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哪里来 上——青衫湿透
青衫湿透  发于:2012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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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逼自己平心静气。索性看看,咱们到底有多经摔。”他苦笑: “有时候坠下一层,觉得

好像是到了谷底,已经坏得不能够再坏……但其实,那仅仅是开始。”

是的,仅仅是开始……赵家村在尽历艾滋病的重击与围剿后,剩下来的人,终于从没顶的阴霾中探出头来。求生的愿望

将那一年的田野全部翻开了茧壳,在扑鼻的泥土的芬芳中,撒播下了残存的却倔强的希望的种籽。可谁也没料到,随之

而来,一场窥伺经年的苦旱也悍然掀开了序幕。

起先是井水浑浊、水位下降、早晚温差拉大了八九度;紧接着是溪水断流、作物旱毙、地表皴裂得像破碎的龟甲。人工

降雨的直升机只来打过两转就扬长而去,匆匆扔下几滴水粉未待落地就被灼热的骄阳蒸发殆尽;最后的最后,林木大面

积枯萎自燃,疫症横行、户户断饷,野生动物和禽畜同时脱水死亡。

镇上有供水车每天运送基本生活用水,若不够,有钱人家还能以十元十五升的高价去囤货商处购买饮用。村里人却只能

徒步到大刘庄下面仅余的一片湿地排队,往返奔波十数里,每天也只能挑回一两桶恶臭难闻的污水。撒上明矾搁置片刻

,十有二三倒是泥垢沉砂。若明矾都买不起,那只有把救命的浑水和致命的病菌虫卵,同时咽进腹中。

纪涛就是在大旱刚开始不久的一个清早,突兀地离开了人世。一群松鸦、一根麻绳、一本暗红的知青证,跟着他支离零

碎的佝偻尸身一同悬挂在了断魂岭山头最高的那棵枝条轮生的冷杉树下。被啄去了眼珠的空洞眶骨,正对着,他的,遥

远的故乡。

赵辉惊闻噩耗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片刻都没停留就急急往赵家村赶。如果说这一生中对赵辉影响最深远的人,那

既不是赵伟、李氏,也不是纪康,而是这位自他记事起就长久地坐于村口那棵老榆树下,恬然执笔清谈的,儒雅长者。

他的博学自律和坚忍的骨气,以及温厚谦和的冲淡品格,像老榆树深刻的年轮与繁茂的浓荫,陪伴那段懵懂童稚的青葱

岁月,牢牢植入了他年幼的血脉中。不知不觉,根深蒂固。

赵辉更想不到,当他匆忙踏进那个挂了白幡的萧条院落,第一眼看见的竟不是纪康或赵桂芝,甚至也不是赵敏、赵喜,

而是头破血流、满地打滚,却死忍着一声不吭的,自己的父亲赵伟。纪康手里紧攥的柳木哀杖,上头厚厚的指魂纸已经

全部震碎,蘸着浓稠的血浆四散飞溅,像那双剧烈焚烧着的,黑烬一样魔怔的眼睛。

赵辉心胆俱寒,迎着劈头的棍棒和嗜血般仇恨的目光猛扑上去,死死抱住那发了狂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浊重的

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在两人间凝滞沉郁的空气里闷雷般炸响。纪康颓然松了手,前额在那一瞬,脱力地伏向他的肩头,

良久之后,才缓缓仰起来,哑声说:“带他,滚。”随即弯腰拾起脚边的哀杖转身进了屋,笔直跪落于灵前那盏奄奄欲

灭的,黑陶引魂灯下。

赵桂芝紧抱着纪永诚瑟缩在西屋角,半天都没法儿站起身。赵敏跌坐在灶沿下,红肿的眼睛麻木而呆怔。赵辉惊魂甫定

,掺起口吐血沫的赵伟靠在院墙边,走过去蹲下:“赵敏,怎么回事?”

“他们……把纪叔的寿材,”赵敏眼珠动了动,竟笑起来:“卖给了陈家坳的一户人。你爸,刚才来说,要帮着纪康,

把人拉去乱葬岗,要烧掉……哈哈……烧掉。”那副棺材赵辉见过,是纪康刚回来那会儿,翻遍了附近几座深山倒回来

的上好的柏木,专门请来人给纪涛打下的。

“棺材又不是我卖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好心遭雷劈!”赵伟回过口气,指节都发抖:“活人都捱不住,纪涛兄弟不就

是为了留口水给他娘儿几个,才……我当村长,别人不管,我看不下去过来帮忙,真想不到……罢了罢了!算我倒霉!

”他强撑着院墙想要站起来。

“等一下,”赵辉慢慢直起身,两步并作一步走向赵桂芝,一把揪出她怀里吓呆了的纪永诚,抓住他胳膊重重推到赵伟

面前,抬起头:“爸,把您刚才说的话,对他,对着这孩子,再说一遍。”见赵伟猛然失色,勾着唇、沉声道:“您听

过报应吗?”他直视向他,双膝并拢重重跪下去:“送殡前,请您务必把棺木拉回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爸爸!

赵伟怒目圆睁,瞪视了他半晌,最终悻悻然摔门而出。赵辉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经过自家院门,抱着一条断臂

一瘸一拐往陈家坳方向去。他弯下腰,搂住满眼惊骇的纪永诚,轻轻拍着:“别怕,别怕……没事儿了。”

傍晚送殡的疲惫人群里,散发出一股久违的腐尸臭气,再度招来了密密麻麻的饥饿松鸦。阴暗粘稠的凄绝唳叫和急遽扑

打的黢黑羽翅,在他们头顶层层匝匝、四处飞撞。棕色虹膜反射着西天沦陷的殷红落日,伴随咔嚓翕合的粗短利喙,慌

慌张张,紧盯着、紧追着,尾随着那具厚重严密的簇新棺木,一并沉入了蒙昧昏暗的,诡谲夜气中……

开始那两个月,赵辉家的井水还没有完全干透。他记得村里最早见底的,是赵敏家院子里的那口井。赵福这人看着虽凶

凶霸霸,却其实对老婆极好。刘氏饮过那浑水后三天两头闹肚子,他便一人摸进松鸦谷底那道浅溪边汲水,差点儿让一

窝饿疯了的野猪掏去肚肠,得亏见机早逃得快才捡回条命。刘氏吓得三魂出了七窍,自此再不敢放他出去冒险。

赵福没辙,只得回过头去打悬崖上那孔泉眼的主意。赵辉第二个礼拜回村,他已经往无人涉足的绝壁边挖泉改流了。那

段儿赵喜的老婆伍秀恰好害喜,赵敏忙着家务又要照看不能自理的母亲和弟弟,只有纪康跟赵福请来的三四个熟人抽空

帮忙,赵辉听说后搁下书包也赶忙跑了去。

山泉的位置极险,正好在一幅横空峭立的巨型岩块顶部,落脚的位置都找不到,稀稀拉拉尿不干净似地坠向深谷的浅溪

。赵福跟几个人合力吊着绳索,花了四五天功夫才在石壁上凿出一行浅坑。上午终于攀到了泉眼附近,却被块花岗沉积

岩阻断了去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撬开。

这情形只能想办法架管,或是把悬空那部分石块炸开,说不定还能侧流下来。可既无工具又无人力,接管显然不可能,

只得无奈停下来。幸好一个后生,突然记起赵明坤生前提到过他存有十来根雷管,赵辉赶去的时候,刚巧碰到送过来又

掉头回村的赵喜。

几人查看过那包胶袋蜡封的雷管并未受潮,合计片刻见时候不早,就避进峭壁旁的石窟里,由纪康上去置入崖壁裂缝里

引爆。因为那道石缝极浅,怕还没炸开就滚下山去,赵福进了洞不放心,又追出来拾起拆封拉下的红绳捆牢雷管,见不

够长,再解下自个儿的裤带往崖边杉树枝上系好活结,小心接紧才交给纪康。

赵辉也跟了出去,等赵福进洞,看向那人闷声说:“我留这儿,给你拉绳。”其实麻绳扎在腰间根本借不了力,跟那裤

带一样,不过是绑紧树杈防着失足坠崖,好有个保障。

纪康把雷管塞进领口,正打算往上爬。闻言掉过头,蹙眉道:“开玩笑,赶紧进去!”

“开啥玩笑?!”赵辉怒了,拽紧绳索:“这样绑着,万一等下拆不及……”

“拆不及又咋样?”纪康直瞅着他,牙齿粲然一亮,人已蓦地笑出声儿来:“你不是说,叫我去死?”

赵辉鼓着眼呼呼连喘,脸上一趟红一趟白,好半晌才蹦出句:“少废话!滚上去!”

“这么说来,”纪康含笑睨着他、不依不饶:“你是,不想我死了?”

“你找死!”赵辉脑门冒烟,忍无可忍踹过去。

纪康嗷一声,吓得赶紧让开:“得得,我不问!我不问成了吧?”嘿嘿笑着涎皮赖脸逮住他:“我哪儿能去找死,找你

差不多。”一边把人往回推,一边柔声道: “好好待着,这绳头不都活的吗?你留这儿我怕我会着慌。”

赵辉这会儿没心跟他扯皮,想了想挣开,脱下自己上衣搂了一包枯树条扎好,蹲下去系在他皮带上:“别直接点雷管,

搁这旁边,烧着了你就下来。”

“行,”纪康揉揉他脑袋,轻声说:“放心,一会儿就来,你快进去。”

“嗯。”拗他不过,赵辉再看了没啥遗漏,才忐忑不安地往回走。到了洞口转过头,那人冲着他一笑,扬了扬手就返身

扒牢岩壁,纵身一跃轻巧地向上攀去。

猫进石窟靠在洞壁上,眼前一直回闪着那小子恼人的笑,赵辉闭上眼跟自个儿说:没事,一准儿没事!好人不长命,祸

害遗千年。就凭那小子的德行,炸死谁也轮不上他……

或许老天真有眼,念叨了没两句,那猴儿真就一晃眼闪了进来,龇牙握紧他肩膀就往里推,睒着眼低声笑:“我快吧?

“干啥你?”赵辉脸一热,正想用力挣,却猛然听见好几声抽气。悚然看去,竟是赵全,攥着他爹那根裤腰带,嘿嘿傻

笑着站在洞口。

而带子另一头,他的另一只手,正捧着——双色引线全部燃到尽头的那一捆,火星乱迸的,爆破雷管……

第二十六章

赵辉只觉视线猛然换了个角度,赵全就消失了。不止赵全,还有自己前面那个后生,还有前面前面的……还有赵福。石

壁像一扇巨型铁掌,差点拍碎他的脊背。他看见一些人的肢体从洞口右侧飞出来,飞向对面的绝壁。有条胳膊张开五指

,像要抠住峭壁往上攀。赵辉定睛看,那胳膊真的够着了,没有身子,就一条真真切切的胳膊,牢牢挂住横生的柏树杈

然后,松鸦就来了,鱼群般层层翻涌。由下至上,穿过浓郁呛鼻的黄雾,嗡嗡嗡的爆炸余音。它们鬼头鬼脑扑着翅膀,

呱呱呱呱,它们亢奋地聒噪、狞笑,像密密麻麻的黑色水蛭粘满了岩壁,转着灵巧的头,飞快啄那些碎肉。那条胳膊被

拖出树杈掉下去,几只松鸦立刻紧追着,利箭般射向深谷。

硝烟慢慢散尽,肉块被飱饔一空,只剩下淋漓的血迹涂满崖壁。赵辉怔怔看着,听着,直到脸被用力扳回去。“……你

,”他像突然见了鬼,上下牙半天对不上: “你怎么能……”他牙齿咯咯作响,他想起前面那人被纪康一脚踹飞,像

激射的骨牌,一个撞一个撞出一米进深的石窟,自己同时被压向洞壁。紧接着,地动山摇……

“他们……”纪康握紧他肩膀,脸色铁青,嗓子冻得像石块:“他们肯定活不了。”他猛地抱住他:“赵辉,我不让你

死!”他的力气快让他窒息:“我们都别死。”

“我们,”赵辉满嘴发苦,脸颊慢慢埋进他肩胛,干涩的嗓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还活着?”

“活着。”纪康说,扭头重重堵上他的嘴,猛然撕掉他裤子:“我要你,”他拉开他的腿,发着抖发了疯般顶上去:“

赵辉我要你!”

赵辉眼前一阵阵黑,像被一列火车呼啸着撞翻,轰隆隆反复剧烈碾压,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粉碎,却根本不觉得痛。他徒

劳张开嘴,好半天才缓过气,手攀上那人的背,擦着层出不穷的冷汗:“纪康……纪康……”他癔症般低语,又像在恶

狠狠诅咒:“不是你的错……纪康你听着……不关你的事……”

“我要你,”纪康死死勒住他,缺氧般粗喘,拧螺丝一样拼着命往他身体里压,整个人都像要挤进去,频率却渐渐地缓

了下来,反反复复:“我要你……”

“嗯,”赵辉缠着他的腰,搂住他脖子,一遍遍亲吻,眼泪慢慢涌出来:“嗯,”他说:“嗯。”

……风回过神,又开始拂动,太阳变了色。

赵敏最后一个赶到:“死了吗?”她愣愣地:“死了好,死了干净。”

是干净。既省事、又省钱,赵辉突然想起西藏的天葬。那还要天葬师折断四肢,一块块把人肉剔下来。四个人,得花多

少工夫?他又回头看向那空荡荡的绝壁…… 真,轻省。

“走吧。”纪康扳过他,手穿过他腿弯,抱起他挤出沉默的人群,慢慢往村里走。

空气干燥得能烤裂肺管,旱殃无休止地继续。土地像个年迈的,苦苦支撑着迎风卖笑,一不小心就抖落漫天尘埃。

半个月后,周末。李氏从井里绞起桶身都没浸湿的木桶,把半碗水小心倒进茶缸,递给他:“辉呀,”她说:“下趟回

来,扯几尺红布。”

“红布?”赵辉边喝水边纳闷儿:“扯红布干啥?”不是年不是节,年节也用不上那呀。

“你刘姨娘的闺女,赵敏。”李氏脱下围裙,对折后拍两下,又撒手扔上灶台:“下个月嫁到陈家坳去。”说罢就往屋

里走:“你别忘了。”

说起来,李氏跟刘氏还沾着远亲,儿时结伴长大,是换手帕的好姐妹。赵辉从大姐赵芬那偶然听过两句,说是后来,刘

氏着了魔,非表兄赵福不嫁,跟娘家上下都撕破了脸,被关在家硬许了人。迎亲前李氏去给她梳头,一下没看住,让刘

氏逃了出来,撇下满屋子宾客跟着赵福双宿双飞,直到生米焖成了熟饭,才回赵家村落脚,至此再未踏足娘家半步。李

氏为此自然担了干系,也因此,即便两人都嫁进同一个村子,却再没了往来。可毕竟过去交情不浅,眼看她突遭大难,

也是不好受的吧。

“陈家坳?嫁谁?!”赵辉心不在此,紧攥着杯口:“她才刚满十六!”

“十六不小了。嫁的是,”李氏顿了顿,挺着腰杆迈入门槛:“村口陈进财家的,大儿。”

其实他早料到,在这地方,一个家要失了顶梁柱,剩下些女人们,能有啥去路?赵辉黯然掉开头:“村口,大儿……”

他猛然掼下茶缸,撞开门就飞跑而出……怪不得名字那么熟,他手心都快攥出血,陈进财的,大儿子——陈礼茂!不就

是那个十里八乡出了名儿的,三十好几邋里邋遢,见了女人不管何时何地,立马就脱裤子的 ——傻子!!!

怎么能够?怎能如此?如此不堪……老榆树下忧伤的大眼睛,漫漫风雪中鲜艳的红头绳,抱起纪永诚的瘦削却安然的双

肩,远远照面就冲着他冁然而笑的温婉的脸庞……他牵过她的手,她跟他一起长大,她从不像别的妞儿那样烦人,她的

美与她的好,教他们几个瓜娃子自然而然就服服帖帖……那一张张脸,有嗔有喜有会心的笑,有背过人后的暗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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