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去跟他说,”梅晓红似乎站了起来:“你放心……”
“您忘了,我是学生会干部,轻了说不过去。而且,”纪康打断她:“退学是我自己的意思,跟校长无关。”
“为什么?!”梅晓红急问:“是不是经济方面有困难,我可以帮你……”
“呵,您帮我……”纪康过了会儿才说,慢慢地、淡淡地:“凭什么?”
“我……”梅晓红的声音忽然弱下去。
“晚了,我送您回去吧。”纪康再次打断她:“陈校长,应该已经到家了。我还有点事儿,要请他帮忙。”他说罢站起
来拉开门:“赵喜,今晚你留在这儿,别睡过去。”
赵辉听见赵喜应了声,两人出去,门又被轻声合上。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赵喜,纪康为啥要退学?”
“啥?”赵喜还以为他睡了,刚坐下就被吓起来:“退学?我不知道啊。”
“……哦,”赵辉呼出口气:“你别跟他提,我问过。”随即闭上眼睛,只觉一阵胸闷。果然,那混蛋搞那么多事儿,
就是为了‘被迫’退学……
赵辉不愿在医院躺着,第二天就退了床回家休息,只是浑身青肿把李氏急坏了,又跑去陈家坳请了个跌打郎中回来。
老头很腌臜,衫子上印满黄黑渍子,袖管一层油光,几乎辨不清颜色。鸡似的眼窝子里,积满了陈年的眼屎糨糊:“骨
头没事儿,”想是睡下了才被叫过来,进门就哼哼哈哈不得劲儿。随便看了看,从粗布口袋里翻出几包切碎的草药,指
给李氏:“煎了水泡澡。”又拿出个烧酒瓶子:“这个擦,别碰洒了,药材金贵着呢。”
“是,是,”李氏忙不迭应和着:“用这就行?”
“那还想咋弄?”老头子扯起眼皮,搓了把胡子:“要是疼得厉害,再上点独摇草?不过这玩意儿可不好找,老林子里
才有。”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我只剩这一棵,给了你,明儿个又得进山去挖。”
李氏忙千恩万谢接过去,纸包还没揭开,就散出股辛辣苦涩的药气,里面是棵盘结疙疤晒干了的棕黄色药头,有拇指头
粗细:“那得……那要多少钱?”
“就再加个五块吧,连那两份,总共十块。”老头系上袋口,瞅了眼李氏,胡子一晃不乐意了:“我可没多要你的,乡
里乡亲,来看个病拿个药,我只有赔没有赚,不信你到处去打听打听。要还是不要?”
“不用了妈,”赵辉忙说:“我不疼。”
“伤这样哪儿能不疼?”李氏心疼地说,回老头:“那就,要吧。您先坐着喝点儿水,我拿钱去。”说罢就转过身。
“妈!真不疼,”赵辉一把抢过那药包,塞给糟老头:“一点儿都不疼,要了我也不擦。”
“这孩子……”李氏急得还想劝,老头子已经满脸不快站起来。
“妈你送郎中回吧,”赵辉往床头上一倒:“我要睡了。”说罢合上眼,听两人出去才又坐起来,拧开瓶盖擦药酒。
说是不疼,其实是越来越疼,哪能就睡得着觉。三四点钟光景,阳光从窗子外面白花花地晒进来,混了些百无聊赖的蝉
声。赵辉坐了会儿闷得慌,索性下了床想去院子里走走,大姐赵芬却正巧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棵开满了碎花儿的草,还
有个药瓶子:“辉子,来,擦点药。”说着在床沿边坐下,手里的草往桌上一搁,拧开瓶盖儿:“幸好妈没买,纪康刚
给送过来了。”
“纪康?”药酒颜色不深,却很稠,瓶底沉了些没完全捣烂的药渣子。刚一开盖,就沁出股浓郁的辛麻味儿,正是独摇
草的气味。赵辉接过来往外看:“他人呢?哪去了?”
“没进来,”赵芬倒出药酒往他脑门上抹:“让把东西给你就走了。”
“不用,”赵辉心烦意乱地挡开:“待会儿我自己抹,我出去一下。”
“去哪儿?你别走远,就吃饭了。”赵芬叫住他,拿起桌上的草:“那这棵我去给妈放着?”
“先留这儿,”赵辉转身接过来,随手往茶缸里一插:“瓶子里的都用不完。”说罢立刻往外跑。
哪知到了纪康家,那小子却先出去了。赵桂芝不在,赵辉陪纪涛聊了几句,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把学校里的事儿跟他说
,很快告辞出来。纪康分明是避着他。纪涛的身体看起来很不好,瘦得几乎脱形,还不时剧烈咳嗽。纪康难道是为了这
个要闹退学?
满脑子理不清的头绪,赵辉顺着土路往前走,过了家门也没心思进去。慢慢地绕到林边,一抬头,却赫然看见前方的树
丛里,快速闪过赵伟的背影。赵伟偶尔会跟村里的汉子进山猎点野鸡野兔,但去也得赶早啊,更别说一个人,还没带枪
。
赵辉诧异不已,不由自主远远跟上去。一路跟到断魂岭,林子越来越密,山道徒然变窄,断断续续,几度隐没在灌木丛
中,令人举步维艰。赵伟兀自匆匆往前走,下了坡底又过了十来分钟,忽然一绕,转过棵大树人就不见了。
赵辉赶忙追上去,到了树下四处张望,举目莽莽苍苍,哪还有赵伟的影子,真是奇了怪了。
正疑惑间,忽然看见山壁上有块凹处,走过去细看,竟是个隐秘的洞口,外面被掩上断枝树叶,不注意还看不出来。
赵辉小心揭开道口子,里面随即传出阵人声,隐隐约约,压得极低,却仍让他听出是赵伟的声音,似乎还有别人。赵辉
又惊又疑,赵伟跟什么人,有什么话,要躲到这偏僻山洞里来说?他定了定神,把树枝移开,轻手轻脚地潜进去。
好奇心总是跟年龄成反比,那一刻的他,无疑是年轻的。年轻得理直气壮、热血奔腾,年轻得只能够顺应本能。即使已
经感觉不妥,感觉诡谲,却根本没有犹豫,真相充满。那个山洞相当的长,沿着入口蜿蜒而下,越往里线越弱,阴凉、
幽闭、深邃……那一天,赵辉没有走到尽头。
木木呆呆退出来,机械般掩回屏障。赵伟话像震耳欲聋的噪音,轰鸣不止:“桂枝,你现在身子重,别再跑出来,我不
放心。”
“孩子一出世,我更出不来。”一个女人连嗔带怨:“就得天天带着他。”
“那不也是我的种,”赵伟嘿嘿地笑:“你瞧他还瞧不够?”那喜形于色的腔调,跟在家时的冷淡完全判若两人。
赵桂芝——纪康的母亲……赵辉脑子里像突然塞满了石块。怎么——怎么会这样?!他愣怔地站直腰,刚转过身,就骇
然定住。七八米之外,苍翠茂盛的枝叶间,那棵笔挺的冷杉下面,纪康两手揣进裤兜里,正默然看着他。幽捻酉?/p>
空旷的深井,寂然的,无声的,溢满涩痛与悲哀。
赵辉紧蹙着眉,迎向那黯淡的眸光。就是为了这个,你避开我?就是为了这个,你这么对待我?!他想问,可牙关却像
被强力胶死死地粘住,只有紧迫地,沉闷地喘息。
两人对视着,隔着十多步,谁都没说话。片刻后纪康转开脸,突然掉头离开。背影快速地掠上山顶,一次都没有回头。
是呵,就为了这个,不够吗?难道父母偷情,儿子再一起偷欢?那真——是个笑话。
赵辉那晚靠在床前,带着笑,看向那株娉婷玉立的独摇草。他以前还没见过,全须全尾将近一米,竟没有一片儿折坏。
通直光滑的紫色茎干上,长了不少锯齿形的翠绿叶片儿。细碎的浅粉色花瓣,密密匝匝、层层环绕,围成把俏丽鲜妍的
小伞,在飘摇昏暗的灯影下,像镶了层莹莹熠熠的璀璨碎钻……
……是谁说的,伞下面,永远有一片圆形的晴空?他慢慢地,迎光擎起来。
【独摇草,一名独活。多生于深谷。春生苗叶,夏开小红花。一茎直上,有风不动,无风自摇。其头如弹子,尾若鸟尾
,而两片关合间,每见人辄自动摇,俗传佩之者,能令夫妻相爱……】——很多年后的某一天,赵辉到镇上图书馆里找
资料,在某本脱皮掉页的线装书上,无意中看到了这段话。
第二十章
一九九二年四月中旬,镇政府招待所正驻着一支检查组,那晚的事情‘不巧’惊动了他们。据群众反映,连日来蒗坪镇
频繁发生群架斗殴事件,经调查核实,为首起事者竟是本镇主要领导家属。这意外情况致使检查工作一度陷入‘僵局’
,为避免扩大影响,决定低调处理。
但值此关键时期被抹一鼻子灰,资深功高的宋副镇长换届连任的愿望,就只能是个永远的愿望了。而宋凯那帮人迫于各
方压力,很快‘顺水行舟’树倒猢狲散,因尚未酿成严重后果,事件最终不了了之。蒗坪镇也迅速恢复了欣欣向荣的安
平局面。
纪康是在五一放假前悄无声息退学的,学校对此甚至没作正式通告,那个座位就突然空了。这个毁誉纷纭的学生像一个
闪亮的惊叹号,刹然划破众人眼帘,就以错杂莫辨的省略号匆匆退场。对此有人痛快解恨,有人暗自唏嘘,时间长了,
也就渐渐淡忘了。
此后的两年间,赵辉只知道他父亲病了,弟弟出生了,学校的资料刻印等杂务都包给了他做,再后来,又听说他去县城
打工了。除了刚离校那会儿连续几天跪在刀背岭路口院子里,那个鞭痕累累、血淋淋的脊背,就再没见过他。那个熟悉
的身影仿佛凭空就从视野中消失,干净彻底得完全无迹可循。而那条险阻漫长的,寂静盘山路,每周往返间也就只剩下
默然疾行、心境各异的三个人。
令赵辉料想不到的是,这种三人行的状态并未长久维继。高一下学期,赵喜也匆忙休学了。赵明坤从年后开始全身浮肿
、脸色发黑,很快就腹泻不止、高烧不退。不但再不能下地劳动,每天还要服用五块钱一副的草药才能勉强止泻,一停
就立刻复发。沉重的医药费负担瞬间击垮了这个形如累卵的家庭。
陷入困境的远不止赵喜一家,这种药石罔效、起因不明的高烧腹泻,像场来势凶猛、所向披靡的恐怖瘟疫,迅速席卷了
赵家村和附近几个偏远贫困村落。令人猝不及防、惶悚色变。有的一家一个,有的夫妻双双同时病倒,患者大部分为青
壮年,都是家中主要劳动力,只有些年幼孩童离奇幸免,却只能终日泪眼滂沱、彷徨无措。
赵辉每周末回来,离远就闻到一股呛鼻药气。道路冷落空荡、家家门可罗雀。堆着黄黑药渣的院子从三五户很快递增到
七八户、十数户……疫情灾难性蔓延,完全无计遏制。人们起初还四处奔走、寻医问药,最终足不出户、深居简出。本
就不多的田地接二连三丢了荒,杂草疯长、枝蔓横生。鸟雀仿佛都闻风迁徙,再不停留,整个村子堕入一片暗无天日的
愁云惨雾中。
这场飞速蔓延的恶性疫症,最终引来了市里的医疗队。七八个‘洁身自好’的白大褂皱着眉、绷着脸,在村子里爱莫能
助地转过一圈就走了。人们这才听说到那个闻所未闻的蹊跷病名——艾滋病。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患病的都是成年人,
原来全是去蒗坪镇那辆簇新的献血车上,为添补家用卖过血的人。
可明白地等死跟懵懂的等死,同样都是等死,甚至更糟糕。艾滋村的消息一夜之间不胫而走,顿时引起大范围恐慌。此
后赵家村挑上镇里的菜摊再也无人问津,鸡蛋、猪肉卖不出去,连杂货铺、副食店都不肯做他们的生意。若是看到街上
有为买几两盐巴挣红了眼骂架的,必然就是那几个村子的农民。
赵辉和赵玉霞在学校也备受歧视,除了那个叫二毛的,纪康原先篮球队里的死党,碰上了还会跟他说两句话,过去相熟
的那些朋友同学全都见之色变、避如蛇蝎。连饭堂师傅都不愿碰他们的碗筷,每日炖熟一大锅就扔到饭堂角落里,让他
们自己动手去舀。被‘污染’过的勺子也要带上好几层橡胶手套,骂骂咧咧、反复涮洗。
床铺无故被浇湿,箱子被砸碎,衣物被扫到垃圾堆里焚毁,抽屉被塞进各类牲畜的排泄物……赵辉已经忍耐到麻木,一
日没有状况发生,倒成了天大的幸运。赵玉霞早就被赶出了楼梯间,只能到她大伯家借住。上下学途中好几次都被暗中
掷来的砖头瓦片砸伤,吓得差点退学,后来有赵辉每日接送,才稍微好些。
不止是学生,半个月后甚至老师都开始借故罢课。只要班上有艾滋村的学生,经常连续几节都得上‘自习’。幸好梅晓
红后来自己掏钱,去市里请回个医疗专家,把全校学生和教职工全召集到一块儿,开了个艾滋病知识讲座,阐明起病原
因和传播途径,情况才稍有好转。但校外仍旧一样,赵辉捧着终于有人批阅的作业、试卷,苦笑不已,他家已经半个月
没有油盐起锅了……
一九九四、九五年左右,赵家村开始陆续死人。死者全都头发脱落、皮包骨头。村子里终日弥漫着一股腐尸的恶臭味儿
,有时一天就能埋掉好几个。人丁单薄的,或是没有能力置办丧事的人家,只能用草席卷了亲眷,由村委会集中抬到村
外乱葬岗,一把火全部烧光,骨头都剩不下。那一段全村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个又是谁要死掉。
赵辉记得最早离世的是赵明坤,九四年刚过完中秋不久,天气还不太凉。临死前连副棺材都买不起,还是赵辉跟赵喜去
伐了木头回来锯开板子钉的。赵喜已经从过去圆滚滚的小胖子变成个瘦骨嶙峋、伶仃潦倒的‘小老头’,深陷的眼窝因
为长期煎药熏得红肿不堪。倒不是染了病,而是三餐不继伺候家里两个病人熬干的。出殡时拿着引魂幡打头,竟一颗泪
都没掉,目不斜视地低声道:“哪儿来的眼泪,再流就是血了。”赵辉转开头,什么都说不出口,说了也没用。
纪康跟村里另外三个人,把棺木放进草草挖就的土坑里,就退到被赵敏扶着的纪涛旁边。上个月就听人说他回来了,这
还是两年来赵辉第一次见到他。人高了不少,成熟了,也瘦了,看上去却相当精神,似乎比原来还更帅气了。赵辉微恍
了会儿神就转开脸,心底隐隐豁开一阵闷痛,却并没有想象中剧烈。
整个丧葬过程,从开始到散场,两人连眼神都没有对碰。赵辉本不想打招呼,无奈离开前赵敏叫了他一声,只好走上前
,顺带问候了纪涛。他没听说纪涛患艾滋,只是看上去越发形销骨立,腰背佝偻,拄着拐杖都走不稳路。再无一丝当年
树下挥毫畅言,谈笑自若的风采,令人倍感唏嘘。
纪康站在一边,掏出根烟点上:“一块儿走走吧。”他说。嗓音浑厚低沉,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高亢与青涩。
赵辉看向地面比自己长出一截的人影,不置可否,也没有离开。两人落在人群后面,踏着衰弱的夕阳慢慢走下山坡。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