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深褐近黑的……

……黑长发？近黑色的眼睛？

「不要害怕，我也是太孤单了，才会想找人说说话……」黑发褐眼的男人也在河畔前席地而坐，我狐疑地望著这个外貌

完全不似德亚人的男人，发现他不只是发色与眼色有异，就连他的耳朵，也不是德亚人那种人类传说中精灵般的尖耳。

而是跟我一样的圆耳，普通人类的耳朵……

这个男人究竟是……？

「我在这边很久了，久到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有多久……」望著雾茫茫的周围，他兀自开始说了起来：「我也不知

道我为何迟迟不去转世，明明这么久以来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让我选择，但我却都一一放弃了。」

转世？这么说来，他是个鬼罗？这里还真的是死亡后的世界咧……

「其实我是爱他的，直到死后过了许久，我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的语气中有著淡淡的

惆怅，即使我听不明白话中的主角是谁，但也能感受到，他的确是爱著那个人的。

「你为何不去转世？是害怕遇见那个人，而那个人却已经不认得你了吗？」鬼使神差的，我突然问出这一句。

他怔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我会回答他；而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我竟然可以发出声音了！？那方才怎么会怎么样都无

法出声呢？

他垂下墨黑浓长的眼睫，脸上有著淡淡的哀伤。

此时我突然明白他所爱的人，必定是个男人，因为能让这个温和却带著些抚媚的男人露出这样表情的人，该是个很杰出

的男人吧……

41

男人静默了良久，就在我以为他成了座冥河畔的人形雕像时，那带著一丝伤感的声音才缓缓飘了过来：「是的，我承认

我很懦弱，我害怕再次为人时，没被洗去的记忆会永远记著他，而他，却已不再认得我……」

原来，我与他所想的是一样的啊……再次为人时，害怕与前世所爱之人已成了永不相认的陌路人……

但这前提也要你所爱的人还活在这世上才行，所以这么说来，他所爱的人现在还活著？但他不是说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很

久很久了吗……？

难道他所爱的人是个不会死的人？如果人不会死，那不就成了妖怪了……

脑中正胡乱想著，男人好听却空寂的声音又再度传入我的耳中：「……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寿命比起他也是短暂的

可以，与其记得我，他当然会选择可以为他生儿育女的人，早已成为过去的我，就算现在站在他面前，他也一定不会认

得……」

顿了顿，他又说：「有那么多人爱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呢，听，他们的声音是多么著急啊……明明同样是个人类，为何

遭遇会差这么多……难道只是因为能不能生孩子的差别而已？若是这样，那他们也不见得是真心爱你的……」

他的语气越来越诡异，所说的话也越来越奇怪，我怔怔地望著散著长发，垂著头喃喃自语的他，突然有种彷佛蜘蛛丝缠

上心头的毛骨悚然。

他说的话好奇怪，生孩子？是在指我吗？

而且他听的见艾尔多他们的声音，我还以为只有我才听的见……这么说来，其实从一开始出现在这，他就是听的见他们

四人声音的状态了？

那他还若无其事地过来与我攀谈？说是因为孤单想找人说说话，但其实从最初他就知道我是谁吧，现在所说的话不也是

在针对我……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就算我能投生于那个世界，他也不会认得已不是我的我……」他依然还在喃喃自语，一

双褐色的眼眸，没有焦距地望著隔于我们中间那条墨色不流动的河流。

这个人，看起来温温和和的，但神智似乎不太正常。

……还是早点远离他为妙。

慢慢挪动著脚，希望在不引起他的注意之下悄然起身离开，但有些事就是不会有你想像中顺利，因为就在我想慢慢撑起

身体站起身之际，他忽然一个抬头，那张好看温和，甚至是带些抚媚的脸上竟然露出狰狞的神情，眸中爆出的凶光震的

我心惊肉跳，一个脚软又再次跌坐了回去。

心跳的厉害，怦怦怦地像是要跳出胸口般难受，我喘著气望著对岸用著缓慢速度起身的他，一身白衣，黑长发，又是个

鬼……原本不存在的害怕，突然间在此刻全涌了上来。

虽然我也算是个处于假死状态下的幽魂，但眼前这个男人可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鬼啊！在地球上的传说，鬼都是很

可怕的，至少在我所看过的故事里，「幽灵」、「鬼」，这些字眼所给人的都是毛骨悚然，阴气阵阵，寒意森森的感觉

。

方才他就像个普通人一样的对我说话时还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光凭他低垂著头，一头墨黑色的长发披散在他身侧，所

有表情都被隐藏于阴影之下……这种模样就够诡异恐怖的了！

「夜儿……」蓦地，艾尔多深情动人的嗓音清楚地从雾茫茫的周围传递而来：「你为什么还不醒？梦里面有什么美妙让

你不舍得离开的事吗……」

我一怔，觉得心中顿时注入了一股活力，本来所垄罩的胆怯也逐渐淡去。

是的，我还没死，我还躺在那张床上，我所爱的人们也还围绕于我身侧。

所以，我怕什么呢？

他是个不愿去转世的幽魂，我与他，只是在冥河前偶遇的过路人罢了。

即使他有一部分的憎恨是针对著我，但我也没必要，去承受他莫名的恨意。

「我不知道你在讨厌我什么。」我握了握手，稳住有些浮动的心绪对他开口：「我不晓得你活著时是什么人，又是为了

什么而离开人世，但若是你有怨恨，也不该针对与你活在不同时空的我。」

我与他所生长的时空必是不相同，他在这个地方待了许久，在他还活著之时，这个宇宙间可能都还没有我的存在。

所以，不同时间中的两人，哪来的恨？一辈子不曾与我有过交集的人，又是怎么会怨恨著我呢？

男人听了我的话后，缓缓抬起低垂的头，一张好看的脸平静无波，方才那种像是要吃人似的狰狞此时一点也找不到。

「待在这个地方真的很寂寞，你不也是因为寂寞才来找我说话的吗？那就不要再纠结过去的事了，也许转世后你所遇到

的人与事，会远比你上辈子所遇的更好也说不定。」

「说的很好听……」他淡淡的开口，语气有著一丝丝嘲讽与愤怒，虽然很淡，但我依然感觉的出来：「如果换作是你，

你会选择转世后与所爱之人再也不相干的人生吗？不……我想你会比我更加痛苦，因为你不仅只有一个爱人，还有与他

们骨血相连的孩子们，就连他……心中唯一存在的人，都是你……」

我疑惑，他口中的「他」到底是谁？但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去探究那个人的真面目上，因为在这里待越久，我回去的希

望可能就越渺茫。

「你的话一半对一半错。」见他褐色的眼眸中透出的不解，我垂下眼凝视著底下这条浓郁深沉的黑河，里头是已逝的人

们那浓的化不开的遗憾，以及怨与恨，这些负面的情绪，就是人们死后所残留的感情吗？

如果是，那我希望自己能不要再增添这冥河的负担，不带著对世上的遗憾，只留下对所爱之人的爱恋与祝福，走入那六

道轮回之门。

「我从一开始就清楚，我与他们之间，没有永恒，只有现在。」摸著胸前原本该是戴著坠著月光之石的项链，如今因为

魂体的关系而空荡荡之处，像是在抚摸著那温瑞润莹白的月光之石，感受著所爱之人的爱与我同在的温暖。

「能遇见他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即使无法与他们共同出席人多的场合，也不能独自一人想外出就外出，只能待在

他们为我准备的地方……但我依然觉得很幸福。」

德亚毕竟不是我所生长的地球，他们不用异样眼光来对待我，不代表其他外界的德亚人不会这样看我；我知道他们所做

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不受到外界的伤害，因此，就算只能活在他们的羽翼下，我也不觉得有苦。

本该在十五岁那年就结束于高空中一片灿烂火花里的生命，上天让我在这个美丽如画的地方展开我后半段的人生，即使

过程有苦有痛，但我还是遇上了不在意我身为人类的身分，珍惜我，爱我的人。

嗯……虽然并不是只有一人而已，数目是有那么一点多，我也曾为了自己一颗心竟爱上好几个人而纠结不已，但我们之

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怕是此生都得被紧紧困绑在一起了。

42

就算我无法陪伴他们走过一生，人类之身短暂的数十年生命，也许只占了他们生命中极少的部份，但这就是我的一生，

是我一辈子所能拥有幸福时光。

所以即使离开了他们会有遗憾，但我依然拥有他们的爱，我短暂的人生，并不是痛苦的。

「我拥有过他们的爱，这一切就足够了，倘若有来生，我也不想纠结于过去，因为未来的人生，不是让人来用来缅怀过

去，而是让人去创造新的开始。」

今生能拥有三个杰出且有著惑人美貌的男人的爱，对我一个平凡的人类而言，已是太过奢侈，所以若有下辈子，再开启

一个新的人生旅程，人生道路中的酸甜苦辣，就由全新的一颗心来做体验吧。

对岸的男人冷著一张脸，似乎对我的话颇有意见，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尽是带刺的冰冷寒意。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人死了许久，果然对某些事的执著也异常深厚，他既然不想去转世投胎，宁愿在这做个无依无靠，

孤单凄凉的孤魂野鬼，那我何必去试图说服他什么，他讨厌我，就让他讨厌就好了；他因为怕见到前世所爱之人而不愿

去转世，那就让他继续待在这，不只是对他，对我当然也是一点影响都没有。

本来我就不认识他，活著时可能连我父母都还没出生呢，要不是有这刺激的假死体验冥界一游，我这辈子，可能连世上

曾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都不会知道。

所以，还是管好我自己要紧吧。

我不再看他，将注意力集中于听力上，空气中，那我所深爱的声音断断续续随著浓雾飘送而来，虽然有时不甚清楚，但

语气中蕴含的担忧是那样明显，一声声呼唤著我的声调是那样凄楚而哀恸……

艾尔多，伊夫利特，还有奥雷尔……

你们的呼唤我都听见了，我好想赶快回去，睁开眼回应你们、拥抱你们，即使下一刻我的生命就要结束，我也想再次睁

开眼，用还身为夜临的我的声音，对你们说声，我爱你们，谢谢你们……

好想好想，赶快回去啊……

眼中开始泛起酸涩，我咬著下唇不让眼中逐渐积蓄的水液溃堤。

爸，妈……我过的很幸福，你们知道吗？

这一辈子我过的很幸福，有爱我的人与我亲自生育的可爱孩子们，你们舍弃自身性命保住的儿子，虽然回不去遥远的彼

方，那颗曾被称做蓝色行星的地球，但在这个比现今早已失了原貌的地球美上数百倍的世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属，

以一个人类外来者的身份，在这里延续著血缘，将自己的血脉，融入这个美丽又奇异的世界。

也许我们很快就要相见了，爸爸，妈妈，但请给予我一点点时间，让我回到我所爱的人们面前，拥抱他们，亲吻他们，

告诉他们——你们的怀抱就是我的归属，即使我的肉体即将消散，但我的灵魂某部份，仍旧会在午夜梦回，回到你们的

怀中，直到你们遇上了下一个，足以拥有你们的爱的人为止。

爸、妈，我爱你们，但请原谅我小小的任性，让我最后一次归去，见我深爱的人们一面……

身体逐渐轻盈起来，我闭著早已湿润的眼，带著最虔诚的心，期待著灵魂再次进入肉身的一刻。

远方的声音忽远乎近地传来：「夜临……快点醒来吧，你知道我一直都在陪你吗？你说了要我陪著你的，为什么不睁眼

醒来看看身旁的我呢……」

我会的，伊夫利特，我就要醒来了，你的声音听起来好让人难过，本来应该淡然清冷的你，什么时候，竟也染上了悲哀

伤恸的情绪了……？

「……夜儿，快醒醒……你舍得丢下思夜与我吗？她才四岁而已，难道你不想看著她长大成人？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们的

小公主、小美女长大后能找个好归宿的吗……」

是的，我想看著思夜长大，想牵著你的手，一起将我们的小公主交至另个爱她的人手上……

只是这个愿望，可能无法实现了，对不起，艾尔多……

「小夜……醒醒啊小夜，雅夜都在哭了你没听见吗？小夜啊……」

呵……不止雅夜在哭，就连你也在哭呢奥雷尔，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起哭呢？你是雅夜的父亲，榜样应

该要做给他看才对啊……

身子越来越轻盈，我觉得双脚似乎离开了地面，耳边回荡著他们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心中满是感动与悲哀，感动的是他

么竟是如此爱我，在我人生的最后一刻，依然对我不离不弃，守在我的身旁陪伴著我。

悲哀的是我与他们真的到了生离死别的阶段，回去再见他们一面后，闭上眼，也许就是永恒的黑暗，再也没有他们拥抱

著我时的温暖，也没有他们在我耳边低喃时，那令人战栗的幸福麻痒。

再睁眼就是最后一面……这个早已预设好后果的会面，竟是这般让我期待又伤痛，整颗心宛如被冰火浸泡烧烤，又冷又

烫，说不出的难受。

我就要回去了，等我……

43

「……回去见爱人最后一面……也只有你有这样幸运的遭遇，就连人生最后一刻，他们都还守在你身旁……」

突然插入脑中的低语没有影响我逐渐上升的身子与心情，我就快要回去了，此时此刻，那个男人说再多话都无法组饶我

。

「其实，要让一个人真正面临最后关头，还是应该要让他看这个才对，不然，怎么称的上是死前回忆呢……」男人的话

才说完，倏地，周围瞬间丕变的气氛让我心头一跳，原本已升到半空中的身子竟硬生生停顿住，不再上升。

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

我讶异的时间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空气中传来阵阵像是丝状物抽打空气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须臾，原本白茫茫

的四围，凭空出现一条条长型的奇怪绳状物，错宗交叉，层层叠叠，一眨眼，我整个人就被困于其中不得而出。

这到底是什么？是他做的吗？这是那个男人做的……？

我又惊又愕地低下头，果然见到仍立于冥河畔的白衣男人，正抬著一张堪称好看的脸，那明显带著妖异又抚媚的神态本

该是惑人心神的美，但此时，我却感到一股强烈恐惧的胆颤。

……是他！

是他阻止了我，让我连见他们最后一面的希望，也被断绝于这错综复杂的绳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