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说出“顺手杀了”四个字的时候,语气愈加轻柔,却带起一种叫人战栗的血腥气来,正巧这时,小紫貂从他袖子里钻出来,小家伙昨日被溅了一身血,也没来得及洗净,半个身子斑斑驳驳的,配上贼亮的眼睛,竟有些诡异吓人。
有几个胆小的,已经觉得腿软了,心说这位这脸变得也忒快了,刚才还和风细雨的,这会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只听景七继续道:“咱们这里面,有位本事大的兄弟,一接到消息,立刻觉得是件难得的机会,急急忙忙地便去告诉他的……嗯,主子。谁知道这主子爷没见着,倒见着了那位爷的干儿子。”
景七轻笑一声,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他吹着茶碗里的热气:“那位倒也没说什么,反而是底下的几个弟兄坐不住了,居然这个时候来刺人,倒腾了一圈,别的好处没有,死了几个人,还叫本王重新认识了咱府里这位来头大大的……”
他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电似的盯住一个人,笑道:“怎么,坏了二殿下的事,我都替你着急,你倒宽心么?”
他话音未落,那角落里站着的一个灰头土脸,蜷缩着肩膀的男人突然变了张面孔似的,极敏捷地向景七扑过来,期间骨头“嘎嘣嘎嘣”地脆响几下,再一看,此人哪还是那畏畏缩缩又瘦又小的扫院子的张老头,分明是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
平安情急之下一把把手里的茶壶丢过去,照着那大汉的脑袋便砸,一边叫道:“刺客,保护王爷!”
那人躲过,屈指直扣向景七的脖子,变故太快,侍卫们反应不及。然而那人的手才要触及景七的脖子,就听见“吱”一声,只见那人猛地退后一大步,惨叫起来,死命甩手,小紫貂敏捷地跳起来回到景七的肩膀上站着,摇着尾巴,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那大汉的手已经紫了一片,那紫气迅速地往上走,顷刻便攀上了整条手臂。
景七有些意外,偏头看了一眼舔着爪子的小紫貂:“这么厉害?”
被小看了的小紫貂呲牙:“吱!”
景七笑起来,回过头去,侍卫们已经把那大汉拿下了,将他按在地上,他却来不及争辩,只是抱着粗了好几倍的胳膊哀哀地叫,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紫气顺着他的脖子往上攀,喉咙里“嘎嘎”作响。
景七摸摸下巴,问平安道:“你看他能撑多长时间?”
平安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指着地上已经在抽筋的人说道:“这这……张叔?!”
景七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挥挥手道:“散了吧散了吧,平安,回头叫账房给大家一人封个红包,就说我说的,过年给大家添个彩头。”
说罢便往书房走去,平安忙追上:“主子,那个那个……”
他指着地上已经不动了的张老头,看了一眼又受到了惊吓似的把头扭过来:“那个张叔,咋办?”
景七脚步没停,吩咐道:“把人烧了,衣服扒下来,叠好熨平了,回头连着给二皇子的礼,一起送过去。”
平安目瞪口呆。
瞧这位桩子的水平,就可知赫连琪以前是多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景七轻轻地笑了笑,本来不想招惹你,都是你自己的人坏事,看来,这回咱们得走着瞧了——
——第一卷·韶华不为少年留·完——
第二卷:花不知命分外娇
第十九章:山雨欲来
乌溪被平安请进去的时候,正听见王府里一个女人的歌声和着琴音悠悠地飘出来,他脚步一顿,就听出了这个唱歌的人,正是那天望月河上的月娘,毕竟有生以来,他从未听过第二个女人,能把歌唱得那么美。
凝神细听,只听苏青鸾唱道:“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
一抬头景七从亲自迎出来,笑眯眯地拉了他:“正好有位稀客,你有耳福了,快进来一起坐。”
小紫貂从他袖子里蹿出来,一见乌溪特别亲,立刻抛弃了现在好吃好喝供着他的人,扑向乌溪怀里,景七笑骂一句:“没良心的小畜生。”也就随它去了。
乌溪问道:“是月娘吗?你叫我来干什么?”
“哎呀,你倒听出来了。”景七冲他挤挤眼睛,他第二个问题只当没听见,“怎么,吾家少年初长成,开始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了不成?”
乌溪没听懂他说得什么意思,看他猥琐的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话,于是直接忽略,问道:“她唱的什么?”
“好曲子。”景七轻轻地笑了一下,“前人遗韵,亡国之音哪。”
乌溪不明白为什么“亡国之音”是好曲子,景七却已经将他拉入了小园中,园子中间坐着一个弹琴的素颜女子,周围围坐了几个人,正中央是赫连翊,旁边的,除了那天晚上认识的周子舒,还有两个陌生人。
一个容长脸,白面,书生打扮,一席蓝衫,另一个身长八尺有余,铜铃眼,宽肩膀,虽也作书生打扮,腰侧却挂了一把佩剑。
见他来了,除了赫连翊,都站了起来。
乌溪觉得自己来得有些不是时候,无奈这个时候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得一路被景七拽了进去,在门口对赫连翊微微低了下头:“太子殿下,还有周……”
他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周子舒。
景七接道:“大侠。”
周子舒笑道:“草民可万万当不起小王爷这声大侠,不过一届江湖草莽。草民在家行三,巫童叫我一声周三便是了。”
乌溪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周先生,你是有本事的人,应该尊敬的。”
景七道:“在座诸位除了区区不才在下,恐怕都是有本事的人,这位——”他指着那位蓝衣书生说道,“这位乃是今科的新科状元,陆深陆大人,如今暂时屈于翰林院,是我大庆未来的栋梁之才。”
他倒没吹牛,前世他死的时候,记得陆深已经是当朝宰相了,眼下在翰林院做些打杂抄书的事,确实是委屈他的。
陆深其实是陆仁清的侄子,自小有神通之名,虽说论学问本事,当个状元也名至实归,却奈何文人相轻,总有那些个爱背后嚼舌根阴阳怪气的。况且人们明里暗里提起他来,都爱在前边给安一个“陆大学士亲侄”,好像他借着叔叔东风上位似的。
所以这陆状元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提起他叔叔,偏这话不孝,又说不得,暗暗郁闷良久。却听见景七介绍他时虽极尽推崇,却丝毫不提陆仁清,只觉比什么都受用。
当即忙低头道:“不敢,王爷谬赞。”
景七又指着那配剑的道:“这位是靖节侯独子,小侯爷贺允行,是个文武双全的俊杰。这年头满街都是的一动三摇、有事没事扶墙咳血的纨袴膏粱,允行兄真乃遗世独立。”
贺允行过来见礼,连笑不敢当。
赫连翊瞪了他一眼:“北渊别耍贫嘴,叫巫童先入座。”又转头对院子中间断了琴音安静地立在一边的女子道,“这位是南疆的巫童,那天也在船上听过你的歌,只是当晚提前走了,没来得及见你。”
苏青鸾敛衽万福。
乌溪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女人,觉得她是很美,素面朝天也自有一番天然风流神韵,不像那天在望月河上妖娆妩媚,脸上多了几分稚气,低着头的时候,让人觉得她很安静。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乌溪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种让他不舒服的东西,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就是本能的不大喜欢。
于是只是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几人再次入座,苏青鸾调了琴音,换了首曲子,乌溪坐在景七旁边,听着这几个人散漫地谈些风月之事,大部分不大理解,因为在他们那里,喜欢什么人就是要娶回家去的,没那么多杨柳桃花的风流,也不知道世上还有那样可以入诗入画,弹唱出来的情色之事。
起初听起来有种叫人想入非非的新奇,听了几首,却又觉得来来回回都是一个样子,有些索然无味。
乌溪想,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那便是喜欢到心里想的、夜里梦见的都是她,恨不得自己死了,也要让她笑一笑,全世界都只有她一个人最好看,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
那些月亮啦,花啦,都是不相干的东西,不过是编曲子的人借着,装作情意绵绵的样子,表达自己的才气,或者别的东西罢了,很没意思。
略坐了一会,赫连翊才发话道:“带青鸾姑娘到后院歇歇嗓子吧,我们这些人虽然爱听,也不能太不怜香惜玉,唱坏了你的嗓子,可赔不起。”
吉祥赶紧将苏青鸾带来的,一直侍立在外的小丫头叫进来,帮着她把琴抱起来,景七忙道:“叫他们端碗放了蜂蜜的菊花茶来给姑娘喝,我这里别的没有,些许古玩器物还是拿得出手的,姑娘若入得眼,随便挑几样回去也是那些物件的福气呢,奴才们粗陋,如有怠慢,请姑娘多多包涵。”
苏青鸾忙低头细声说王爷客气,又对众人福了一福,才跟着吉祥和小仆出去了。
平安叫人撤了酒,换上清茶,赫连翊这才正色下来,问道:“年夜那天晚上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自然也有自己的耳目,景七瞄了周子舒一眼,把那天的事情略略说了一下,隐去不少细枝末节,只把遇刺和乌溪受伤的事情原委都揽在自己身上,末了道:“可惜我这个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的拖累,还连累得巫童受伤。”
乌溪一愣,才想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只见景七借着端茶润喉的功夫给了他个眼色,生生地又把话咽了回去。
赫连翊皱起眉头,沉吟不语,倒是贺允行快人快语道:“这二殿下好不着调,一边想着要篡位夺权,一边又想着要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不成?一天到晚和个妖道混在一起,不知什么丹药便混吃一通,这回又瞄上南疆秘法,只因巫童不愿意与他结交,又和王爷扫了他的面子,便勾结邪魔外道搞这些不入流的事情么?”
他性子火爆,说话也不管不顾,只冷哼一声:“大庆要是将来落在这样人手里,还有什么好?”
赫连翊挥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景七道:“我听说你后来把府上的内鬼杀了,还将死人衣服连同佳节贺礼一并送到了二皇子府?”
一句话出来,众人都愣了一下,贺允行笑道:“王爷倒是性情中人,痛快痛快。”
陆深却皱眉道:“王爷此举……有些操之过急,思虑不周啊。”
景七坦然道:“嗯,这事我办了。”
赫连翊不赞同道:“你……唉,北渊,我先前还道你懂事了,怎么连个商量都不打就直接跟他撕破脸,你倒是出气了,如今可怎么收场?”
景七微微垂下眼睫,轻笑道:“我既然有胆子去招惹,自然有对付他的方法,谁让二殿下不嫌如今京城太乱,还招进些不清不楚之辈呢,便让他再乱一些也使得。”
赫连翊眉头皱得更深,还没来得及说话,景七便轻轻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缓缓地道:“去年,北原遭了蝗灾,难民有万数余。”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微微停顿了一下,赫连翊有印象以来,从不记得这人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过国家大事,一时也忍不住住了口听,景七继续说道:“今年大寒那日我记得清楚,日光融融的,连檐上雪都化了,老人说这是倒春寒的先兆,若真是如此,恐怕今年又要不好,自家事情不说,今年的春市可怎么办?”
乌溪见惯了他嬉皮笑脸,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要说的是很重要的事情,虽然和南疆没什么关系,却也忍不住放下正在吃喝的东西,仔细听他讲,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问道:“春市是什么?”
贺允行半天才听得这位惜字如金的巫童说句话,忍不住插口道:“巫童来自南地,恐怕不知道的,大庆北方的蛮荆北漠之地,有瓦格剌族,以游牧为生,太宗皇帝当年两次挥师北上,瓦格剌首领臣服于我大庆,为防他们生事,便有了春市一说,每年春天时,瓦格剌族人进京朝贡,带来皮毛牲畜等物,与我交换些丝绸布匹并粮食等物,几百年一直相安无事。”
乌溪虽然心眼实了点,人却是聪明的,一听就明白了这春市是为了接济那边的瓦格剌族,怕他们犯着边疆惹是生非,于是点了点头。
陆深却顺着景七的思路沉吟道:“王爷说得有理,这几年天灾不断,国库早已空虚,蛮子人口越来越多,牲口什么的牵进来又不分年景好坏,恐怕过得去今年,迟早有一天捉襟见肘。”
赫连翊冷笑道:“捉襟见肘的地方多了,何愁多这一样?”
景七点点头:“可是如要国家安稳,有些长疮的地方,是一定要剜了去的……景北渊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材料,太子殿下说得不错,就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
赫连翊顺手拿了盘子里的小果子去掷他,笑道:“孤几时说过?”
景七笑了笑:“这点自知之明,臣还是有的,别的事帮不了什么,这些个瞅着脏眼,听着要洗耳的事,还有些手段……二殿下行事实在让人寒心哪。”
赫连翊瞅着他不言语,脸上神色讳莫如深,半晌,才问道:“你要怎么做?”
景七转过头去,对乌溪笑道:“下月便是圣上万寿之日,恐怕还要借巫童一用。”
第二十章:交心之言
一直到赫连翊他们走了,乌溪仍静静地坐在一边,心里很明白,又很不明白。
景七沉默了一会,他微低着头,垂下眼睛的时候,坐在对面的人就会看不清楚他脸上常年带着的讨人喜欢的笑容,这时下巴会显得尖一些,有些上挑的眼角,会让人觉得这个人有些冷漠。
过了一会,吉祥过来,对景七道:“主子,苏姑娘喝过了水,说时辰差不多了,要走了。”
景七点点头:“你找人送送她……哦,对,上回谁送的那个珊瑚琉璃盏,叫她带走吧,花花绿绿的放在书房里晃眼,姑娘家摆着倒还好看。”
平安倒抽了一口冷气,鉴于客人们都走了,乌溪这邻居又是常来往的熟人,便俯下身,在景七耳边小声唠叨:“主子,那个可是当年老王爷大价钱托关系才买来的,你、你就这么给人……”
景七伸出一个手指头抵住他的额头,把他推到一边,摆摆手不耐烦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你没听说过千金买一笑?无趣。对女人都能这么抠门,以后我看那个姑娘肯嫁给你当媳妇。”
平安觉得自己和这败家主子人生的方向都不一样,小声哼唧:“奴才宁可不去媳妇,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娶个败家媳妇。”
景七瞪他。
平安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脱口而出一句,好像不单骂了自家主子败家,还把他归到“媳妇”一类里了,于是将一双细长的小眼睛睁到最大,以表示正直无辜,大义凛然地说道:“主子,人这辈子福禄有限,要惜福才能细水长流,家财万贯的时候得知道开源节流……”
景七心说你个小东西还教训起我来了,笑道:“家财万贯的时候开源节流,难不成等到流落街头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再一掷千金?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就会给我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