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委委屈屈的道:“是,一会奴才再回来跟主子报账,咱合计合计府上啥时候砸锅卖铁去。”
景七一巴掌拍到他后背上,笑骂道:“小兔崽子,蹬鼻子上脸!”
等平安气鼓鼓肉疼肝疼地走了,景七这才问乌溪道:“你刚刚那么多话想说,怎么人都走了,该说的时候反而不说了?”
乌溪脸上带着点笑意看他们主仆没大没小的小声斗嘴,听见他问,才回过神来,道:“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和他们说?”
景七挑眼扫了他一眼,反问:“不那么说怎么说,把我择出来,告诉他们那天晚上遇刺的事儿跟我一壶醋的关系都没有,纯粹是赫连二掺和的你们南疆人内斗?”
乌溪点点头:“本来就是这样的。”
景七叹了口气扶住自己的额角:“乌溪兄弟,你那胸口长得是心还是秤砣啊?”
乌溪宠辱不惊地问道:“你是骂我傻么?”
景七被噎了一下,这问题还真难回答。却见乌溪突然笑了笑,他本来长得俊秀,只是棱角有些过于分明,笑起来的时候,面孔柔和了不少,便分外好看了。
景七心里咂舌,看这小模样,这小子将来长成了,说不定也是个不省事的。
乌溪道:“我知道你早就想对付那个二皇子,要不然上次在陆仁清的寿宴上,也不会直接那样对他说话。”
哎呀,这都看出来了,不傻,还有点眼力。景七有些吃惊,问道:“要不我应该怎么对他说话?”
乌溪想了想,道:“会笑得很虚伪,然后说很多没用的废话吧,我觉得你说废话的时候比较多。”
景七抬头看看青天,心说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
乌溪又道:“其实那天你可以自己走的,而且如果没有你的话,就我和阿伈莱两个人,对付他们也不容易,我是来谢谢你的,这事我记得,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也会拼命保护你的。”
别人说出来,景七可能就当笑话听了,可是乌溪认认真真的样子,却无论是什么人听了,都知道他心里真就是那么想的,景七怔了片刻,笑了:“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对刺客泄露你们行踪的还是我府上的人,有什么好谢的?”
乌溪认真地道:“那不一样,你府上的坏人是赫连琪安插进来的,和你没关系。我们那里,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同生共死过的,就像亲兄弟一样。你功夫不行,就会一点皮毛,吓唬人还可以,别的没什么用,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会保护你的。”
这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永远也让人听不出他是好意还是骂人。
景七苦笑不已,想了想,说道:“我不用你拼命,再跟你要一样东西怎么样?”
乌溪点头。
“我想要你养的那个会跳舞还浑身有香味的小猫。”
乌溪痛快地道:“好,还要什么?”
“跳舞香猫”,要是落到别人眼里,便是稀世也难见的奇珍异兽,可乌溪看来,会“跳舞”不过是那猫生来稍微聪明些,会跟着声音扭几下罢了,身上的异香不过是他无聊时候拿药喂出来的,实在算不上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景七啼笑皆非:“你当我是专门敲竹杠的么,下个月是万寿节……唔,就是皇上的寿辰,内务府里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也不算新奇,我那皇伯父最大的爱好便是养些小宠物,让他乐呵乐呵。”
乌溪了然:“你要送给他做礼物啊。”
景七摇头道:“我可没这胆子。”
见乌溪看着他,一副不解状,便耐心解释道:“给皇上祝寿,东西好了自然龙心大悦,众人虽然巴不得挖空心思独占鳌头,可要看着自己个儿的身份送。比方说,当臣子的,抢了皇子殿下们表孝心的风头,那就是大大不该的。”
乌溪想了想,才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是说你送的东西不能比皇上的三个儿子送的好,是吗?”
景七颇有点好为人师的毛病,见这孩子聪明,忍不住多教他几句:“古人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不难,你听了也该明白,该出头的时候,头破血流也要出头,不该出头的时候,哪怕在人流里被淹死了,也绝不能出头。”
说到这,又想起乌溪一开始收大米还土豆的事,忍不住提点道:“我们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送什么,怎么送,怎么回,何时回,都是有学问的,错一点便容易被人捏了把柄或者记恨了去,这些个事情平安最明白,要是你需要,可以随时来问他。”
乌溪知道景七这是在提醒他在大庆的生存之道,很多事情他不能理解,心想这些人活着不累么?却也明白景七的好意,于是点点头,问道:“那你要让太子把猫送给皇上吗?”
景七道:“太子向来不弄这些歪门邪道的,给他岂不是要坏了他的名声?是要卖给大皇子当人情的。”
乌溪的眉头立刻夹紧了。
得,这实心眼的孩子还记着仇呢。景七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再者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将来你见多了就明白了。”
乌溪微微低下头去,小声道:“说了给你就是给你的,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听着语气平平无奇,景七却听出,这孩子这腔调有些委屈,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我再教你个别的,乌溪,你得时时刻刻记着,你的敌人只有一个,这便是纵横之道。”
他指尖轻轻扣了一下桌子:“人在朝堂,如身入窄巷,你不会想背腹受敌的。”
乌溪抬起头来,倔强地看着他:“你说得不对。”
景七懒散地半睁着眼睛望向乌溪,像是看透了这少年翻滚愤怒的心一样。他知道这少年不想妥协,乌溪虽然生于蛮荆,不懂得礼仪教化,却难得真性情,敏锐聪明,还心性光明,原是该长在山野间自由自在的,偏偏机缘巧合的入了这名利场,好比美玉蒙尘。
乌溪沉默了半晌,态度柔软了些,语气却还坚持:“我觉得你说得不对。是因为我才让二皇子变成现在的敌人么?”
景七笑道:“想什么呢,哪有那么简单?”
乌溪垂下眼睛,半晌,又低声道:“那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是因为和太子好,想让他做皇帝,所以二皇子才是你的敌人,是吗?”
景七愣了一下,却不知道如何和他去说,有些事情说不清,以乌溪的年纪,说清了,也不见得明白。
他想起他这一世刚刚睁眼的时候,只要靠近赫连翊三尺以内,就会全身水里火里一样的不自在,当时只是想着离他远些再远些,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这辈子就做个富贵闲人,混吃等死。
可他心里清楚,自他在这世界睁眼开始,已经有许多事情变得不一样了,如果没有他,现在的赫连翊还能不能登上大位?如果不能……自己真能眼看着大庆陷入颓势么?真的明明看得清楚这千疮百孔的江山,却无动于衷么?
入宫和周太傅读书,太傅教的第一件事,便是人读书,是要读什么,不是黄金屋,也不是颜如玉,而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周太傅只是照本宣科,自己明不明白两说,可这些东西,却是已经浸入了景北渊骨子里的东西。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
景北渊不敢效仿先贤说一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他姓景,乃是世袭大庆第一异姓王,是先祖用血换来的荣耀。
红尘不过几个秋,若是太平盛世,大可以大醉一生,沉迷笙歌美人了此富贵一生。
可他是那胸中万千沟壑,背负着先祖的姓氏和血统骄傲的南宁王。
末了,景七只是轻叹了口气:“也不是为了他,有些事……你还不懂的。”
乌溪只觉得这本来坐在面前,谈笑自在的人脸上的表情突然就黯淡了下去,像是有些疲惫,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悲意。
就像那送他离开时的大巫师一样,到嘴边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他握紧了拳头后又分开,半晌,才说道:“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懂你们那些事,只知道反正你不会害我。”
景七有些惊诧,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害你?”
“我欠你一回,你就算再害我,也是扯平了。”乌溪说道,“你拼着性命的危险救过我,奴阿哈还告诉我说,你以前让平安在私下里帮过我很多,我拿你当朋友,朋友是不会害我的。”
景七沉默了半晌,才问道:“那日你发烧的时候,说过的梦话还记得么?”
乌溪愣了一下,摇摇头:“我说了什么?”
那就是不记得了——景七笑道:“也没什么,我们中原人,管这个叫做缘分,我跟你投缘,也认了你这个朋友。给我当朋友没什么好处,不过我虽然没事的时候,偶尔喜欢插朋友两刀,关键时候,却也不是不能给朋友两肋插刀的。”
他站起来,整了整衣袖,拉起乌溪:“走,带你出去玩去。”
乌溪猝不及防地被他拉起来,问道:“去哪里?”
景七一笑:“京城大了去,好玩的东西有的是,若论吃喝玩乐本事,全京城我敢属第二。”
乌溪奇道:“第一是谁?”
景七但笑不语。
第一?天子之下,谁敢称第一?
第二十一章:龙争虎斗
等过了正月,京城里最后一点闹腾也沉寂了下来。
乌溪毕竟年轻,身上的伤也不重,早就活蹦乱跳了,短短十来天,叫景七勾搭着将整个京城都逛了一圈。
他来京城那年不过十岁出头的个孩子,几年里竟然就这么压着性子忍过那巫童府的寂寞,整日和毒物为伍,防备着所有人,也习惯了。景七像是推开了一扇可以肆无忌惮的门,彻底将他拉进京城的纸醉金迷里。
凭栏听曲,茶馆听书,梨园听戏,古今雅俗,秀水明山,景七不愧赫连翊逮不着人,气得跳脚时候的一句评价——混世魔王。
乌溪倒是觉得可有可无,他年纪虽小,却是个天性喜静不喜闹的。景七固然会享受会玩乐,不过那些花样,初看时有些新鲜,时间稍长,他便有点嫌闹腾不习惯了。可这死心眼的孩子认准了景七是他的朋友,一心想着既然景七叫他出去,自己就得陪着,不能叫对方失望。
到了二月初一大朝会的时候,南宁王爷终于混不下去了,被太子赫连翊押着上了大典听朝,和这一年不定在朝堂上露面几回的赫连沛打了个照面。
赫连沛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上朝就后悔来了,还是又惦记着什么东西,大殿龙椅还没坐热,就屁股上长钉子似的,要有本上奏无本退朝,眼睛半睁不睁,一脸有话说有屁放的不耐烦,分明告诉文武百官,识相的废话少说,赶紧跪下恭送皇上。
还就偏有人不识相,御史大夫蒋征出面弹劾兵部给事中李宏伟并北屯市参将扬大林,义正言辞地说他:“妄谈西北之事,妖言惑众,其心不轨。”
赫连沛一看蒋征就头大,看起来蔫头吧脑的那么一个小老头,说话的时候两条特殊粗的眉毛一跳一跳的,只要一张嘴,必然没好事,不是弹劾,就是上谏。
然而这回,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景七在内,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蒋老虽说不上栋梁之臣,人品却是过得去的,素来有刚正不阿之名,绝不像赵明迹之流逮着谁咬谁,日日以揣摩上意、溜须拍马和投机为主业。
但凡出言上书,必定是言之有物。
而诡异的是,被弹劾的扬大林是何许人也暂且不提,身在边陲小城,又只是个参将,说他是芝麻绿豆,芝麻绿豆都得觉得冤枉。单说那李宏伟李大人,也是眼下一窝饭桶的兵部里少数干事说实话的人。
这种人容易遭嫉,容易惹事,有人弹劾也不算什么,可弹劾他的人,不应该是蒋征。
更诡异的是,有传言说,蒋老和李宏伟私交还不错。
景七就看了一眼赫连翊,正好赫连翊有些疑惑的目光也投过来,轻轻对他摇摇头。
李宏伟则更淡定,只有被点名的时候微微抬了下头,随后便死人一样立在一边一言不发。
赫连沛捏了捏眉心,强打起点精神,来对付这个老大不好说话的死倔老头子:“李宏伟和杨……嗯,那位杨参将都说什么了,惹你这么不待见?”
蒋征“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朗声道:“回禀皇上,上月初七,兵部给事中李宏伟仅凭那小小参将扬大林片面之言,便公然毁谤朝政,妄议边境之事,危言耸听,哗众取宠,臣斗胆问一问李大人,如今朝政清明,吾皇英武,四海皆平,天下富足,尔上书大言不惭说‘北屯瓦格剌人屯聚,几年之内必有变化,则我边境危矣’这样的话,安的是什么心?”
赫连沛懒散的脸上,表情空白了一下。
景七和赫连翊对视了一眼,赫连翊的表情有点复杂,景七暗叹了口气,偏过头去看那里慷慨陈词的蒋征,就明白了蒋征的意思并不是要真的弹劾李宏伟。
“李宏伟听信扬大林之言”——大庆初年边境祸乱不断,为此太祖皇帝下令,边境守将无论品级,具有权上书言事,别说扬大林是个参将,就算他只是个百夫长,边境真的有问题,也是能八百里加急直接上书赫连沛的。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找皇上说,而要通过李宏伟?
另外,皇帝平日里虽不大上朝,但是群臣上的折子,甭管好看歹看,起码还是会过一眼的,事关边境安全,就算赫连沛不靠谱,他也没昏聩到对这种事不闻不问的地步,好歹得问一问“此话当真”吧?
可上月初七的事,到如今赫连沛也没吱过声,是皇上没留神……还是皇上压根没见着这折子?
要是皇上都见不着大臣上的折子,这折子去哪了?
蒋大人一个半真半假的弹劾,引出两层意思,真是用心了,估计私下里也是和李大人通过气的,然而究竟能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景七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恐怕够呛。
赫连沛在龙椅上坐定了,表情沉下来,看不出喜怒,半晌,才拖着长音“哦”了一声,目光转向李宏伟:“李爱卿,你上过这样的折子么?”
李宏伟跪下来:“回皇上,臣是上过,然而臣之所言,杨参将之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半字虚夸,那瓦格剌蛮子借每年春市之机,在我北防一带盘踞不去,聚众不轨,若不加管制,恐怕西北要不太平啊,请皇上明鉴。”
果然,西北什么样,赫连沛直接忽略不计了,因为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只听他轻笑一声,说道:“这倒奇了,你们听听,他们都掐起来了,这上月初七的折子,朕还没见着呢。”
最后几个字愈加森冷,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言声。
景七没想到自己第一天上朝就遇上这么热闹的事,他之前未曾临朝,对局势的把握不过通过赫连翊,和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没想到暗潮汹涌至此,微微皱皱眉,恐怕计划还要有所变动。
西北什么样对于赫连沛来说太遥远,皇上关心的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捣鬼,是不是要篡位。
于是发话问道:“郑喜,如今上书房行走是谁?”
喜公公忙道:“回皇上,乃是原来内务府的公公魏城。”
赫连沛冷哼一声:“把这位神通广大的魏城魏公公,给朕请上来。”
这上书房行走太监,没别的职责,就是每日将大人们递上来的折子收集到一起,给皇上呈到上书房去,原本没这个人,是当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上特别设的,便于他以最懒的方式处理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