日变得缓和,但每一次的呼吸都会带起泛着腥膻的剧痛

,终究搅得我无法合眼。

任何打喉头经过的东西都会带来一阵撕裂般剧痛,狱吏送来的稀粥和水,也根本无法下咽。

意识逐渐开始变得有些恍惚,不知何年何月,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亦不知自己究竟还剩多少时日。朦胧之中,只觉得自

己这般,最多也不过能撑住三日罢了。

大多数时间里,以为自己会忆许多陈年旧事,但事实上,脑中却是空白一片。

唯一突然浮现在脑海的,是当年宇文师拿着太史令为我修的传,前来给我过目的情形。现在想来,随我出征,大抵便是

宇文师朝权力中心迈步的起点罢。只是却不知我死后,史家会否将曾经那一段文字悉数删除,换做诋毁批判之言?

百年之后,后人在史书中所见到的独孤鸿,也许应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了。

思绪恍惚却又空阔,有时候甚至希望三日的时间快些到来。只觉等待死亡的过程远比死亡本身要可怖和难熬许多。

不知何时,隐约听闻耳边一阵喧哗声。我侧卧在草薪之中,本能地想要挪动一下却也浑身无力。

感觉到一人将我扶坐起靠在墙边,我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看见面前盘中的一杯酒。

践行酒么?原来,三日并没有我所想的那般漫长。

低低笑了笑,伸手握住酒杯,稍稍用力,端在了面前。

心中意外的平静,如死水一般的平静。然而,不知是不是手脚无力的缘故,只觉杯中的酒正不断地泛着涟漪。

我垂眼看着那涟漪,突然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无比清淡,但落入喉中却蓦地化作滚烫的利刃,疯狂地穿刺。我本能般立刻蜷紧了身子,伸手死死揪紧衣襟,

一面强忍着一面却不可抑制地重重地咳出声来。

待到那一阵最疼痛的刺激过去之后,我才慢慢地挣扎着站起身来。但还未站稳,腿脚便一阵发软,不由歪靠在墙边,引

得手脚间的镣铐一阵哐当作响。身旁那狱吏见状很快弓身靠近,将我一把拉住,才不致使我摔倒。

我自嘲地摇摇头,轻轻推开他,沿着墙朝门那处走去。

但眼中狱门那昏暗的影子却越来越模糊,最后竟只剩一团不断摇晃着的阴影。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手猛地抵住墙边,支撑住身体所有的力道。弯下身子,但看到的却依旧只是一片光影交错的地面

用手死死按住眼睛,却发现四肢已是一片瘫软,竟使不出力来。

身子再度一软,人就重重地朝地上栽去。

但在摔倒地上之前却被一人赶来接住。

便是那送酒来的狱卒。我仰起脸,皱眉死死地盯着他,但视线一片模糊,明明近在咫尺,却竟无法辨认出他的面容来。

但不知为何,在昏迷前的那一瞬,这熟悉的感觉,却让我再度想起萧溱来。

******

再度睁开眼,在看清床畔一个模糊的人影前,脑中残余着的一丝钝痛已率先将我思绪侵占大半。

隐约感到已是白日,但室内仍有些昏暗,只有一处闪动着的点点油灯,稍稍照亮了室内一角。

我一手按住前额,一手支撑着身子勉强坐起了身子。那人立刻大步行至床畔,一把将我扶坐起来。

我抬起脸眯着眼盯着他,过了许久,才觉得眼前朦胧不清的面容慢慢显现出几分轮廓来。

那像极了萧溱的轮廓,一点一点在视线里全然清晰之后,却是萧泠。

我微微愣住,想起昏迷之前在狱中想起萧溱的那一霎,原来便是因为如此。但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却见萧泠眼中原本

肃然的神情逐渐缓和了几分,看着我似是输出一口气,慢慢笑道:“独孤兄大概未曾想到,你我有一日还会如此见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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