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瑀安安静静地将那五指扣紧,没再松开,朱九郎垂首吻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脸,却独独遗漏他的唇,不想萧令瑀自己寻了来,这一吻淡然却暖热,再不那样凉了。
「萧令瑀,我的命是你的,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朱九郎靠着他的脸,喃喃地说:「所以,不要一个人了……」
萧令瑀没有回应,其实他想摇头,可心口荡漾淡淡不舍,他第一次主动抱住朱九郎,青年楞了一会儿便乖巧的偎在他怀里,也不再说话,只拉着他一手静静睡去,可手仍紧紧扣着,掌心抵着掌心,死也不放地像是怕他连梦里都会孤孤单单,明明被人放在心头疼着,萧令瑀却觉得朱九郎不该如此。
思绪纷然杂乱,萧令瑀只将他暖热身躯抱得更紧,怀中青年低低吐息,丝丝热气拂过他心底一处柔软,他已倦极,不能推开,又觉合该如此。
因为……这个总是笑着的青年,才更该被这般好好疼惜。
二十八、
两日後,萧令瑀与萧沐非同对天下发出檄文,与此同时,陵王大军开拔,自龙冈而下,直逼索城,其进之迅、其势之猛,足令天下震惊!
齐军帅帐中,胡宗一与宋之期仍在絮絮叨叨,萧令瑀却什麽也听不清,只是握紧手中陵王檄文,竟觉文中一字一句插入心口,翻搅着多年的痛。萧沐非说太后党人暴虐无道、萧沐非说先皇天下已遭践踏、萧沐非说……他说的那些和自己并无不同,只除了他是陵光太子之子,而自己是先皇之子!
谁比谁,更有资格?
「都出去。」萧令瑀突来的拍桌低吼,二将慌忙领命,帐中一时便剩了待桐、朱九郎与他三人,他又低道:「待桐,本王的玉呢?」
待桐打开一只小木箱,仔细捧出萧令瑀的玉片与玉碟,并小心地置放在他面前,角度、位置均与齐宫无异,而後便垂首退下。朱九郎仍坐在一旁,连半点声息都不露,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不知萧令瑀介不介意,总之男人已开始重复相同的动作,没去看不断移动与落下的玉片,朱九郎只盯着男人的脸,有时他总想,如果自己在这时打断萧令瑀会如何?他会愤怒,或者将自己当成缺乏关注的孩子一般,仍是淡然?
他猜不透。
老头和林主也都有些奇怪的习惯,老头对敌前总会甩甩他的剑、林主遇事时会去浇花,暗林里有些兄弟出任务前会磨亮兵器、一些姑娘会坐到镜前贴花黄,他没有这样的习惯,或至少他觉得自己没有,而他奇怪的是,其他人都说那是一种让自己冷静的方法,可在他看来萧令瑀数玉片并不是为了这个原因,反更贴近……压抑!
这回萧令瑀数了十遍又十遍,停下时,朱九郎就站在他身边,拿起沾湿的帕子去擦他的手,像他每次数完玉片後会做的一样,一根手指、然後又一根手指,仔细的、小心的,比起清洁更像沈淀。萧令瑀没有任何反应,他在等,等朱九郎开口,可他始终没有等到熟悉的声音,他抬头,却迎上青年的吻,极轻、极柔,甚至只是贴在他的唇边,彷佛与他分享着呼吸。
「没事的,我在这里。」朱九郎硬是挤入他身旁,将他抱在怀里。「如果你想说,我会安静听,不想说也不要紧。」
过了好一会儿,萧令瑀终於靠上他的肩,可却沉沉地摇头,朱九郎叹口气,抱着又开始闹别扭连话都不说的男人,束手无策。
果然行军数日,萧令瑀一个字也没说过,也亏得吴国就摆在那儿跑都跑不了,大军有个明确目标也没啥需要商讨的,陵王萧沐非远在彼端,就是要打也得过了吴国再说,寻常一些琐事朱九郎就能打理好,横竖便由着萧令瑀去闹,只要他准时吃饭乖乖睡觉,朱九郎就如释重负了。
当真和奶娘一样了……看着男人沉睡的样子,朱九郎没好气的去捏他的鼻子,其实也不敢用力,可心下就是不舒坦,朱九郎久久不放,存心让他难以呼吸,男人果然动了动,青年这才松手,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没多久,他掀起眼皮,这才惊觉萧令瑀睁着双似睡未醒蒙胧睡眼看向自己,他反蹙起眉,低声问:「不睡觉你看什麽?」
朱九郎想萧令瑀还在闹别扭,九成九不会回应,伸手就要去盖住他的眼,不想萧令瑀竟唤了他的名字。「朱九郎。」
「嗯?」心下虽是开心,可朱九郎也不敢打断他,伸出的手改而抚上他的额,温柔摩挲。
「他的檄文,和我一样……」
萧令瑀声音极低,像是怕谁听见一样,他却听得一清二楚,男人说完又睡去,原是梦话,朱九郎起身点亮烛台又拿来两份檄文就坐在萧令瑀床边认真的看,其实都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用了不同的词,如果这里头说的都是真心所想,那麽萧沐非与萧令瑀确实没有不同,他们最在意的从来只有先皇的天下。
转头去看睡得仍沉的萧令瑀,朱九郎直想将他摇醒,问男人究竟是不是认真想要当皇帝?这可是八万将士、百万生灵,问鼎天下的大事,可看着他孩子般的睡脸,朱九郎忽又一笑。
又如何?那些太过伟大的事从来也轮不到他想,他想的就只是这个男人。
只要他好、只要他笑,他朱九郎连命都可以不要。「真是上辈子欠你了……」他自嘲似地说着,却甜得蜜里调油。
萧令瑀像被他吵醒,狭长眼眸因睡意而眯得更细,带着些许不满瞪向朱九郎,青年随手揉烂两张檄文抛到床底,笑嘻嘻地钻上床抱紧男人,萧令瑀早习惯了他的举动,闭着眼睛任青年将自己拥入怀中,靠在他胸前又沉沉睡去。
这一夜他仍是梦见京城与父皇,只是父皇身後站着朱九郎,依旧笑嘻嘻地抛着手中的一朵茶花,而长大成人的他立於小小的自己身後,萧令瑀先是看向那个笑着的孩子,而後视线转向和蔼笑着的父皇,最後,他方去看朱九郎,可青年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未曾移转。昔与今於梦中繁纷交错,他的无数过往都有父皇,而他的每一个现在……都有朱九郎。
隔日萧令瑀终於不再闹别扭,至少早膳时开口说了句他不想吃,但还是被青年追着喂了碗粥。待桐扫出床底的檄文,却只看看那端仍温声软语、威胁利诱给他家王爷喂粥的朱九郎,随手就塞到袖子里,转身出帐後提醒自己晚上记得给朱九郎加菜。
过了九龙山,吴国便在眼前,萧令瑀命大军驻守在隐蔽山谷中,又派宋之期与其副将前往探勘吴国动静,然石城固若金汤,竟是无功而返,看着跪在帅帐中的两人,萧令瑀烦闷摆手,待两人退下後便偏头去看朱九郎,青年只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放下手中擦着的寒綫,朱九郎摇了摇头。「我不想去。」
「本王同行。」
闻言苦笑。「就是这样我才不想去,这和上回不同,太危险了。」
萧令瑀敛眸不语,个中险恶他自是知情,吴国地势三面环山,本就易守难攻,太后党人又往吴国增兵五万,几乎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们困死此处,但他怎麽能停在这里!
眉间猛然一点温热,萧令瑀回神看向朱九郎,青年按压着自己眉间皱起,无奈笑道:「就看不得你伤神,我们今夜出发,可先说好了,我说什麽你做什麽,多走一步都不成,行吗?」
萧令瑀拨开他的手,点了点头,青年又来摸他脸颊,不忘继续吩咐。「还有,我们得秘密行动,除了你我之外,谁也不能知道。」
二十九、
言犹在耳,萧令瑀看着眼前五十名士兵,忍不住偏头看向朱九郎,青年只是笑着拍拍他的手,悄声道:「多一重保护总是好的。」
是夜无月,沉沉乌云压得极低,他们静静地在树林间向前奔跑,每一步都踏得很轻,彷佛连踏碎任何枯枝都不被允许,朱九郎拉着萧令瑀走在队伍中後段,当他们越来越接近吴军巡线时,朱九郎手中火折子一晃,众人两两一组,俱皆散去。
收起火折,朱九郎又牵起萧令瑀的手,小心地继续往前,他总说不清是为了什麽,可今晚他确实心绪浮动,像是有什麽就要发生而他却无能为力,不自觉地将男人的手握得更紧。无论如何,他只要保护好萧令瑀就行了!
吴国军营已在他们的下方,萧令瑀往前踏出一步随即让朱九郎拉回来。「当心。」
知他心急,朱九郎拉着他绕到一块大石後,与他半跪着探向下方。十二万军马听着虽多,但京城派来的五万劲旅来得急促,辎重粮草必是缺的,吴国将领与太后党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更不消多说,眼下的吴国就是个过满的水缸,只要寻到一个弱点……萧令瑀专注地看着底下明亮却吵杂的军营,身旁的青年却拉了拉他的手。
「萧令瑀,你瞧。」青年指向帅帐,其实太远,萧令瑀根本看不清,只见两个作主将打扮的人似正大声争吵,青年挑眉道,「看来有内讧。」
萧令瑀似乎笑了,仍去打量军营各处,朱九郎却转身看向後方,树林依旧幽暗重重,他又俯身细听,随即跳起拉了萧令瑀就跑,与此同时,数十支亮堂堂火把於树林中分散前进,间歇传来细微的打斗声,萧令瑀没有回头,只觉朱九郎的手渗出薄薄冷汗,却又极度炽热!
幽静树林中所有声音都被紧张情绪无限放大,他的喘息声、长衣下摆拂过树丛的沙沙声,身後吴军行进的脚步声、吆喝声,甚至是火把燃烧的哔剥声响,竟皆扑天盖地而来,直逼得人无法呼吸,萧令瑀抓紧朱九郎的手,第一次无比盼望看见身前青年无所谓的笑,但朱九郎没有,他没有笑。
「巡兵?」
朱九郎拉着他闪入树丛阴影之间,抱着他的身躯有点僵硬,强自呼吸彷佛逼迫冷静。「这不是巡兵,只怕是……」
朱九郎没有将话说完,他旋身而出击晕一名近身吴军,夺了他手上的剑後再次拉着萧令瑀前行,男人却在想他未完的话,不是巡兵,难道会是伏兵?
有人知道他们会来,而这代表他齐军大营……握紧腰侧寒綫,萧令瑀冷冷微笑。「你早就知道了?」
朱九郎没有回话,只看了他一眼,竟似满含歉意,萧令瑀顿觉荒谬,却也无言,他们不断向前跑,但身後的追兵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低低传递,他就是被盯上的猎物,而朱九郎的手越握越紧,几乎让他疼痛,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正当他想甩开朱九郎的同时,青年将他推入一处树洞,速度快得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他想探头,朱九郎又将他推得更深。
「听好,你答应过我的,我说什麽你做什麽。现在,别动!」
朱九郎说话又快又急,并随手拿了些杂草将树洞掩上後才转身离去,萧令瑀握着寒綫就想跟上,但青年似有所觉,回身狠狠一瞪,他终於还是止住动作,不会有事的,朱九郎武艺超群,他不会有事的,他们还带了五十名兵士,不会有事的。
萧令瑀心下辗转反覆就是无事二字,而朱九郎刻意发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几乎听不清的同时又爆出刀剑互击声,然後便是重物落地的声响,一声、一声、又一声,萧令瑀知道那是倒落的人,他也知道自己的功力只能听见这些,可他努力的想要听得更清楚,是不是有血花四溅、是不是有人低声叫骂,是不是、是不是……现在倒下的是不是朱九郎!
然後就是一片安静,相较於方才的吵杂,沉静彷佛突如其来的水缓缓漫开,明明只是错觉却不由自主地冷,萧令瑀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他还在等、他必须等,就像朱九郎必须回来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伸来拨开杂草,萧令瑀没有迟疑伸手握住,朱九郎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涔涔汗滴滑过异样的苍白,萧令瑀惊觉他的手竟与自己一样冰冷,但他还未开口,朱九郎已将他拉出树洞,刻不容缓地往回程的方向奔。
夜色太黑,萧令瑀却听见朱九郎压抑的喘息,而他的手越来越冷,眼前的路似乎随着不安而颠簸不平,果然未到一刻钟,朱九郎便扶着一旁的树干跌坐在地,萧令瑀摸上青年侧腹,那儿早是一片鲜血淋漓,但青年却没有停住动作,他摸出身上的火折子塞到萧令瑀手中,并稳稳指着下山的道路。
「去,往那儿走,路颠,小心别摔了……」
「你呢?」
「我走不动了,你回去找人来救我,放心,我会在这儿等你。」
青年笑了,像是让他不必担心,萧令瑀握着手中的火折子,却说不清心下是什麽感受,他知道自己应该走,可他迈不开步伐,朱九郎推了推他,仍是在笑。
「萧令瑀,现在不是发楞的时候了,快走啊。」
一定还有追兵,他应该走,但他将火折子塞回朱九郎手里,不由分说地拉起青年,转身便将他负到背上。朱九郎让他碰到伤口,疼得咬牙,又不敢推开男人,只得气急败坏地道:「萧令瑀!你做什麽!我让你快走。」
「闭嘴。」
萧令瑀背着他有些摇晃地往山下走,步履倒很稳,大抵是怕真摔跤两人就要一同滚落山,朱九郎让他背着,偶尔还碰疼伤口,可他忍不住就要扯着笑,直到让男人晃得有些头昏脑胀,也不知是失血多了还是晕了浪,几乎要睡着的同时又听见萧令瑀轻问:「朱九郎,你死了吗?若死了本王这就将你丢到山沟里。」
「死不了……是你让我闭嘴的。」
这话听来倒有几分委屈,萧令瑀停下,缓了呼吸後又往前走。「平日可不见你如此听话。」
朱九郎轻轻一笑。「此一时彼一时嘛……可我好累好想睡,怎麽办?」
「不许睡。」
「那你说话吧,我可没力气说了,你说,我听。」
萧令瑀静了静,才终於艰难地抛出一句:「本王不知该说什麽。」
「说你爹吧,你知我没爹没娘的,不知有多羡慕你……」
萧令瑀咬咬牙,他以为自己终究不会开口,可朱九郎的血一滴滴淌湿他的衣裳,沉得他几乎都要走不动,而那些过往就像自己滑出舌尖一样,他开始说,说他出生时父皇大赦天下、说自己小时候如何如何、父皇又如何如何,他说得很详细,偶尔朱九郎会笑,为自己眼前浮现的那个天之骄子发出点无缘得见的叹息与惊呼。
三十、
萧令瑀还说起他娘亲,说她美如天仙、说她憨厚天真。宫人都说小皇子的脸像娘一样多漂亮,父皇捏着他的脸有些不满,娘亲则将他一把抱起咯咯地笑,指着他的眼睛说这儿多像皇上;说他父皇如何宠他疼他、说他娘亲如何由他随他。小皇子在宫里那就是个宝,谁都捧着疼着就怕他不笑。
小皇子慢慢长大,恩宠依旧,父皇每日都要和他一起用晚膳,挟着去刺的鲜鱼给他,娘亲却时常摸着他的头,低声说如果再长快一点就好了,可小皇子那时天真,总觉得这样就很好。偶尔小皇子会看见与他年岁相差甚多的皇兄,衣冠楚楚、温文儒雅,还会悄悄地对着他笑,他想,他喜欢这个太子皇兄,或许也喜欢他怀里抱的那个软软的小团子,父皇笑说,小团子将来要喊他皇叔,他嫌听起来老,转身就冲回娘亲怀里,却始终没看见娘亲美丽的眼睛。
现在的他想,或许娘亲的眼里会燃烧妒忌。
萧令瑀的声音顿了顿,元庆二十六年几个字忽地就溜了出来,像是一个小小的错误。那一年,巫蛊案发,株连甚广,太子下狱,满朝风雨;那一年,太子自尽、天牢大火、太子妃亡,他曾经抱过的小团子烧成黑炭,父皇很不开心,小皇子也只静静地坐在书案边,他仍然没有看见娘亲的眼睛。
现在的他想,或许娘亲的眼里会泄漏欣喜。
那一年的皇宫像是陷入永远不会过去的秋与冬,萧瑟、寒冷,父皇越来越少到娘亲的流华殿,总将他带到御书房,偶尔他去探视娘亲时总是觉得娘亲惊惶不定,他以为是因为父皇不来,可後来父皇又常来了,娘亲却成了惊弓之鸟,反寝食不安,那时他不懂,明明父皇总是温和地对生病的娘亲笑,为何娘亲却……
元庆二十七年,娘亲病逝,封丽贵妃,他踏进再也没有主人的流华殿,却怎麽也哭不出来,父皇来到他身後,轻轻地拍拍他的头,这一年他十五,仍是最受宠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