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
窗外日色正好,缀满绿叶的树梢垂过窗口,有麻雀在上面一跳一跳地移动。绿色的日光斑斑驳驳地落在常安的脸上
,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常临对这个儿子多少有些愧疚,组织了好半天语言才开口道:“儿子,你别灰心,你这次大难不死,以后肯定会有
后福……”常安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些我都知道的,不用你再重复一遍了。你想说什么快点说吧。”
常临神情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常安还是固执地没有往他这边看,而他似乎也是头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自己儿子长之
大后的脸庞,在他的记忆里,他还是个倔强、黑瘦的少年。而此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脸部线条成熟,眼神冷静坚毅
的青年,变成了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真的都明白了么……”常临在心里叹息,他自认为还算了解这个儿子的本性,所以根本无法相信他表面上的平静
。只是有些话他似乎已经没有资格说出口了。
“……那个肇事司机,已经被逮捕了。”终于他还是说到了本来想要说的事情。“我和你阿姨去问过了,我们还要
自己提出民事诉讼向他要求赔偿金。到时候你要作为原告……”
常安似乎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只默默地听着。
“……也许有可能出庭……”
“……我们去问过这种情况应该要求多少金额……”
常安睁开眼睛,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表情还算平静,可嘴里说出来的话语气却冷酷至极:“这么着急就开始借此
捞钱了?”
常临气得涨红了脸:“你这孩子是什么话!”
“我说的没错。”常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自己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僵硬了,黑暗的情绪也一分分蔓延增长,
“我相信,如果我委托你们去打官司的话,最后得到的赔偿里不会有我的一分钱,从此你和崔阿姨会放任我自生自
灭。”
“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你……”常临更是又惊又怒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就是你们的打算。”常安轻声说,“你可以去问问你老婆,她是不是这么想的。一旦你们真的拿到一大笔
钱的话,她绝对不会想起来我。不用反驳我了,你知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自从他离家之后,从未和常临说过这样的话,然而今天,常安任凭自己的情绪泛滥,将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恶毒猜
想,统统倒了出来,说得常临脸色发青。
早就该这样了,没错。他暗暗心想,他以为自己的所有负面情绪都伴随着过去的时光一起被丢弃了,可是事实并不
是这样。一直以来,其实一切都是自己在默默承担,他没法找、也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而今天这样一股脑说出来,
心里果然舒服多了。
可是看着他父亲鬓边的白发,脸上的皱纹,他却又心里一痛,只得住了口。
常临青着脸大步走出门,重重地把门碰上。常安心里苦笑了一声,我终究还是没那么绝情。
他想起来自己以前有一次离家出走的事情,其实自从有了后妈之后,他离家出走的次数还挺频繁的,那只是一种小
孩子赌气的方式而已,每次常临都要出门把他找回来。
然而,那一次似乎是他最后一次离家出走了,常临并没有来找他,他在车站等到天黑,还是没有人注意到他。
别任性了,他想。那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做法是可笑而且无用的,只是仍旧无法甘心而已。在他的母亲去世
,然后后妈进了家门之后,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最不幸的人,然而那时,他突然不想要这么认为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也许吃不饱穿不暖,遇到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很多人比你更不幸。而你只是
遇到了一点小小的挫折而已,却没办法逃脱开自伤自怨的情绪,还尽给别人添麻烦。
可是那个时候,还是有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他没办法用这样的方法宽慰自己。他想,别人的痛苦和自身的烦恼其
实并没有可比性,难道真的有人能说,饥饿贫穷的不幸,要比失去亲人、家庭分裂的不幸还要不幸吗?无论这世界
上有多少痛苦流泪的人们,我还是觉得自己的眼泪是是最苦涩的。
只不过,从此以后不会再这样沉溺下去了。
那只是一个小孩子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而此时的常安,并没能完全摒弃这个想法。他现在只是并不去思考这种事
情、不去回忆这种情绪而已。
常安又闭上眼睛,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刚才常临说的事情,决定还是就按照他们商量的办。算了,反正如果真的有
一天他无力支付治疗费用,谢杭不会不管他的。那是他心里一份毫无道理可言的信任。
然而这又是他烦恼的根源,常安觉得,他现在一方面拒绝谢杭的感情,一方面又接受他的资助,这样的自己简直太
虚伪了。可是目前又没办法说服谢杭接受他自己的钱。他只能想:等我康复以后,努力工作还他的钱就是了,就算
要还上一辈子也无所谓。
如果无法康复呢?
常安不可避免地这么想着,事实上从概率上来说,这种情况的机会更大吧。
奇怪的是,并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感觉。也许自己其实早就绝望了,如今只不过是在聊尽人事而已。
常安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草原上的大象都是群聚的,它们会成群结队随着水源方向迁徙。而当一只
老象知道自己寿命将尽时,他会独自离开队伍,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静静地等死。这就是它最后的尊严,死亡的尊严
。
他打定了决心,自己若真的不能再站起来走路,也许会选择独自离开,远离所有熟悉自己的人,远离他们怜悯同情
的视线,以维护自己仅剩下的最后的自尊。
那个时候,谢杭会怎么样呢?他暗暗地想着,谢杭的那双略微上挑的凤眼,这几天里充满了让他为之心悸的专注目
光,令他尽量避免直视他的眼睛。这更加让他坚定了一定要离开的决心,而欠下谢杭的情……也只好欠着他了。
在一片灿烂灼目的春光中,常安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十章
其实从表面上看,常安并没有什么消极的心理。他非常积极地配合治疗,每天按照医生的嘱咐进行复健。隔壁有个
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腿骨骨折进了医院,却每天都想下床活动,还偷偷喝酒抽烟什么的,令得护士头痛不已
。而常安的生活规律得毫无趣味,复建的过程非常枯燥劳累,常安每次都要做的满头大汗,可是他一句话都不会抱
怨。
谢杭一直坚持陪着他,平日里还嘘寒问暖端茶倒水,做出一副的无微不至的样子。常安都忍不住讥讽道:“你可真
够贤惠的。”谢杭听了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端起搁在床头柜上放凉了的一碗粥,舀了一勺子送到常安嘴边:“
亲爱的,你慢点喝。”
常安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认出来那粥碗上印着本市某个大酒店的标志,以前和唐令他们一干穷学生凑到一块
闲侃的时候,唐令曾经感慨这家饭店里的一碗凉水都敢卖200快,等他有钱了一定要进去买两碗凉水喝着玩。
价格也就罢了,这个地方还离医院有相当一段长的距离,而且并没有和谢杭的家到医院顺路。这碗粥是他专门绕道
过去买来的,这份心意才最让人消受不了。常安清清楚楚地明白这种姿态手段只要是人就根本不能抵挡,无论男女
。他想,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很快就要陷落在谢杭的温柔攻势中了,若真是就这么和他在一起。于自己于他,都
不是一件负责任的事情。
他想要好好地想一想,然而谢杭天天和他在一起,连这种思考的机会也找不到。
常安可以下床的那天,身上的导管仪器什么的都被拆掉了。只是上个厕所都需要人陪,明明请了护工,谢杭却坚持
由自己来伺候常安,他要抱着他进洗手间的时候,常安的尴尬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顶峰。
谢杭说:“我背过身去不看你行不行?”
不行,常安自己一个人根本没办法,非要有人手把手地帮着他才可以。
残疾人吃喝拉撒都不由自己,哪里有尊严可谈。常安念及原先自己想到的那个故事,不禁失笑,倒是坦然了。
复建的时候谢杭也坚持陪伴着他,常安推脱了一下,随后也懒得说什么,由他去了。所以每次复建完了,都是两个
人一起大汗淋漓地从复建室里出来,然后由谢杭推着轮椅和常安回去。
一开头,谢杭尝试着伸出手去抱常安坐上轮椅,常安虽然觉得有点别扭,可是还是伸出手乖乖地让他抱。奈何谢杭
的力气不够,试了一下就累得半死,最后只好改成背着。
两个人这么形影不离的样子,弄得医院里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兄弟俩。同时谢大少难以掩盖的风采,也使得护士小姐
跑到常安病房的频率明显升高。周围人一见到他们出现就报以热情微笑的样子,总令常安忍不住心底里叹气。
常安能明显地感觉到,谢杭对待他的态度和出车祸之前相比变化很大。好比说,从前谢杭看他的眼神还可以认为是
在看比较亲密的朋友,而现在他流露出的几乎就是赤裸裸的爱欲,那眼眸中含有的感情几乎要把常安给吞噬了,让
他心里不得不提高警惕。
这天复健结束,谢杭推着常安在医院的走廊里慢慢往回走,有个路过的小护士笑眯眯向着谢杭打招呼。谢杭一反平
日的冷淡有礼,也热情地回应过去,随后两个人居然就走到走廊边上聊起天来。常安坐在轮椅上,因为劳累而有些
昏昏欲睡。他能听到两人在他的头顶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气氛很不错,只是这样的谈话姿态和气氛都让他无从
参与进去。两个人都没顾忌到他就这样闲聊起来,让他心里稍微有些不悦。
而且他们的对话还不由自主的飘到常安的耳朵里,他被迫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在他感觉起来,那个小护士似乎对谢
杭很有好感,而谢杭回应的态度则颇为暧昧。眼看他们的对话越来越朝着打情骂俏的方向发展,常安心说,您不是
说过自己是同性恋么?怎么现在又对着女人这么热络了?他坐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了一声。
谢杭低头对他笑了笑,然后对小护士露出了一个潇洒的笑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那个小护士早被这个笑迷得七荤
八素,全身冒着粉红色的泡泡和他们挥手作别。
谢杭推着常安继续前进,他轻轻地问了一声,声音中含着阴谋得逞的笑意:“你吃醋了?”
常安正在后悔,他就料到谢杭会拿这件事情来说道,于是咳了一声说道:“你想太多了。”
然而他的面瘫脸对此时的谢杭来说杀伤力已经降低了好几个级别,他笑眯眯地说:“我相信你才怪。”
“你真的想多了,我只是嗓子有点痛而已,再说你们俩在那里谈话,我待在旁边多不好。”
谢杭哼了一声,可是神情看起来还是很高兴,嘴角还带着笑意:“你就是已经喜欢我了来着。”然后居然就随口哼
起歌来。平心而论他唱歌挺好的,常安平时也比较喜欢,可他现在居然是唱“今天你要嫁给我”,音调那叫一个甜
蜜。这种明目张胆的态度实在让他气闷得很,他没办法说些什么,只能额头上顶着一根青筋,一路沉默着沐浴着谢
杭抽风的歌声往病房走去。
谢杭心情很好,当他们到了电梯门口的时候,便低头问道:“我们要不要去下面转一转?”常安正想呼吸一些新鲜
空气,便点点头。
常安开始复健之后,便住到了一家环境比较好的私立医院,周围是维护良好的草坪与花野。两个人刚来到院里,谢
杭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他掏出来一看,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对常安说:“我接个电话。”便走到了一边去。
常安自己推着轮椅往别处走去,突然他看见一个女人在大门口和看门的保安发生了争执,那几个大男人毫不客气地
推搡着她,让她一个不稳,险些跌倒在地上。
他皱着眉头,眼见那些人的动作越来越过分,便推着轮椅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那些保安倒是认识他,许是看在谢杭的面子上,停下了动作,恭恭敬敬低下头道:“常先生。”
常安看着就心里烦闷,他厌恶这种建立在依靠他人之上得到的尊敬,于是便转向那个女人问道:“你没事吧?有没
有受伤?”
他仔细打量着她,她的头发在刚才的拉扯中有点散了,脸上的神色也很憔悴,眼睛有点发红,然而依稀还能看出来
年轻时应该是个相貌清秀的女人,只是此时眼角满是细细的皱纹,气质温和却神情疲惫。不知道怎么回事,常安脑
袋里突然闪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若是母亲还活着,这个时候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那个女人有些发愣,然而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能够帮助自己:“小兄弟,我想进去探望病人,可
是他们说我没带身份证,不让我进去。”
这种说法挺站不住脚的,常安盯着那几个保安,果然他们有点心虚地低下头。也许背后有什么隐情,平日里常安绝
对不会管这样的闲事,然而今天些许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他便问那些人:“她说出来要去探望哪个病人了吗?”
“说了,可是……”
“我也不知道你们的规矩,可是我从前见过的医院并没有进来要出示身份证的规矩,既然她是来探病人的,你们就
让她进去吧。”
那些保安有一些犹豫,然后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头的人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便点点头同意了。
常安慢慢推着轮椅和那个女人一起向着住院大楼走去,她对着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了,小兄弟。”那笑
容里满是忐忑不安的意味。
常安无意猜测她是来探望谁,然而看见这样的表情,还是心里一动,不由劝道:“您别担心,人活着就没有什么过
不去的坎儿。”
那女人一愣,倒是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只是轻轻说道:“……真的么?”
的确,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道理又怎么说服别人呢。常安不再说什么,目送她脚步迟缓地走进大楼去。
过了一会儿谢杭回来了,笑着对常安说:“感觉怎么样啦?”
“没什么感觉,每天出来散步只不过是一种必要的放松而已。”常安拨转轮椅掉头,“我们回去吧。”
第十一章
他们回到了病房,一打开门却见到一个女人直直朝着他们冲了过来,然后“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常安的面前。
常安一愣,发现却正是那个他在大门口碰见的女人,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谢杭,谢杭脸上的笑意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女人,说道:“我不是说了你不要来了吗?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说着就要走过去按
铃叫护士。
那个中年妇女抱住常安的双腿大声哭号起来,常安多少有些惊慌,他的腿完全没有感觉,可被陌生人这么一碰,心
里非常的排斥。连忙伸手拉住正要离开的谢杭:“你……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