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夜晚。

曜天怀中，金发蓝眸的男子睡得死沈，浓睫微微颤动着。虽然曜天再次将自己的血液分给了昊，但失血过多的昊要完全恢复还需一些时日。

“曜，请到甲板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幽暗的房间内，忽然响起了一句悦耳的低语。

曜天略一踌躇，小心地将昊放在床上，为他掖好薄毯，翻身下床。

在船头站定，曜天微微抬起头，仰望夜空。

一颗流星掠过苍茫天际，划出淡淡的轨迹。今夜没有月亮，深蓝色的夜幕上散布着几点星辰，更显寥落。

身后再度传来了冥夜的话语：“曜天，我得跟你告别啦。”

曜天沉默数秒：“船上的生活，终究不适合你。”

“不是因为这个。”冥夜淡淡地解释，“你也知道，人、魔、冥三界虽分属不同界域时空，但每隔千年就会重叠一次，形成某些地界的时空紊乱和悬浮幽门。离上次融合的千年之日已近，我刚得到冥王的召唤，冥界有些异动，我必须赶回去。”

“若是如此，魔界必定也会受到影响。”曜天沉吟道，“完结行程之后，我也会尽快返回魔界。”

一片静默之后，冥夜的声音低低响起：“曜天，还记得，我们曾经的约定吗？”

回答冥夜的只是沉默。

冥夜发出了轻笑：“我说过，如果得不到你的心，我自愿沉入冥界血池，接受融血蚀骨千年之刑罚。”

“我可以当你什么都没说过。”曜天凝望着远方，语气淡漠。海风扬起了他的长发，丝丝缕缕，与夜色交融。

“反悔吗？”冥夜含笑摇了摇头，“记得你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会不会后悔什么的。至于我的回答么？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后悔。”

幽暗的夜色中，寒泉般悦耳的声音轻轻回响着，温柔而笃定。

那一瞬间，曜天的眸光闪动，颀长的背影却冷漠依旧。

“我好想，抱一抱你啊……”冥夜低叹出声。

“……”

“我不在的时候，自己当心点。魔石的力量千万不要再触动，它对你的控制已越来越强，只怕再触发一次，就难以收场了。”

这回，曜天终于点了点头。

冥夜挨近了他，指尖轻撩起他凝墨般的发缕，送到唇边，深深一吻。

“曜，这就算是……告别之吻吧。”

数秒之后，曜天睁开了眼眸。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海风拂过洋面，如同冥夜无奈的低笑，渐渐远去。

第7天临近正午时分，当圣尊他们还沉浸在睡梦中，冥想号驶入了一片特殊的海域。

前方，连绵不绝的浓重雾气将海面遮挡个严实，宛若一道由天及地的巨大雾墙。浓雾翻搅着，涌动着，诡异而险恶。

一行人站在甲板上，注视着眼前的异像。

“穿过黑暗的考验，神迹在召唤，至上阿涅斯神的力量与你同在。”诺莎情不自禁低声念诵起咒文来。

“大家准备好了！传说中的神临岛──格勒兰岛，就在我们的正前方！”驾驶室内，经验丰富的康巴德船长面色严峻，眼神中跳动着兴奋的光芒。

水手们各就各位、严阵以待，个别胆小的早已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念叨着。

冥想号缓缓驶入了雾墙。

当那压抑的灰色雾霭扑面而来之时，曜天握紧了昊的手。

船上的灯光骤然熄灭。一片死寂，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冥想号悄无声息地行进着，如同一个误入黑暗尽头、五感全失的虔诚使徒，完全听从着上神的指引。在经历仿佛永远看不到头的漫长雾海之后，光明再度回到了眼前。

雾墙已被抛在身后。头顶上，出现了如同身处萨斯曼帝国之中，永远灰蒙蒙的天空，血族的永夜。

一座孤零零的墨色海岛，映衬在苍茫天幕下，神秘而静穆。

海岛四周暗礁密布，康巴德船长和水手们留在了船上，曜天、昊、诺莎、诺万、洛儿、沙沙与苏醒的圣尊一行分乘两只小船，划向了海岛。

靠岸之后，大家登上了覆盖细沙的白色海滩。

曜天、昊和圣尊走在最前面，观察着岛上的地形分布。

海岛的中心地带，长满了魔界中无处不在的黑虯树和索仑树，一丛丛红艳艳的释衡点缀其间，使那单调的色泽骤然热烈浓重起来。

海岛的右面可见笔直陡峭的黑色悬崖，如同指向苍天的一截巨指，那里是整个海岛的至高点。

左面隐约可见海滩上露出青黑色建筑的一角，散发出威严、静谧的气息。

“那里应该是霍格慕斯神的魔神殿。”曜天低声开口。

圣尊的眼中掠过一丝异芒。对于在魔界长大的自己来说，认出与位于魔界的至尊魔神殿相仿的这座建筑并不难。但是，儿子曜天是在人界出生的，怎么可能一眼就判断出人界子民无缘得见的魔神殿？

却听曜天接着道：“阿涅斯的神殿，很可能就在那座黑色悬崖之上。与霍格慕斯神殿分处海岛的南、北两面，相对而立。”

这一次轮到诺莎吃惊了：“难以想象，崇尚和谐、秩序的阿涅斯神，神殿居然会建造在那么险恶的地方？若是有幸来到此岛的人想要上去膜拜，都很不容易啊。”

“我们不妨先去魔神殿看看。”曜天带领大家沿着海滩，径直向海岛的左面走去。

不一会，魔界的创造者──混沌神霍格慕斯的神殿就呈现在众人面前。

如同魔界中恢宏的至尊魔神殿，这座神殿同样是用黑晶石砌造而成，只是规模要小一些。

穿过由八根黑耀石柱构成的门廊，众人步入正殿。一缕奇异的光线自上方的圆形穹顶投射下来，加上通体的黑晶石散发出的光辉，整座神殿笼罩在静谧的幽光之中。

周遭的壁画、壁雕，呈现的都是魔神创立魔界、护佑众生，以及与阿涅斯神对抗的上古传说。

正前方的壁龛中，供奉着一座巨大的女神像。身穿黑晶战袍，沉静皓丽的面容低垂偏左，双目微阖，左手持漆黑的月镰，右手掌心向上搁在胸前。照她的姿势来看，似抱着什么东西，如今怀中却空空如也。

“霍格慕斯是女神吗？”昊有些惊讶，“在传说中，她不是男的么？”

“霍格慕斯与阿涅斯，实际上是孪生姐妹。她们被称为双生神，但是她们的性格截然不同。或许因为霍格慕斯主宰混沌与黑暗，象征邪恶、争斗和血腥，人界诸民就理所当然地，将她想象为男性。”

听了曜天的答复，昊恍然点了点头。

紧邻正殿的是副殿和冥想室。曜天正和众人端详着墙上的壁画，忽然听到副殿中传来了一声低呼。是昊的声音！

曜天蓦地掠至副殿，昊浑身僵直地定在副殿南侧，金眸瞪得溜圆，双唇也保持着微张的姿势。

“昊！”曜天震惊地伸出手去，触手的感觉却是坚硬和冰凉。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就在转瞬之间，昊竟化作了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像！

曜天迅即掠回正殿。

不出所料，正殿中所有的人也都化作了石像：圣尊正背着手站在一幅魔神创世的壁画前，六名暗之翼纷立身后；诺万和诺莎正在虔诚地膜拜霍格慕斯神像；沙沙抱着小洛儿，看神情似在认真地听她说着什么，洛儿的小嘴还张得老大。每个人的动作，都定格在了那一刻。

惟有他，安然无恙。

殿内忽然传来了幽灵般的低语：“想要救他们的话，就跟我来吧！”

随即，一道耀眼的银光自女神像后掠出，直蹿殿外。

曜天瞬间看清，那是一只通体雪亮、炽眸如血的银狐。

他紫眸微敛，立刻追踪而去。

第二十二章：前尘　上

跟着银狐出了后门，曜天的脚步一滞，宛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不同于血族的永夜，这里的天空是混沌未开的昏茫，四处荒凉而萧瑟，广阔的黑色冻土一直延伸至天尽头。

银狐已经消失不见。

数丈之外，悬浮着一座巨大的黑色石门，石门的顶部淹没在云端，繁复的银色符咒由上至下覆盖了整座石面。

似曾相识的感觉穿越时空而来，令曜天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仿若一道陨石落至地面，前方突然腾起了一股熊熊烈焰。烈焰消失后，原地出现了一个颀长强健的红色身影，墨黑的长发在身后恣意飞扬。

那男子回过头来，瑰丽的紫眸越过曜天扫向后方，绝美的面容上，飞扬的剑眉微拧。

曜天吃了一惊。眼前的男子，竟然长着一幅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就连气息也与自己如出一辙！

莫非，这就是昊曾经提到过的，在魔界冒充自己的人？

不对……

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断。此刻的一切明明是幻象，否则，对方不可能对站在这里的自己视而不见。但是，这种感觉为何如此熟悉，真实到可怕？

曜天只觉一道白光裹挟着至寒之气掠过身侧，那与自己犹如孪生的男子身旁，多了个身着白袍、银发飘飘的俊美身影，冰啡色的眼眸犹如两汪幽潭。

“冥夜？！”

这回曜天更加吃惊。那银发男子看着对方时的眼神，明明就是冥夜的眼神！只是，他的银发比冥夜更长，如一道灿烂的飞瀑直落脚踝。

“炽焰，别去！”

寒泉般悦耳的声音响起，酷似冥夜的男子抓住了紫眸男子的手臂。

“可我……非去不可。”被唤作炽焰的男子声音低沉，“阿涅斯千年才沉睡一日，错过了这次机会，又要再等千年。”

“身为神使，从降生伊始，上神的旨意便是我们的意志，你又何苦为了人类去违抗阿涅斯神，自掘死路！”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炽焰注视着他，紫眸幽深，“若是如此，算我看错你了。”冷冷地说完，他转身朝石门走去。

银发男子的啡眸瞬间敛起，薄唇微微翕动。

霎时间，冰雪大作，风云变幻。

一道由白色玄冰构筑的巨大结界拔地而起，直插天际，严实地挡住了炽焰前进的路。

“冰魂，你想对抗我么？”炽焰侧了头，嘴角轻嘲地扬起。

“你是我们五人中实力最强的，但若论起灵力，我未必胜不了你。”冰魂俊美的面容冷洌，淡淡地回答，“就算耗尽元神，我也绝不会让你踏进那扇门一步！”

“你以为，你能挡得住我吗？”炽焰霍地转过身来，周身腾冒起瑰丽的蓝焰，微敛的紫眸分外惑人。

“至少……我可以支撑到阿涅斯醒过来阻止你。”冰魂平静地迎接他的目光， “除非，你杀了我。”

话音未落，冰雪的速度骤缓。

天地间洋溢着肃杀之气。无形的强大灵力自两人身上迸发，冲撞对抗。漫天的冰雪，渐渐呈漩涡状围绕着两人飘荡。

令人屏息的氛围中，冰魂舞动的月色长发犹如梦幻，炽焰的黑发则如梦魇般狂舞，绝美面容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曜天暗暗攒紧了拳头，紫眸中投映出默然对峙的两个身影。眼前这一幕，竟是如此的熟悉。

环绕炽焰的冰雪瞬间迸射开来，一道耀眼红光迫向冰魂的白色身影，缠绕疾舞。

天地间只剩下变幻交织的绮丽光影。

当一切定格下来，冰魂已被炽焰单手掐着脖颈，悬浮在半空中，上衣变成了紧贴肌肤的零星布片。

“你是不是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炽焰发出了低语，蓝色火焰舔噬着冰魂赤裸莹白的胸膛。

这异元素的刺激显然令冰魂十分痛苦，但他只是微颤了颤身体。

“你最好杀了我。”抬头直视那双桀然的紫眸，冰魂的嘴角漾起了笑意，“因为，要我看着你送死，我办不到。”

紫眸中绽出危险的炫光，炽焰蓦地将他拉近。劲风席卷了周遭的冰雪，狂舞。

当冰魂闭上眼眸，坦然面对死亡的召唤之时，唇上却传来了炽热触感。

睁大眼眸，却发现自己被炽焰紧紧地揽在怀中，被迫仰着脖颈接受他的深吻。

“焰……”冰魂艰难地喘息着，闪躲他的嘴唇。

“你不愿意？”炽焰拉开了距离，紫眸微敛，“难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你这么做，究竟是想侮辱我，还是发自真心？”冰魂的笑意凄冷，“如果是前者，我宁愿自……唔……”

话还没说完，双唇再度被炽焰封上。这一吻更加蛮横不容抗拒，似在惩戒他方才的发问。

下一秒钟，银色与墨色长发盘绕一地，不分彼此。红色和白色的身影纠缠、重叠。

空气中，暧昧的喘息渐起。

不远处，曜天微仰起头，闭了眼眸。

只因，自己知道那嘴唇的感觉，知道他冰滑的肌肤是多么沁人，甚至能感觉到火焰在胸口炽热地燃烧。

“冰……”唇中逸出低唤之时，无边无际的痛楚瞬间涌上，几乎要将曜天淹没。

再度睁开眼睛，前方交缠的身影已经静止下来。

倚靠在炽焰的怀中，冰魂大睁着啡色的眸，动弹不得。

“你早该知道，与我交合会令你暂时麻痹。你是冰，我是火，在一起的结果只有毁灭。”炽焰在他耳畔低语着，语气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冰，就算我过去对你的心意视而不见，就算冰与火不该相爱，但我真的，在意你。这世上唯一能够阻止我的，是你。可是这一次，我不能被你阻止。只有我能释放出被阿涅斯封印的日，将人类从黑暗和寒冷中解脱出来，这是我身为……炽焰使的使命。”

冰魂的长睫微颤，啡眸中波光涌动。

炽焰凝视了他半晌，嘴角轻扯：“这就算是……诀别之吻吧。”

言毕俯下头去，深深一吻。

大颗大颗的泪水自冰魂的眼角滚落，化作晶莹的冰粒，融入黑土。

炽焰将他轻轻放平在地上，大步走向了再无任何阻挡的密门。

片刻之后，遍布石门的银色符咒绽放出耀眼光芒，巨大石门轰然开启。

炽焰头也不回，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灿烂夺目的光辉中。

第二十三章：前尘　下

曜天静静地站在原地。

黑色石门严丝无缝，好似它从来不曾开启过。

前方，是冰魂一动不动的身影，柔亮的银发似月华般倾泻一地。

凝视着对方，曜天迈出了一步。

眼前的人、眼前的景象却如沙尘般消散，灰飞烟灭。

片刻之后，眼前呈现了另一副场景。

黑压压的天空下，乱草堆中倒伏着几座残缺不全的墓碑，空气中飘散着凄冷、腐臭的气息，死亡的专属气息。

这里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墓地。

曜天的紫眸，定定地注视着黑土中的某一点。

那一块的地面，渐渐耸动、碎裂。紧接着，一只干枯扭曲的手自土中伸了出来，缓缓地带出半个皮包骨头的身体，头颅，低垂着。

曾经漆黑发亮的乌发，犹如一蓬杂乱茅草，原本亮泽健康的肤色，惨白得如同石蜡。唯有睁开眼眸的瞬间，那紫眸中摄人心魄的光彩，一如往昔。但那深紫色很快转变为渗人的红，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整整百年了，炽焰被阿涅斯用神咒封印在黑土之下，今日，这咒语终于结束。

看着形如鬼魅的炽焰手脚并用，费力地自土坑中爬了出来，曜天的感觉无法言喻。数世前自己蜕变为吸血鬼的那一幕，竟然会在今世的自己面前重演。

难道，史上第一位吸血鬼，是万年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