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意 下——楼上黄昏
楼上黄昏  发于:2012年0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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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他微微一愣,方道了声谢,却又听宇文师道:“话说,子翩前日让人传话要见我,却是所为何事?”

我抬眼盯住他片刻,缓缓道:“公表,请务必……让我见萧溱一面。”

“嗜武侯虽有重伤在身,不便同外人相见。然实则皇上除却令其不得出府外,却并未阻止他与外人相见。”宇文师意味

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话里反倒是多了几分笑意,“待会儿我吩咐下,往后子翩若要去他府邸,只要有侍卫相伴,大可自

去,不会有人阻拦。”

“如此……便多谢了。”

宇文师丝毫未问及缘由,此事虽让我有些惊讶,但既然他已承诺此言,我此行目的已然达到,未再多言便退了出来。

合上门之时,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呻吟之声。动作微微滞住片刻,却也只能摇摇头,轻叹一声。

******

方退出宇文师丞相府,心下一股冲动,便意欲立即奔萧溱宅邸而去。然而随行的侍卫却道嗜武侯府邸距此处较远,唯有

待改日备了轿子才能前去。我自度近日虚弱到自己都要嗤之以鼻的身体,自知无法强求,便也只能应下,随他们原路返

回。

回到宅中,人竟已疲惫不堪,沉沉睡去,直至次日中午方才浑浑噩噩地醒来。方起身穿好衣衫,便听那丫鬟道有一位大

人在门口恭候多时了。

我此处从未有何客人造访,听闻此言倒有些诧异。推门而出,却见韩楼背身立在门外,正微微仰着脸,似是在观望院中

景致。

似是听闻我脚步声,回过神来,垂眼缓缓露出一丝笑意,道:“子翩。”

我微微一愣,随即淡淡笑道:“原是高望。此番前来……可是公表有什么事要告知于我?”

“并非宇文……丞相吩咐,”韩楼慢慢抬眼看着我,“而是有些事,望子翩能听我一言。”

一瞬间,我自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色。顿了顿,依旧笑道:“如何,公表竟允你这般前来?”

韩楼极度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却道:“子翩,此事……我……”

我叹了叹,侧身让出门口的路,道:“有话不妨进屋说罢。”

韩楼眼色亮了亮,随我进了屋。我吩咐丫鬟给他沏了一杯茶,便缓缓坐到他对面的木椅上。

“子翩,”韩楼轻轻抿了一口茶放下,看着我面中满是愧色,“此事……我不求你宽谅,只是有些事,思来想去,还是

应当让你知晓。”

“高望何愧于我,如何需要我的宽谅?”我闻言反是一笑,顿了顿,缓缓道,“只是,高望这般……听命于宇文师,此

事却当真出乎我意料。”

“子翩,爱和迷恋,你可知有何分别么?”韩楼突然道。

我闻言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迷恋是比爱多千倍万倍的付出,即便明知没有回报,明知自己已低入尘泥,却甘愿如此,无法自拔……”韩楼面露几

分苦涩的笑意,道,“二者相较之下,却是有高下之分的……”

我看着他陡然失神,喃喃道:“高望,难不成你对公表……”

“那年我独自来到后殷,走投无路之下投于他门下,自此便……”韩楼缓缓颔首,惨然一笑,并未再说下去。

“高望,你可知萧泠对你……”我惊讶之余,想起此人来,不觉摇首叹道,“你这般……”

“子翩你走后,他回到南周,想方设法将我放出,我才得以回来,”韩楼淡淡笑道,“只是此刻,我大概已经无法退步

抽身了罢。便只有愧对于他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终究只能叹息一声,半晌无语。

片刻后,才又听韩楼缓缓道:“子翩,你可知宇文丞相为何在皇上面前极力保你?皇上又为何会应下?”

我抬眼望着他,无奈摇头。

“此刻宇文锋大军虽将建康团团围住,但萧泠在城中坚守不出,如此耗下去,后殷自然会落于下乘。”提到萧泠,韩楼

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很快又道,“后殷此番对无论是对嗜武侯,还是随其而来的南周将士,无一不宽容厚待。以目前

情势来看,怀柔之策却是比武力最后夺取南周要轻易些,所以对子翩你亦是如此。”

“连我这般叛国投敌罪大恶极之人,建盛帝都能予以宽谅,更何况是那些南周的降臣?”此刻我已明白他话中之意,不

由苦笑着接口道。

韩楼闻言亦是面露几分无奈,颔首道:“故子翩,勿要见嗜武侯,可好?”

我闻言一皱眉,道:“高望这是何意?”

“子翩可知,你与嗜武侯之事,宇文丞相很早便有所耳闻。”韩楼叹了叹道,“故之前为战之时,他便着意派你同他正

面交锋。因为他深知,若换作他人,便很难有如此事半功倍之效了。”

我闻言一怔,顺着他的话想到,射伤萧溱的那一战,如若我并不在场,那整个战局是否还会变成现在这般?

“子翩,你和嗜武侯互为软肋,此事,你可有所自知?”正思量间,却忽闻韩楼道,“而纵观而今的南北之势,南周已

是强弩之末,只要萧泠肯归顺,后殷一统天下便只是时间问题……”

“高望为何如此肯定?”我忽然问道。

韩楼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最终却只是化作一笑,道:“大势所趋而已。”顿了顿,继续方才的话道,“若到那时,

宇文师便再无需那昭示仁德的顾虑。然而到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子翩自当是知晓的罢?”

我盯着他片刻,却忽然笑了笑道:“高望之意,可是若到那时,他必将从萧溱身上入手,给我定罪?”

韩楼慢慢颔首。

我又笑道:“故我此刻便应远离萧溱,以免给宇文师落下把柄?”

韩楼再度慢慢颔首。

我突然大笑了几声,对上韩楼有几分讶异的目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该来的自是躲不掉,我若真处处小心极力避

退,若宇文师顾总很有意置我于死地,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何况……”我看着韩楼,笑意陡然淡了几分,缓缓道,“我虽不懂方才你所道的'迷恋'究竟是何感觉。但却比任何人

都要清楚,此刻我已然一无所有,却是万万不能连那人也一并放开了。即便是死,也不愿留下遗憾,仅此而已。”

第五十回:今昔似梦

几日后,宇文师给我宅邸中添置了一定轿子和几名轿夫,并传话过来说以后出门,无需侍卫跟随。

我谢过传话之人,低头看看自己掌心,稍稍握紧却全无气力,不由自嘲地笑了笑。以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形,着实

不需侍卫跟随,亦是插翅难飞。

再者,即便身手一如往常,即便出宫轻而易举,我却也无法离开。

这一点,宇文师恐怕比我还要明晰,所以才会日渐放松下对我的看管罢。

那日韩楼离开之后,我回想他之所言,忽然觉得自己不知何时起,已变得淡然许多。自那场九死一生的浩劫中醒来之后

,竟就此在这种碌碌无为之中逐渐变得安逸。而自己半生的戎马生涯,似乎也在记忆里逐渐淡去,也许终有一日它们会

在一个句点之下,就此终结。

即便是当年沦为萧溱人质,被迫投敌之时,心中一种执念却是自始自终存在的,亦是时时坚信自己能够重回沙场,东山

再起。然而直到此刻,即便心中不愿承认,但却比任何人都清楚:昔日的一切,已然一去不返。

我不知这可否算作所谓的“英雄末路”之境。如今的情形,不需以死明志的壮心,抑或是假意叛国的屈辱,却头一次让

我感到人生虚妄至此。生而无味,死不足虑。然而即便如此,却又不得不盲从般挣扎着苟活下去。

竟是比我在南周忍辱负重的每一日更加漫长。

我略略环视这个每日与自己相看两厌的空庭,轻叹一声,对轿夫道:“劳烦带我去嗜武侯府邸。”

******

萧溱的府邸门可罗雀,冷寂无人。观此情景,倒着实和我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意,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跟着下人进了庭院

,一抬眼便看见一人独坐庭中。

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随着一身素淡的白衣在风里轻轻翻飞,但人却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似是正望着远方出神。

我微微怔住,直到下人对那人道了句“侯爷,独孤大人已到”,才恍然回过神来,却仍旧站在远处。

“独孤鸿,为何不过来?”萧溱亦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背身对着我,过了片刻,才慢慢开口。

我举步走到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顿了顿,却只道:“萧溱,别来无恙。”

萧溱这才回转过身来,看着我,却并不开口。

我微微有些讶异。如此衣着发式的萧溱,俨然褪去了往日衮服之下的威严和凌厉,观之反而有几分少有的风流淡漠之态

。然而即便此刻他仍未痊愈,面色几乎比身上素衣还要惨白,但眉宇间神色却依旧留有几分傲然,以及一种居高临下不

怒自威的态势。

大抵这些对他而言,都是与生俱来的罢。是即使褪了龙鳞之后,仍旧不可能从灵魂中抽离的东西。

沉吟之际,萧溱却忽地站起身,缓缓踱至我身后。我没有转身,只是微微抬起眼,但见庭院高墙之外,尽是一片不可触

及的云淡天高。

萧溱在我身后默然片刻,开口却只是叹道:“这北国的气候,确是与淮南大不相同……倒着实有些不适应。”

我听他忽出此言,加之语中仍有几分气虚,心中一紧,却仍是笑着回道:“淮南温润,淮北干燥,自然是大有不同的。

”顿了顿,又道,“此处除却冬日稍冷些,倒也别无大碍。”

一言既毕,身后却又是一段的空白。

“尝闻'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半晌之后,才听萧溱慢慢道,“你说,若换做人,只怕亦会如此罢……

我闻言心口一沉,转过身去。然而萧溱微有居高临下俯视我的目光,却几乎让人无法相信方才的话正是出自他的口中。

然而,曾几何时高高在上的人,却也终究沦为他人阶下之囚。这傲然,亦不过为自己最后强留的一丝尊严而已。

想到此,忽然有些心痛,慢慢伸出手,抚上萧溱的面庞。

“然而你当年为我所擒之时,却并非如此,”萧溱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盯着我道,“是否人人都能如你那般能屈能伸,

足以适应任何天时?”

“萧溱……”我同他对视着,想要开口,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然词穷至此。

萧溱却忽然展颜一笑,松开我的手腕,再一次背身过去,叹道:“独孤鸿,在此枯坐之时,我常常想,当年巢湖一战,

若直接将你斩杀,如今……也不至于如此罢……”

“若真是那般,你我此时都不至于沦落至此……”我盯着他的背影,轻笑道,“不可否认,当年留我不死,着实是你一

大失败之举。”

“我确是后悔了,”萧溱默然半晌,声音异常低沉,伴着一声绵长的轻叹道,“只是如今却已悔之晚矣。”

“是啊,若有重来,你立斩我于马下,取你南周天下,我如愿蹈节死义,全我身后美名,”我不愿再看他的背影,亦是

转过身子,仰首叹道,“……无论如何,却也好过此时……”

话音方落,便感到身后一人已慢慢贴了上来,身子不由略略僵住。

我感到萧溱圈住我的臂膀略略收紧,心中有些触动,想说什么,却听他喃喃道:“独孤鸿,若有重来,你可还会站在后

殷的立场之上,与我为敌?”

“我虽不愿与你为敌,但却不悔之前的决断,”我淡淡道,又无奈笑了笑,“只是,世上并无重来之事。”

“自然有,”萧溱却在我身后徐徐道,“待到我东山再起之时,便是重来之日。”

“……东山再起?”我诧异地松开他的手,转过身去与他对视片刻,无奈摇首道,“你以为,宇文师会任你离去么?”

“若情势有变,或许也不乏此种可能,”萧溱面上的傲然之色再度浮现出来,“泠儿此刻正坚守建康,建康易守难攻,

且存粮富足,而后殷之兵酒战为歇,长此以往定然落于下乘。若借此机会主动请和,以我为条件,提出做后殷附属之国

,虽暂屈居人下,却实是长久之计。”

“若宇文师不接受议和,反是执意攻城,又将如何?”

萧溱扬起唇角,蔑然一笑道:“我大军虽受挫,然而南周多年基业,凭他此时之力,又岂能如此轻易纳入囊中?”

我盯着他面上一霎而过的神采,终于知晓他眉间这份傲然睥睨之气是来源于何处。只是,纵他有意做那勾践,卧薪尝胆

,十年忍辱报仇雪恨,但宇文师却绝非夫差之辈,却果真会听之任之?

再者,若当真如此……我犹豫半晌,忽然开口,想说什么,但开口却只道:“萧溱,你之所愿,便是一统天下?”

“自然。”萧溱缓缓道,“此生定要亲手为之。”

我微微失神,随即抬眼盯住他,一字一句道:“你可曾想过,若南北就此归一,从此再无战事,却也……”

“独孤鸿!”萧溱皱眉打断,随即看着我眯起眼,微怒道,“你话中之意,莫非让我就此降了后殷,甘做这阶下之囚,

从而换取你口中所谓的'天下太平'?”

“我之所愿,从来只是这四字。”我闭上眼,脑中缓缓浮现出战场之上血流漂橹的悲壮,以及战争过后百里无炊烟的荒

凉,不由摇首轻叹道,“只可惜,所作所为却总是与之背道而驰……”

“独孤鸿,我以为这一次……”耳边响起萧溱低沉的声音,叹了叹道,“看我们终归不是一类人。那么,若再有敌对之

日,我却只有手刃于你了。”

他言语间轻渺淡写,我睁开眼,见他已背过身去,双拳在袖中隐约显现出紧握的形状。

“不会有这一日了,”我低头试着握了握自己的拳,全无气力之下终是无奈放开,只能自嘲道,“我已不会再有重回战

场的那一日了,确实没有资格再妄论'太平'……”顿了顿,轻笑一声道,“萧溱,祝你早日如愿离开这囚笼,君临天下

。”

******

离开府邸之时,心口沉重得如同压了千钧重担。原来,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的事实,亲口对他人,尤其是萧溱说出,竟

是如此艰难。

然而见他方才神采奕奕的样子,原本想要说的话,却反是没能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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