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狱面无表情的正过头,不再看他。
“三公子找我有事?”
红发少年身影瞬间移动到阎狱面前几步远,不可置信的看着阎狱,“哥,你刚才叫我什么?”
阎狱冷冷的看着他,重复一遍,“三公子。”
少年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面对着如此冷漠的阎狱,他满心的话,全都说不出口。呆呆的站在那里,任由阎狱从他身侧走过,走远。
转过身来,只能看到他走远的背影。
苦笑,两百多年,十世轮回,如今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你却不再叫我的名字了……叫了上千年的那一声“契”,你舍弃了吗?
——
地府侧殿回廊,阎契低垂着头,失魂落魄的走着。
倚在栏边的蝙蝠妖女远远便看见了阎契那一头红发,这地府里,只有两人有这样的红发:阎王,阎王第三子阎契。
扭着身段,蝙蝠女风情万种的一步步走向阎契,待走的近了,妩媚的抬起一臂,缓缓将手搭向阎契的肩膀。
只是在她手触到阎契肩膀之前,阎契已经先一步抬起了手。
手掌触到她的腹部,蝙蝠女只来得及错愕的睁大眼睛,一阵灼热之气从她腹部那手掌覆盖之处扩散开,下一刻,已经整个人变成一堆烟灰。风吹过,烟灰吹散于空中。
阎契瘪着嘴,眨着仍旧带着水迹的圆眼,被他那么冷漠的对待,回来还要被这种低劣的妖女骚扰,好不委屈……
阎契的房间,在地府后殿左侧的侧殿。
此刻,他正站在房中镜前,抬手触着镜面上,他那一头红发。
镜中的人,生就一张好看的少年面容,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谁又知道,他已经在这地府活了上千年。
他是阎王的第三子,生就仙体。仙体衰老极慢,但并不是不老。可是只要修为到的为仙之境,就可不老不死。
他天资聪颖,虽然是阎王三个儿子里最小的,却是第一个修到为仙之境,从那时起他就保持了当时这十五六岁的容貌。
这一头红发,这十五六岁样貌的不老不死之身,已经确立了他在这地府,在这阴界,仅次于阎王的地位。
阎契摸着自己的一头红发,想着的,是阎狱那一头比黑色还要黑的黑发。
同样是阎王之子,他比他早出生百年,却到如今也没有修到仙境,样貌也是二十几岁男子的样子。还有他那一头黑发……在这阴界被人讪笑蔑视的黑发……
可是他就是觉得他好看,他的黑发,黑眸,他的冷峻,全都好看。还有他那张面容,那是他永远无法成长到的,二十几岁男子的面容。
哥,我不怕。两百年多前,我错了,害你十世轮回吃尽苦头。但是现在我知道,我要你,我一定会得到你。
——
鬼界外围,靠近西侧黄泉岸之处,孤零零的有一座庭院。
阎狱推开院门,踩着院中石板铺就的甬路,走进正房。房中处处积满灰尘,标示着这里两百多年无人居住的事实。
盘膝坐到榻上,运气。
腹内一股炙热的气息从丹田升起,走遍全身,衣襟头发被这热气蒸腾,飘扬起来。
然而就在心口处,有一处穴位没有进这炎热之气,保持着冰冷。这里,就是修为升至仙境的最后一个关口。
很久之前了,他就觉察到了自己的修为距仙境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只为了不伤害那孩子骄傲的自尊,他封印住了自己这一处穴道,硬生生将修为停在了那时。当孩子终于修到仙境,在十五六岁的容颜上得到不老之身,成为这阴界的一个传奇。他看着孩子高兴的笑颜,觉得满足。这一处穴道的封印,再也没有想过要解开。
他要的,只是他的笑容。别的有什么要紧。
冷笑,笑当初痴傻的自己。他的笑容从来都不是给他的,他却痴迷其中。
而如今……阎狱运气冲破那一处的封印,热气冲入早已觊觎的心穴。强大的气场瞬间爆发,炙热之气席卷着涌出房间,即将冲出这处院落时,被阎狱设下的结界拦住。
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更轻,更自在,与这周围的空气,山,水共鸣更深……
他以后不会再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牺牲自己。
阎狱起身走到院中,遥遥看着漂浮在鬼界之上的阎王殿。
不论你认为我是多么杂碎的存在,我其实是最强的,除你之外,最强的。
——
人间,小耗子仍旧趴在窗台上那个位置,躲着日头,享受清风。
只是这个夏天,已经是它趴在这里看的第十个夏天了。
站起来,前后抻着身子伸个懒腰,傲慢的冲着屋里在用功看书的男人吱吱两声。
男人站起身,笑着走过来,伸出被白布条包裹的两只手拖起窗台上的小耗子,边往床榻走去,边对耗子说话,“阿摸,明日是他的忌日了,你是不是还要去城外青山给他祭拜?”
“吱。”
“今年就别犟了,我帮你拿着那一小袋花生米,捧着你去,好不好?”
耗子伸伸自己的爪子,关节嗝吧一声脆响,当然男人是听不到这样小的关节的响声,它舔舔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有些惆怅。最近它总是犯困,一天倒有一大半时间在睡觉,都不怎么活动身体了。舔了几口右腿,舌头上竟然沾了好几根白色的毛……耗子愣愣的捏着那几根掉落的白毛,自嘲的叹口气,人老了掉头发,老鼠老了掉毛。
男人看它不吱声,知道它还是想自己叼着跑去的,只好又继续劝。
“阿摸,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你非要自己跑去,结果在那墓碑前面差点没闭过气去,吓得我捧着你跑回来,还找了大夫来看……”
耗子呲着牙笑起来,怎么不记得呢,那大夫来了一看是给个老鼠看病,拂袖就要离开,却被得到信赶过来的娇姐一顿大骂,愣是逼着他留下来给它瞧病,结果它醒来的时候,差点被那大夫铁青一张大脸吓得又晕过去。
“阿摸,”男人小心翼翼的说,“你见过谁家的老鼠活十一年的?你都快成鼠祖宗了,不服老不行的……”
“吱吱。”耗子不耐烦的叫了几声,你捧着就你捧着,才不想听你继续絮叨呢。
男人高兴的笑起来,“太好了阿摸。那这样,今年多拿几个花生米去,好不好?”
“吱吱吱吱……”耗子气的跳脚,你拿那么多去,我哪吃得了!都浪费了!
——
结果是,今年也还是六个花生米,可是第二天在山间坟前,耗子吃到第三个花生米,就吃不下去了。
心有不甘的抱着吃了一半的花生米三号,耗子怨念的抖动着小胡子,“吱吱吱吱……”
树后,阎狱像之前每一年一样,默默的注视着来看他的小耗子,听它自言自语的叫唤,嘴角轻动,露出一丝笑意。傻耗子,你年年来这里吃献给我的花生米,今年不得不剩下三个半给我,你还心疼成这样……
耗子重重的叹口气,“吱吱吱……”
阎狱看着那小小的白色毛团,心里一丝丝的抽动。
它说,我大概不久就要死了,可惜死了也是见不到你的,十年了,你早去投胎了吧?这些年的五十六个半花生米,是没机会让你还我了……
很想走出去,看看它,摸摸它。但是他不能。鬼界之人,不得随意在阳间现身。
那个包裹着白色布条的男人来了,像他一样,站在一旁的林间默默的看着坟前的耗子,并没有走出来。
又过了很久,那男人叹口气才缓缓走出来,蹲下身捧起抱着半粒花生米睡着了的小白老鼠,转身下山离开。
待他们走得远了,阎狱才从树后走出来,蹲在他前一世的坟前,小心的捡起地上那三粒半花生米,捧在手心,你十年,就给我留了这么三粒半花生米,当真小气的厉害……没关系,我瞧你是活不了几天了,等你死了,咱们有的是时间算账……
身影消逝,留下几声浅笑在林间。
第三章
“呜啊——”
京城一所小小的院落里,传出震天的鬼哭狼嚎的哭声,附近几户人家齐刷刷的打了哆嗦,更有些人听出了这号丧的声音的来处,吓得赶紧跑来瞧瞧,难道那个古怪的教书先生……死了?
教书的先生当然没死,这会儿他正站在榻前抹泪,泪水把缠着他脸的白色布条都浸湿了,又把他抹泪的手上的布条也浸湿了,可他泪水就是停不下来。
好不容易哭一会儿泪水少点了,旁边跪在地上趴在榻上的女人“呜啊”一声鬼哭狼嚎之音,又生生吓出他许多眼泪。
女人已经哭得是肝肠寸断了,艳丽的妆容早被她哭花了,头发也自己抓乱了。此刻正捶打着床榻,撕心裂肺的大喊,“乖啊!你怎么就走了啊!呜啊——”
床榻上,一个小小的白色绒球,一动不动的蜷缩在那里。
活着的时候它最喜欢蹦蹦跳跳,它能一下子跳上别人的裤腿,然后抓着衣服蹭蹭蹭的爬上肩膀去!除了它,谁家的老鼠也没有这么厉害!它的眼睛乌黑的,一眨一眨的盯着你瞧的时候,其实是在琢磨坏主意准备整你。还有那一截很短很短兔子一样的小尾巴,这辈子为了这尾巴,它被那些灰老鼠嘲笑了十多年!也怪它活的太久,老鼠奶奶嘲笑了它一辈子,死了,老鼠妈妈又来笑话它,之后小老鼠又来嘲笑它,之后小老鼠的孩子又来嘲笑它……
“乖啊!你怎么舍得走啊!呜啊——”
女人一声大嚎,把漂浮在空中回忆生平的小鬼吓的打了个哆嗦。
在空中对着女人挥挥小拳头,知道现在伤心,就不能我活着的时候多送点好吃的给我?!
像是听到他的埋怨似的,女人抹了一把眼泪,从身边地上六层高的食盒里拿出一个一个小碟子。
“这一碟是玫瑰酥,这一碟是五香花生米,这一碟……”女人边呜呜咽咽的哭,边一碟一碟的往榻上摆,都摆完了,停顿了一下,又是一声大嚎,“你怎么就不等我来啊!怎么就不多吃几口再走啊——”
小鬼闻着那些点心香甜的味道,不由自主的,被鼻子牵着飘向那床榻。
突然脚上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动弹不得,小鬼回头瞅一眼,吓得一下子窜起来。
“牛,牛,牛头,头,马,马面?”
人的身子却顶着一个大大的黄牛脑袋的那一个,冲着小鬼重重的从鼻子里喷一口气,喷的鼻子上那个圆环都一晃一晃的。“哞——”
小鬼哆嗦了两下,“果然是脑袋管说话这回事的?长了牛头马面就不会说人话了……”
“休得胡言!”
冷冷的一声暴喝,吓得小鬼又一个哆嗦,那人身人头,却长了一张白马脸的正凶狠的瞪着他。
小鬼嘿嘿笑着,抱拳恭敬的鞠个躬,“大,大人,你们来锁我这是……”
“休得胡言!”
小鬼吓得往后一缩,随便问问也是胡言?!
“那,那,那我不言了,不言了。”赶紧摆手摇头。
马面一拽手上的铁锁链,扯着飘在空里的小鬼就往外走,牛头并肩走在马面身侧。
“老牛,咱们没拘错魂吧?我看这小鬼的履历上没写着他是结巴啊。”
“哞——”
“我不是结巴……”小鬼瘪着嘴小声的辩解。
“休得胡言!”
呜呜……小鬼扭过身用力将手伸向在床边哭他的一男一女,牛头马面好可怕,我不要走,我还要做老鼠……
——
小鬼愣愣的在空里眨着眼,四处打量着。
刚才明明是从那屋里走出来,哪知道刚一进到外面的阳光下,就嗖的一下子,到了这里。
天是灰蒙蒙的,飘着黑色的云,地是浸泡过鲜血一样的红。
这里像是一条大道,除了他们,周围还有些别的牛头马面各自牵引着魂魄,向前走去。
“老牛,咱们运气不错,一进来就在鬼界外围的门口了。”
“哞——”
小鬼眼睛滴溜溜的转,鬼界?
“真倒霉,就这么个小东西,也不知道两百多年前是哪一组蠢蛋负责去接他没接到的,到了今天要咱俩去接。老牛,你说是吧?”
“哞——”
“你也是,”马面嫌弃的回头瞅了小鬼几眼,“都已经没死成了,还偏偏要再做一回老鼠,正经的死一回。”
小鬼闻言,抬起手看看自己的身子,不再是在人家那样透明的幽魂样子了。
哟,这回他是真死了?!
小鬼被马面扯着往前走,惊讶的发现,他不能飞了,不能飘在空里了,这会儿就跟人间的人一样,两只脚着了地的在走路。
再瞧瞧周围,其他的牛头马面牵着的那些魂魄,也是跟他一样,不透明,在地上走路。
看来这鬼到了鬼界,就跟人在人间是一样的……
“站住。”很冷的男声,喝住了拽着他往前走的牛头马面。
“差长。”马面躬身。
“哞——”
一身黑衣的男人,伸手虚空一抓,就将马面牵着的铁索抓到了自己手中。
“这个小鬼,我要了。”
“可是差长,此鬼已游荡人间三百年!必须去投胎轮回……”
“哞——”
男人冷冷的斜眼看向马面,神色中那一丝冷傲和蔑视,让马面讷讷说不出话来。
“我的住处缺一小厮,这个小鬼,我领走了。”
话音一落,男人不耐烦跟他们纠缠,抓着小鬼就走。
“可这让我们如何交差啊!”马面很是着急但是对这男人又无计可施。
小鬼瞅瞅前面这个男人一身黑衣的背影,转身瞅瞅目瞪口呆的牛头马面,高兴的呲着牙笑了,蹦起来冲着愣在原地的马面大喝一声:“休得胡言!”
小鬼自己乐的笑弯了腰,都没有发现牵着他走的人已经停了下来。
“调皮。”
小鬼停住,慢慢侧着脑袋瞅瞅,那男人正含笑看着他。呃,含笑?
直起身子小鬼瞅瞅他,虽然他没笑,但是他眼里有在笑,和刚才凶那个蠢马面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阎狱伸手揉揉小鬼的脑袋,他一死,又成了当初做小鬼的样子,不过八九岁的小男孩,才刚到他腰那么高。
小鬼缩着脖子让他摸自己脑袋,虽然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冒出来的,但是连那个马面都不敢惹他,他也不要惹他。
阎狱看得出小鬼眼里的警惕,略想了想。
“耗子,你仔细看我。”
小鬼刚惊讶他喊他耗子,定睛一看,男人的身子上多了一重幻影,那幻影和他一样高,那是……
“二,二,二狗!”不可置信的一声尖叫。
周围来来往往的鬼魂和鬼差都停了下来,顺着声音看过来。
一个八九岁的小鬼,瞪着眼睛张着嘴巴,一只脚上还拴着铁索,手直直的指向牵着他铁索另一端那人。待看清那人是谁,不少牛头马面也跟着张大了嘴巴,一向冷漠狠厉的差长阎狱……二,二狗?
阎狱铁青着脸,咬牙切齿的用力一拽铁索,转身就要离开。
小鬼此刻已经由惊讶变成了惊喜,一下子跳起来扑到阎狱背上,“二狗!二狗!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