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深以为然,讶异地想,原来这小秤砣倒是个知己,才要点头,便又听他说道:“你有空闲早跑出去吃酒玩乐了。”
景七于是没音了,乌溪却笑起来,他那张安安静静的脸上突然浮起有点促狭的笑容,显得分外生动起来,说道:“什么话,你问吧。”
一句话说得景七顿时觉得自己刚刚是在无理取闹,于是也无奈地笑了笑,这才道:“上回在小巷子里碰见的那帮找死来的刺客,是干什么的?”
乌溪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回去,沉默了片刻,才说道:“那些人叫做黑巫,你知道我们南疆那里,一年四季比这边热得多,密林云瘴,处处是沼泽,地方不小,人比起你们大庆来说,却是不多的,毒物四处横行。我们那里的人家,多少会些以毒攻毒地对付那些东西的伎俩,家家都有些平日不拿出来的蛊术,你们不就是因为这个怕我们么?”
景七撇撇嘴:“别看着我说,我可不怕。”
好像要印证他说的话似的,小紫貂“跐溜”一下从门外钻进来,三两下跳到景七的书桌上,雪白的宣纸上立刻留下了几个黑黢黢的小脚印,随后一点都不客气,叼起一本书便撕咬扑腾起来,景七“啊”了一声,忙捏着脖子把它拎起来,将书从它嘴里拯救出来,又从怀里取出块方巾来,把它在空中胡乱挥舞的小泥爪子擦干净,这才轻轻地将它丢在桌子上,叫它自己撕咬着纸笔玩。
乌溪看得一皱眉,声音冷了几分:“这小畜生怎么在你这里这样放肆?”
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紫貂这才后知后觉地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乌溪,撒开嘴,把自己团成一团,巴着小眼睛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景七好脾气地笑笑,把紫貂抱起来,用手蹭着它的下巴玩,说道:“大概是觉得我比较好欺负……嗯,你接着说黑巫的事。”
乌溪这才接着道:“但是我们的蛊术也好,驯养的毒物也好,都是用来防身的,轻易不随便乱用,特别是有些大蛊极为凶恶,不是家破人亡也绝不会拿出来,更不用说平白无故用这些东西去害人,是要损寿数的。”
景七对这些事是熟之又熟的,一听他说,立刻明白根本问题不过是所谓“正统”和邪魔外道之类的夺权,便问道:“照你这么说,黑巫一族便是随便害人的么?”
乌溪点头道:“据说很多年前,有个大巫师叫做鲁尔哈,收了一对双胞胎做巫童,一个叫额止一个叫穆加图,一样抚养长大,教了一样的东西,穆加图心善,额止却迷恋邪术,学别的就是敷衍了事,最喜欢钻到自己房间里,弄一些极危险的东西。大巫师鲁尔哈当然就更喜欢穆加图多一些,想让他继承自己的位置。额止嫉妒穆加图,便想下蛊害他,没想到功夫不到遭到反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鲁尔哈一怒之下就把他放逐了。”
景七轻笑了一下,没插话,心道当时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呢,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种传说也就说出来骗骗偏远地区的纯朴人民,在他看来,显然是穆加图心眼比较多,额止估计是学的东西太多,人有点木,被陷害得人不人鬼不鬼。
乌溪继续道:“可是额止并没有死,他流落在森林里,满心愤恨,又有本事,便建立了黑巫一族,追随他的都是邪术的信徒。所以从那以后,就有规矩,历代大巫师只能有一个巫童继承人。”
景七深以为然,心想这就更对了,明显不是防着孩子变坏,是防着孩子们之间自相残杀的,问道:“黑巫在你们那里很猖獗么?”
乌溪摇摇头:“没有,听说二十年前的时候,黑巫一族和我们曾经有一次很大的冲突,大巫师带着人把他们打败了,一直把黑巫的人们逼到毒瘴里,黑巫销声匿迹了很久,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没想到……”
景七沉吟不语,乌溪也不打扰他,片刻,景七将平安叫进来,道:“替我上周公子那跑一回,打听打听南疆守卫军是谁在驻扎,什么来头。”
平安领命去了,显然最近一段日子和周子舒打交道的机会很多,他都习惯了。
乌溪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周子舒么?”
景七笑起来:“是他,打听什么,找他准错不了。”
乌溪点点头,不再问,瞅瞅天色,才说道:“你是不是要睡午觉了?那我回去了。”
景七摆手道:“不睡了,一会出去一趟,你回去有事做么。”
乌溪点头道:“我练功。”
景七瞄了他一眼:“练功的不是都早晚用功么,你怎么这时候?”
乌溪道:“我早晚也练,一天除了两个时辰睡觉,你若不叫我出去,我便一天都练。”
景七瞠目结舌地看了他一阵子,顿时自惭形秽起来,半晌,才干咳了一声:“你……咳,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耽误你时间用功,我便不叫你出去玩了。”
乌溪笑了笑:“没事,你叫我出去的时候,能见到好多以前没见过的东西,也很开心的。”
景七忍不住问道:“你这么拼命做什么?”
乌溪这回笑而不答,景七注意到,这孩子最近个子好像长起来了一点,脸上的线条更硬朗了些,乍一看,几乎有些男人的样子了,极黑的眼珠里有种特别坚定的东西,起初时那些愤怒和怨恨几乎看不见了,于是也只剩下坚定。
景七第一次意识到,这倔强地小家伙,日后定非池中之物。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脱口问道:“一会我去大皇子府上,你一起么?”
果然,乌溪登时僵住了,半晌,才摇摇头,沉默地离开了。
景七暗暗叹了口气,只是如今的帝都,真的容得下这样纯粹的爱憎么?
赫连钊打接到景七的拜帖开始,就一直在琢磨这位是来干什么的。
他本人和南宁王是谈不上什么交情的,毕竟景七进宫那会他都已经成家建府了,偶尔进宫匆匆见一面,也就止于“老三的小跟屁虫”这么一个印象。
转头对一边侍立的丫头道:“去把卓管家叫来。”
大皇子府管家卓思来,名义上是管家,其实是他第一幕僚,身高八尺,长得也是英俊不凡,赫连钊第一眼见着这个人的时候便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卓思来还不是个绣花枕头,谋划纵横,遍读经史,便有了招揽的心思,只是可惜他是商贾出身。
大庆轻商,视此为末流,规定商人子弟不得入仕,便干脆收在身边做了幕僚。
此人别的毛病没有,只一条不好,就是略有些风流好色,在赫连钊眼里算不得什么,反而时常拿来说笑。
不一会卓思来便进来,也不知怎么的,赫连钊注意到卓思来的眼眶有些发青,脸上明显有憔悴之色,便问道:“瞧着脸色不好,是怎么的?”
卓思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摇摇头,低声道:“不妨事,劳殿下挂心,殿下找我来什么事?”
赫连钊将景七的拜帖往前一推,示意他看一看,卓思来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了,奇道:“南宁王景北渊?”
赫连钊点头道:“说来你恐怕还不曾见过,嗯,要说长得还不错,能入得你的眼。”
卓思来知道自家殿下又在挤兑自己,苦笑一声:“殿下不是不知道我,不好那个的。怎么,这位稀客干什么来?”
赫连钊摇摇头,托着下巴,眯起眼睛:“一会他来,你也在边上看看吧,瞧这小王爷安的是什么心。”
等到下午的时候,景七来了,当然他不只是人来了,还带了一封千两的银票,并且非常直白地把银票递到赫连钊面前。
赫连钊就一愣,没接也没推:“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景七一张脸绷着,全没有平日里温和有礼,干脆地说道:“户部是殿下管着的,北渊没别的意思,就是拿钱跟您买一个人。”
赫连钊瞧着这少年好像火气还不小,便先请了他坐下,叫人上了茶,笑道:“怎么的,我户部还有人得罪王爷了不成?这朝廷命官若是不对,自有国法家规管着,王爷拿一千两银票拍在我面前,便要买人命……这,卓管家,府上不做这样的生意吧?”
卓思来忙点头称是。
再看景七,脸色有些发白,语速极快地辩解道:“殿下,那户部尚书蔡建兴,庸庸碌碌老无所为,欺上瞒下还、还……还纵子行凶,这样的蛀虫,留着在朝廷里有什么用?我知道殿下面薄拉不下脸来,这不是……”
他秀气的眉头说着便皱起来,后边的话咽了下去,眼睛瞥着地面,恨不得将户部尚书蔡建兴生吞活剥似的。
赫连钊一愣,他虽管着户部,蔡建兴却并不是他的人,这老头子老滑头了,见风使舵的功夫一流,谁的马屁都拍,又谁都不靠,赫连钊见他虽无所作为,却也一时半会挡不着自己的路,便也由着他去了,谁知道竟因为他,叫南宁王找上了门来。
他眯起眼望着那气呼呼的少年人,想看出他究竟是真是假来,见景七捏茶杯的手捏得紧紧的,手指的关节的绷得白了,平日里只觉得风流的桃花眼染上怒色,竟微微地带出些杀气来。
就知道他是真怒,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卓思来确实时常烟花巷陌、混迹市井的,登时想起了最近沸沸扬扬的那件趣闻,俯下身,在赫连钊耳边简单地交代了景七贺允行和蔡建兴之子蔡亚章的冲突。
赫连钊一听就乐了,回头对景七道:“打小父皇是把你当半个儿子的,就是这些年王爷大了,生份了,要不然你原也应该叫我一声大哥的,北渊,你跟大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蔡建兴的儿子蔡亚章惹你不痛快了是不是?”
景七低着头不说话。
赫连钊好大喜功,若没有利害关系,巴不得揽些事来表现他很有本事,看着这情窦初开年纪的少年,想到对方是来求着自己给出气的,莫名的便连语气都耐心了几分,又问了一句:“是不是?”
景七闷闷地点点头,一只放在身侧的手攥紧了:“那蔡家的狗奴才欺人太甚。”
果然是了,赫连钊点点头,又故意慢条斯理地问道:“怎么我听说,是你和小侯爷联合着,将那蔡公子揍了一顿啊?”
景七怒道:“本想就那么放他一马,谁知道那小子嘴里骂骂咧咧不干净。那话我就不学了,说出来怕脏了殿下的耳朵。”
赫连钊点点头,低头浅啜了口茶,忽然又问道:“那姑娘好看么?”
景七先是没反应过来地抬起头望着他,片刻反应过来,一张脸竟连耳朵都泛起了粉红。
赫连钊大笑起来,好一会方才止住,将银票推回给景七:“那蔡尚书教子无方,可是咱们不能因公废私,你说是不是?若那蔡建兴真如你所说欺上瞒下纵子行凶,不用你说,我第一个不饶他。可这朝廷是朝廷的事,个人是个人的事,不能因为儿女私情,便坏了社稷朝纲,是不是?这个拿回去。”
景七讷讷地低声道:“是,知道了。”
他却没接那封银票,反而道:“殿下都自称大哥了,做弟弟的哪能这么小气,送出去的礼没有收回的道理,今年过年还没给过侄子侄女们压岁钱呢,只盼殿下不嫌少才是。”
赫连钊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此,却之不恭了。”
第二十四章:重新洗牌
景七脸上少年人青涩愤愤的表情,一直保持到出了大皇子的府门,上了他自己的马车。一张脸像是装模作样的时间太长,要歇一会似的,一路上表情都有些木然,静静地坐在车里,不吱声地琢磨事。
等到了王府,憋了一路话的平安立刻凑过来,用他那双纯洁无辜的眼睛控诉着景七又一次的“败家”行为。
景七一开始假装没看见他,却不想这小子异常有毅力,追在身后,亦步亦趋,也不言声,就拿那种让人胃疼的眼神瞅着他。
景七终于不能再继续忽略他了,叹了口气:“平安哪……”
平安委委屈屈地抬头。
景七深吸了一口气,组织了两三次语言,都给憋回去了,只得揉揉眉心:“怎么的,觉得我今儿花钱多了?”
平安咬着牙说道:“一点都不多,大人们来往,动辄十万雪花银,您一出手才五千两,小气了。”
言外之意,这虽然数目不小,但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钱,若是寻常来往,是多了,若是托人办事拉拢买命之类,又少了。
在平安看来,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赎了身女人,为了一个莫名其妙蹿出来的蔡公子,这钱绝对就跟打水漂了一样,让自家主子听个响取乐完事。
他十分不理解,这种绕了八百个圈子上门送钱的行为,有什么实际意义,几乎觉得这小王爷是为了败家而败家了。
景七叹了口气:“送钱多了,那所求之事必然是大事,就我今儿那点鸡毛蒜皮,若是礼太重,赫连钊会多心提防,不是我算计,是多不得。当然更不能少了,你家主子我现在在京城诸位大人的眼里,就是那么个败家胡闹的玩意儿,送少了岂不是要让他吃心?”
平安恨不得垂泪到天明——这一个两个都以什么韬光养晦为名,那个私会歌女,是要韬光养晦,这个一掷千金,也是要韬光养晦么?
平安自觉愚钝,只觉得这群人五人六装得一本正经的主子们,说得无奈非常,其实都乐在其中……
景七伸出手来,平安立刻训练有素地替他倒上茶送到面前,景七润了润喉咙,才低声道:“今儿这事,如果求的是赫连琪,他要么事不关己地不管,要么会借机拉拢或者要求别的事,如果求的是太子,太子绝对会觉得来人别有所求,以他的小心谨慎,绝不会点头。可是赫连钊不一样,赫连钊天生喜欢别人服从他,他迷恋的是那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希望所有人都像他脚下的宠物,有求的时候凑上去讨好他,凭他高兴打赏一二。”
景七顿了顿,笑了下:“金银钱财在他眼里,兴许还不如讨好着求他办件事,叫他高兴,况且这件事……赫连钊是一定会出手帮忙的。”
平安听得呆呆的,手里捧着茶壶就那么捧在手里,忘了放回去,这时才问道:“为什么?”
景七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蔡尚书的第六房妾氏胡氏,才二十三岁,真是好年纪好相貌……我还听说,这位胡氏最近身子不大爽利,请了大夫诊治,竟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子。”
平安的脸“腾”一下红了:“主、主子……你、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景七笑道:“这有什么稀奇,胡氏塞了银子,令那大夫把这事情遮了过去,不叫他告诉别人,谁知那大夫也不是个厚道人,转手便把这消息以另外的一个价格卖给了另一个人。”
“周公子?”平安的脑筋总算开始转了,又挠挠头,“可、可这是好事啊……为什么要瞒着?”
“因为蔡尚书早就不能人道了。”景七轻飘飘地说,“至于说那奸夫是谁,刚好尚书府的下人们之间也有个有意思的传言,听说那夜夜翻墙而入的,有些像是王府的卓大管家啊。”
平安几乎屏住了呼吸。
景七站起身来,又补充了一句:“那卓大管家,人虽风流,却也多情,只可惜与那佳人恨不得相逢未嫁时——那什么,我先去横一会,半个时辰以后叫我,今儿中午没睡成,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