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么?当他终于找到自己在乎的人,便可以毫不犹豫的让他的兄长为他牺牲。
林间窸窸窣窣有虫子爬过,心上像是也有虫子爬过,麻痒。
阎狱收回神思,从林间慢慢踱出。
偏偏他就是傻,到被打入轮回定罪十世之时,才知道自己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将近三百年了……
他第一天回到这地府之时,看着那红发男人搂着妖冶的女人恣意寻欢,他的心就硬了起来。
上当一次就够了。他不会再因为这对父子,沦为笑柄。
将树林抛在身后,沿着来路走回泥筑的客房。
客房门口,少年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
阎狱停住了,同样安静的看着他。
“哥,我真的知道我错了,这样也不行么?”阎契的声音有颤抖的破碎,“我用两百多年看明白自己的心,你却再也不肯看我了吗?”
记忆里,这个被宠溺着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哭过。
如今却有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滚落。
阎狱从来都不知道,这双红色的眼眸,也可以有如此悲伤地情绪。
心里有一丝颤动,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脸,拇指拭去那一行泪水。
孩子的笑容,就这样在他手心绽放。阎狱没办法欺骗自己,不论怎样的设防,不论怎样对他冷漠,只是此时这一刻,就让他心里上千年的感情喷涌难以自持。
阎契笑了,他太了解阎狱,如果小心翼翼的接近不能够让他重新正视自己,就要让他心疼。没有让他失望,阎狱的眼中再不是冰冷一片,种种矛盾的情绪至少证明他并没有像他表现的那样,完全不在乎他。
“哥……”阎契抬手抚到阎狱贴着自己脸颊的手上,向前一步想要靠到他的肩上。
阎狱突然神色一凛,抽回了手退后一步,似乎有什么焦急的事情,跃起空中就要离开。
“哥!”阎契跟着跃到空中唤住他。
“他出事了。”阎狱没有回头,身法施展到最快迅即离开。
阎契急忙想要追去,此时地上有人喊三公子。
硬生生的停住,低头看去,岚衣惊疑的在地上看着他。
阎契手攥成拳,指甲戳的手心刺痛。落回地上,走向讶异的岚衣,努力笑的云淡风轻。
“有事?”
“是,”岚衣收起脸上的惊疑,倾身施礼,“族长有事找三公子相商。”
“带路吧。”阎契让岚衣在前面带路,她背对着自己,他才能卸下脸上伪装的笑容。
手心很痛,心也很痛。“他出事了”……这个“他”,是谁?
蓦然想起一个人来——竟然只为了一个低贱的小鬼,转身离开他?!莫名的,阎契有点心慌。
——
鬼界,狱卒牢房。
小鬼无聊的揪着地上铺的稻草,眼巴巴的瞅着栅栏外面那几个青面獠牙的狱卒,要关他到什么时候啊……
“老大,我查完了。”刚才被打发出去查小鬼底细的小喽啰颠颠的跑进牢房。
“是哪家的?”最魁梧的那个狱卒问,显然他是这几个的头领。
“哪家的也不是!”小喽啰说着朝关着小鬼的牢房里呸了一口唾沫,“不知道从哪混进来的鬼魂,竟敢胡说自己是差长家的小厮!我刚出去查了一遍,二十七个差长家的小厮都登记在案,一个也不少,根本没有他!”
那头领还没等他啰嗦完,早就不耐烦的一脚踹倒了牢门,进去一把抓着小鬼的脖子把他揪起来,甩出牢房。
小鬼重重的摔在地上,捂着刚被捏过的脖子大口大口的喘气。
“我没骗人!我是二狗家的,是二狗家的!”
旁边的狱卒过来狠狠地踢了小鬼一脚,正好踢在小鬼肚子上,小鬼捂着肚子蜷起身子,疼的直冒冷汗。
“谁他妈知道二狗是谁!再敢胡言乱语,我现在就揍死你!”狱卒一把抓起小鬼就向牢房外走去。
旁边那个小喽啰还起哄的吵吵着:“砍了他砍了他!收了他的精气咱们兄弟几个下酒!”
小鬼使劲的挣扎,扯着嗓子喊:“二狗家就在外围那里的一个小院子!二狗很厉害的!还有个什么师爷,还有个红头发的人,也见过我!你们找他们问!”
几个狱卒都是一停,对视几眼,哄然大笑起来。
“要死了你还不老实!还师爷?你果然了不得啊,连咱们地府的师爷都见过?哈哈哈哈……”
旁边那狱卒不想听小鬼乱喊了,一巴掌敲到小鬼的后脖子上。小鬼眼前陷入黑暗之前,隐约只听见他们说红头发的总不能是阎王吧……
待小鬼从昏迷中醒过来,已经手脚被捆住,嘴里塞了一团布,跪趴在牢房前的空地上。那个罗嗦的小喽啰正提着斧头,摩拳擦掌的站在他旁边,还时不时拿着斧头量比他的脖子。
小鬼呜呜啊啊开始喊话,可是嘴里被塞了布什么也说不清楚。
那几个狱卒见他这样,乐的哈哈直笑,有两个已经拿出了酒,准备喝着酒看他被砍头。
浴桶鬼躲在牢房的墙根后面,急的划着浴桶团团转,使劲仰着头看着天,直念叨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这边小喽啰已经举起了斧头,深吸一口气,用力向着小鬼的脖子砍了下去。
浴桶鬼大叫一声划着浴桶冲出来,却眼睁睁的看着那刀落下,自己是绝对来不及救他了。
斧头在空中被一拳打飞了。
阎狱站在小鬼身前,右拳捏的青筋暴起,头上的汗水浸湿了鬓发。
他一感应到浴桶鬼给他的信息,就用最快的速度飞回来,饶是这样,刚才在空中远远看着那斧头要落下,他还是心跳停顿了片刻,慌张的根本没有想到用法术,愣是一头冲过来挥拳击飞了那斧头。
现在他的右拳关节还在痛,可是看着被捆绑在一旁的小鬼,他心里的怒气让他难以克制,一脚踢飞吓得跌坐在地上的喽啰,转头狠厉的瞪着那几个已经吓呆了的狱卒。
浴桶鬼趁机赶紧滑过来,三下两下解开小鬼手脚上的绳索。
小鬼掏出嘴里那一团发了霉的破布,刚要说话,旁边轰然一声巨响,吓得他和浴桶鬼一起转过头看过去。
阎狱那边,已经把那牢房击毁了。
整个牢房全塌了,而刚才那几个狱卒被他吓得躲进了牢房里,刚喊差长救命,就被塌倒的牢房埋在了底下。
只有那个头领,此刻正在跪倒在牢房旁边的地上,对着阎狱叩头。
“小,小,小的真不知道,他竟是,竟是差长家的……”声音都在颤抖,面对着一向以狠厉出名的阎狱,他没法去想自己会被如何收拾。
阎狱根本不在意他说什么或做什么,向前几步,抬起手,狱火结成的火球已经在手心旋转。
小鬼忍着双腿的酸麻,几步跑到阎狱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仰头看着他。
“二狗……”
阎狱低头,看到孩子眼睛里尚未散去的惊惧,还有一点茫然。是他吓着他了吗?
收回炎诀,不理会踉跄着逃跑的狱卒,阎狱安抚的回握住小鬼的手,“没事了。”
小鬼感受着握着自己的那手心的温暖,突然有种感觉,在这里,他就是自己全部的依赖。
“差长。”嘶哑的老人声音,静静从斜后方传来。
阎狱回首,是师爷弓着腰站在那里。
“来得真快。”阎狱抬手轻轻蹭干净小鬼脸上的灰。
“差长误会了。”师爷垂着头,看不清表情,“老朽并不是因为此事来寻差长。而是三公子那里出了点事情。”
阎狱手一顿,抬头看向他,“何事?”
“不知为了何事,三公子在虫族与虫族组长交手,现在已经一人与虫族全面开战。适才那里的探哨回报,说虫族山林满是邪气,寻常狱吏差长已经无法接近。”
小鬼明显的感觉到,方才还在擦拭自己脸颊的那手,在渐渐变冷。
揪一揪阎狱的衣摆,小鬼抬头看他。
“你……”
“我要去找他,”阎狱抱起小鬼,放到浴桶鬼的浴桶边上坐好,蹲下身看着他,“你先回家,这几天不要随便出门。我解决了事情就回来。”
小鬼很乖的点头,浴桶鬼划着浴桶带着他离开。
阎狱也腾空而起,转瞬就消失在了天际。
——
郁郁葱葱的连绵山林,此刻弥漫着猖狂的邪气,像起了紫红色的雾。
林间惊慌的虫族们四处逃窜,嘈杂之声顿起。
在一处山林凹处,阎契隐蔽在树后,捂着心口大口的喘气,手脚微微颤抖,全身无力伏在树下。
有脚步声在靠近。
阎契咬牙右手撑起法诀准备攻击。
脚步声一点一点的靠近,旁边的树枝晃动显然是来者在拨动树枝探路。
来人身形刚刚显露,阎契右手握住的炎诀便已挥出,只是他如今力度和速度都下降太多,却被来人躲了过去。
“三公子?”岚衣侧身躲过了火球,待看清树后脸色灰败的阎契,惊呼着扑了过去,“你,你中毒了?!”
第九章
虫族山林被一层厚重的红雾包裹,看不到本来葱郁的绿色。
阎狱没有时间去理会这里邪气狂发的原因,他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阎契的气息。不停留,阎狱凭着直觉飞向族长居地,撑起结界护住自己全身,一头扎进浓雾中。看不清路,看不清周围的树,结界挡得住邪气,却不能挡住树的枝枝杈杈。无数的枝杈劈头盖脸的打过来,阎狱只好抬起一只手挡住头脸,结果胳膊和身上的衣服被枝杈划破多处,甚至有几处划伤流血。
蓦然周围清朗下来,阎狱停在空中,虽然这里满是红雾,什么都看不清,可是他凭位置可以确定这里就是之前他俩停留的族长居地。
只是当时这里虽然冷清,还是能觉察到零零星星的虫族人的气息。此刻,这里一点气息也没有。
满是邪气,死气。
略停一下,阎狱向族长议事大厅走去,一路仔细感觉四周,狱火灼烧之后留下的焚毁之气在周围有多处痕迹,确实是阎契动手了。
一步步走入大厅,扣起风咒,吹散厅内的红雾。
阎狱眼神一凛,定定看住主座之上那一滩碎尸。
庞然肥大的虫族族长,憨傻痴笑的肥脸,此刻是碎尸一滩,流满一地虫子的绿色汁液。肚子里内脏已经流了一地,混在肉块白骨之中,那张肥脸,定格在一种诡异的邪笑,跟破碎的头颅一起歪在一边的地上。
阎狱迅速撑起结界护住自己,在红雾弥漫回来之前,快速走近那一滩碎尸,仔细检查术法留下的痕迹。
那些尸块碎肉的边沿像是被烧得焦黑,如果是别人可能会疑惑狱火怎会只烧伤尸块边沿,但是阎狱知道,这不是狱火,是阎契的雷术。
他们同是阎王的血脉,自生下便带有炎咒之力,只是要看各人修为能达到什么水平而已。但如果天资独特,也可修炼不与炎咒相克之术。阎契早在成为仙体之前,就修得雷术。
只是这第二种术,就好比是藏在身上的一把匕首,是危急之时出其不意的杀招,所以知道阎契修成雷术之人不多。他那时几乎天天和阎契在一起,自然是知道的。
阎契竟然被迫用了雷术痛下杀手……
阎狱待要继续探查,却突然觉得心跳有些怪异,气息不稳。
探究的看了尸块最后一眼,阎狱纵身飞离大厅。
既然阎契杀了族长,这里没有任何阎契受伤的痕迹,那阎契肯定是离开了此处。站在空中,环视周围成片连绵的山林,他在哪?
——
山林深处,一个隐蔽的石洞中。
岚衣扶着阎契倚着石壁坐下,看他额上尽是冷汗,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帕小心的靠近,轻轻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水,却又羞红了脸。
阎契嘴唇已经青紫,身子忍不住轻轻的战栗,却还是很温柔的笑看着岚衣,脸上看不出丝毫痛苦。
“何苦帮我?我杀了你们的族长,帮我,你就成了同族的敌人。”
岚衣揉着手绢垂下头,咬着嘴唇似有难言。
阎契看着她清秀的侧脸,眼底有不易发现的冰冷,声音却还是那般温柔。
“你走吧,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帮了我。”
岚衣抬起头看向阎契,少年俊秀的容颜此刻泛着中毒之后的青紫,额头上又是一层汗水,不知道受着多大的痛苦。
轻轻替他擦拭汗水,躲闪着他温柔的目光,岚衣轻声开口:“你不用替我担心……族长……族长他……”
见她犹豫,阎契适时的接口,“是我杀的他,你的族人追杀我也是当然……”
岚衣身子一颤,刚才阎契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抬眼觑着阎契,他闭着眼靠着身后的石壁,似在休息。岚衣轻轻用力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被阎契用力握住。
“让我握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阎契闭着眼轻声说话,岚衣终究是不忍心,半晌,轻轻开口:“族长早就不是族长了,他们都知道的……这本来就是个圈套……”
嘴角难以察觉的勾起,阎契身子前倾靠到岚衣身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让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又何必告诉我……”
岚衣这样被他亲近,心里羞涩甜蜜,身子却一动不敢动。
阎契此刻体内犹如万蚁啮咬,酸麻痛楚难以忍受,身子颤抖的更加厉害,却一声也不喊,只是大口喘息。
纵然到了这种境地,心里也是思量不停。
知道了这是个圈套,他反而放心了。
如果不是圈套,只怕他们当真要全族为了复仇而追杀他。但这既然是个圈套,表示他们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刻,追杀应该只是做个样子,毕竟他们不过是羸弱的虫族,怎么可能做个全套把自己全族至于地府对立面。
虽然放心了,只是他此刻中毒已深,别的,却是不能够了。
痛楚自体内侵入脑中,阎契再也撑不住精神,眼前一黑身子向一侧倒下,落地之前被一双细弱的手臂接住,耳际模糊听着岚衣惊呼三公子的声音。
虽说这一切是个圈套,但是如今三公子中毒这样是谁也没想到的,岚衣虽然知道他们之前商议定了不对阎契下杀手,可如今的情势,谁知道他们见了三公子毫无抵抗之力,会不会改变主意?
因为这一层担心,岚衣一路上没有敢动用任何术法,就怕被发现了行迹。
此刻这石洞中弥漫着红雾,虽然明知这邪气对阎契之毒是雪上加霜,岚衣也没有敢用风咒将其驱散。
可是……
抱着昏迷的阎契,感觉到他的气息渐渐减弱,岚衣心里焦急的乱了主意。
没有办法了,如果他们找来,大不了拼死一战。
将阎契平放在地上,岚衣静心运术,绿色的柔光自双手手心散出,蒙住阎契全身,自他鼻端耳孔钻进他身子里,试着为他驱毒。
——
阎狱站在高空之中,静静屏息一处处探索周围的山林,希望能找到一丝的他的气息。
转身,看着远处山林的一处凹处,那里刚才突然有风术清心之术的气息,是有人在为人疗伤?难道……
倾身飞去,却有人抢在了阎狱之前已经到了那里。
清心之术被打断了,有交战的声响传来。
攻击的人很多,只是片刻,那个施用风术的人便已受创。阎狱加快身法,闪身进入战场,右臂一辉替那人挡下一击,左手已然施起风术,一时间大风吹散此处的红雾,几个虫族战士暴露在阎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