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传(少侠VS魔头)上——梁陌
梁陌  发于:2012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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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听那老仆突然喊出声“少爷”,燕轻裘心头猛然想到听来的种种,暗地里一推年纪,不由得猜度,莫非慕容哀竟然就是二十年前的“追月银划”柳蕴芝?

却见被称作“锋伯”的老仆浊泪长流,哽咽不住,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慕容哀扶了他进屋坐下,刚刚放手,那老仆便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哭道:“老朽就知道,少爷终有一天会回来……老爷若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慕容哀将老仆扶起、坐下,苦笑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回来不回来又如何?”

老仆神情哀伤,强要多说,却又只能痛哭。

燕轻裘不敢打扰他们,便将两只狗儿拴到角落里,又在屋角寻了炭来将火点燃。

锋伯止住泪,细看慕容哀面容,道:“少爷虽大了,眉目却还有儿时模样,竟越发地像老爷了。这些年少爷去了何处?为什么竟没有一丝音讯?”

慕容哀笑道:“一言难尽。锋伯,今日且住,我身上有伤,歇息过后再给你慢慢讲来。”又指了燕轻裘道,“此乃我结义兄弟,望锋伯好生安排。”

老仆拭干残泪,连忙见礼,然后又搬出陈旧被褥为慕容哀铺好,让他先睡了,又请燕轻裘到隔壁房间住下。

这山庄委实破落得厉害,虽然内里家具还在,却落满了灰尘,霉味扑鼻。锋伯忙忙碌碌,收拾出一个床来,又找出些平日里猎得的兽皮,权作被褥。拾掇停当以后,老仆对燕轻裘道:“匆促之间不及准备,今晚便要委屈公子了。”

燕轻裘道:“无妨,辛苦老人家照顾。”

老仆道:“公子既是我家少爷的结义兄弟,自然也是老朽的主人,要什么只需吩咐老朽便是。”

燕轻裘道:“现下的已经足够了,多谢老人家。”

老仆道:“公子不必客气,只唤我‘姜峰’或是‘老姜’便可。”

燕轻裘喏了,又问道:“锋伯莫非一直住在山庄之内。二十余年不曾离开?”

老仆点头道:“正是,老朽若是不在,少爷回来岂不孤单。却不知道少爷为何伤得如此之重?”

燕轻裘也无暇多说,只讲是仇家追杀,中了暗算。

老仆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便知道,这些年来总有不肯放过的!柳家人还没有死绝,他们怎会安心?”

燕轻裘听他怨毒甚重,疑窦丛生,却不敢贸然提问。于是那老仆便告辞退出,临走前还搬来一堆木炭,说是让燕轻裘烤火。

如此更深夜重,燕轻裘躺在木板床上,虽然盖的兽皮都教虫蛀了孔洞,然而毕竟能伸展四肢,足下炭火也带来阵阵暖意,他连日来奔波的疲劳多少散去了几分。

屋外风声凄厉,屋内桌凳腐朽,尘埃遍布。燕轻裘脑中还想着慕容哀的真正身世,并没有即刻睡去。

这魔教左使竟然出自中原名门正派,且还是名噪一时的风流少年,说起来有几个人相信?当年浮月山庄却连家丁带仆从共一百上下,来结交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然而如今这偌大的庄园已如荒冢,只有三个活人,又有哪个想得到?

米酒仙曾说道,浮月山庄衰败,正是从柳蕴芝扬名开始的。得了“追月银划”的名号之后,柳家并未让柳蕴芝随伯父踏足江湖,仍然在家习武温书,不过登门拜访的人却多了,提亲的也不少,其中还有五大世家之一的司马家,说的正是司马笑的长姐司马如烟。然而亲事尚未定下来,就有一个来自关外的人投奔到浮月山庄,说是与柳家第一代庄主柳芸有旧。这人高鼻深目,一副胡人相貌,着实引人侧目,后来不知为何,竟有人说此乃魔教的掌令使。中原武林哗然,便要柳家将这人交出,不料柳家却坚决不从。原来柳芸当年驻扎边关,一身武艺竟是从魔教学来。

这样一来,原本的倾慕变作了鄙夷,浮月山庄也遭各派围攻。三天两头便有人来寻仇,十天半月就有人来偷袭,如此闹了半年,最终愈演愈烈,各派竟派出好手,与柳家撕破脸来了个车轮战。

这一战耗时一个月,刘家父子三人与各派打了四十余场,柳继与两个儿子内力大大折耗。这时司马家出来做说客,要柳家交出那魔教掌令使,便可令众人散去。不料柳家还未回话,当晚便莫名奇妙地被灭了门,不单柳继与从凤、嘉麒惨死,不通武艺的长子腾龙、次孙葆芝与许多女眷也尽遭屠戮,只有留守在别院的几个家仆活了下来。

来挑战的诸派人士搜遍浮月山庄,即不见一个活口,也未在死尸中看到那魔教掌令使。于是便推断:说不定柳家已经要妥协,却遭魔教妖人恩将仇报,先下手杀了全家。于是掩埋尸首,各自散去。日后江湖谈起浮月山庄与“穿云剑法”,便又是“结交魔教,自寻死路”一说。

燕轻裘从未听说过“追月银划”柳蕴芝后来的事情,米酒仙只说当日柳家全族都葬在了浮月山庄祖坟,江湖上也不再有柳家后人的消息。

燕轻裘在榻上辗转反侧,只觉得这二十年前的惨剧似乎另有隐情,慕容哀怎样从灭门屠杀中活出命来,为何又到了关外?他年少孤苦,如何熬过这许多年?又如何爬到光明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夜阑人寂,种种疑虑越发地扰人。燕轻裘正想着,忽然听到轻轻的咳嗽声。他担忧慕容哀伤势,又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去了隔壁房间。

那两只狗儿本匍匐在地上安睡,见门开了立刻站起来,等认出他,又摇摇尾巴趴下。

慕容哀起身来对他笑道:“绝尘来做什么?莫非此地简陋,难以入眠?”

燕轻裘将门掩好,到他身边坐下:“大哥说来就见外了,小弟何曾计较过这些。”

慕容哀又忍不住咳嗽两声:“正是,我却多心了。”

燕轻裘看了看周围,问道:“大哥似乎有些不爽利,可要唤锋伯拿些水来?”

“他本想在此伺候,我却命他歇息去了。他年纪已大,在此恐睡不好。”慕容哀又顿了一顿,“绝尘为何也睡不着?莫非对今日所知太过吃惊?”

燕轻裘也不隐瞒,点头道:“小弟从未想过大哥原来也是中原正派出身。”

慕容哀大笑:“事到如今,绝尘还以黑白划分身份么?”

燕轻裘脸上微赧,却说道:“之前与大哥初识,我便说过,正道有下作之徒,邪道有高义之士,大哥何必如此揶揄。”

慕容哀笑道:“是我无心快语,绝尘莫怪。只是今日重返故园,总是有些怨气的。”

燕轻裘听他说得轻松,脸上却收敛了笑意,忍不住握了他手,道:“大哥身上有伤,还是莫要过于伤感。”

安卧榻上的人却摇头道:“血也流过,泪也流过,该丢弃的统统丢弃了。柳蕴芝早就死掉了,我不过是慕容哀而已,何来伤感?若不是身上伤重,我决计不会回来。如今无处可去,惟有此地是司马笑和耶律老贼都找不到的,说不得只好暂时借住。”

燕轻裘听他意思,似乎“触景生情”说来都勉强,更像在躲避一般,于是又问道:“不知大哥伤势如何?”

慕容哀答道:“方才我运气于全身,只感觉丹田剧痛,巨阙周围也隐隐有些酸胀麻痒。想来唐家的‘子夜追魂’虽然厉害,却被我压制了,本来无妨,坏就坏在后来药堂死士所用之毒,我无法知晓名目。这两种毒性相互纠缠,若驱得不妙,轻则毁去全身功力,重则有性命之忧。如今之计,唯有先运功调养,运行经脉逆转之术,将毒带出一些,最后再逼出体外。”

燕轻裘皱起眉头:“大哥不是说那功夫凶险,如今身体不必从前,这样可好?”

“只要不逼得紧,可缓缓而动,便如刚开始习练时的入门,不妨事的。”

燕轻裘略感放心,又道:“如此这般需要多少时日?”

“即便没有两个月,也必须四十天。”

“这样说来,或许得开春才能走了。”

“正是。”

燕轻裘微感酸涩——

他虽然在江湖闯荡,却记挂兄长,每年除夕必与家人同过。如今看来,慕容哀伤势难愈,他也不好弃之不顾,今年的除夕,竟要留在这破败的山庄中。不过他生性豁达,只是暗暗苦笑,便不多想,只当作又一次不寻常的经历罢了。

慕容哀重新躺下身来,斜眼看着燕轻裘单薄的后背,低声道:“绝尘心头不甘不愿,倒也合情理,然而我所虑的却不单单是伤势。这几十天里,那些神神鬼鬼要掀起怎样的祸事,你我怎可知道?又该如何提防?”

燕轻裘心头一凛,也知道慕容哀所言不虚。他们暂时躲在这里倒无妨,却不知外头有几人将被割喉断头,五大世家与白道诸门派又会怎样编排他与慕容哀。当日跟着慕容哀于西湖月下来去叶家的时候,燕轻裘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过会有今日这般处境,当真是世事难料。

然而此刻两人独处时,燕轻裘却又无端端感到一丝庆幸,似乎能与此人结交,倒并不晦气。这深冬寒夜中,回想起这些时日的患难情谊,又晓得了慕容哀的身世,却更加亲近了。

第十六章:旧琴无弦欠新声

浮月山庄凄凉已久,纵然多了两个活人与两只狗,也只不过声响稍微大些,除开他们落脚的小小院落,别处依然死寂如故。

当年灭门之后,不少奴婢的尸首都教亲友领了去,唯独柳家众人和几个独身仆从没有着落。人死如灯灭,恩仇皆化作尘土,白道诸门派也当作行善,料理了柳继爷孙三代人的身后事,将之埋入山中墓园,便是第一代庄主柳芸的坟墓周遭。武当、少林与司马世家主持了葬仪,将一些古玩兵器等当作陪葬放入棺材中。为防盗墓,还特请唐家在棺中施以剧毒。诸事安排停当,各派人马回去,幸存的仆人也捡了些值钱的什物走开,唯独姜峰留下来。

他原本是柳继救过的乞儿,后来便一直在柳家管事,数十年忠心耿耿。说起来柳腾龙等三兄弟都教他带过,虽名为主仆,情分却与父子无二。两名小少爷更是姜峰看着长大,自然是心尖子上的肉。

然而柳家一朝覆灭,姜峰如天塌地陷一般,几欲殉主,却又想着小主人生死不明,终于固守这片旧宅不愿离去。那日一场屠杀,大半房间都损毁不轻,又教白道人来人往地查了一遍,更弄得支离破碎。姜峰扫出柳腾龙居住的一方院落,将柳家先祖牌位供奉其中,岁岁祭扫。如此二十年,竟不懈怠,如今慕容哀回来,姜峰便如年轻了十数岁,整日介忙前忙后,不知疲惫。

燕轻裘敬佩他忠贞,不敢以仆下视之,遂随慕容哀以“锋伯”称呼,又好说歹说,分担了些庄内的杂务。

如今慕容哀与他隐匿在这荒宅中,倒不虑外面的追捕,只是专心养伤。每日饮食由锋伯料理,都是猎来的野味山货,竟然比前些时日还吃得好些。

慕容哀仔细给自己号了脉,探查内息,寻了法子先将之前唐家“子夜追魂”的毒性压制住,再将药堂死士所下的毒逼出——他的内功乃是用的筋脉倒转之术,虽然凶险,却不按常理走。此时不用抵御外敌,只将全副功力朝内牵引,便如徒手包着一团火往怀里收拢,即便烧得皮焦肉烂,也不能松开,然后再慢慢化解。只需熬过十二个时辰,剧毒便可去掉一分,如此修养一些时日,再来几次,虽然不可将所中剧毒全数消解,却也能去掉四成。

第一次运功时燕轻裘在一旁护法,只见慕容哀双腿盘起坐在榻上,两手放在膝头,一层黑气笼在脸上。从日升到日落,复又破晓,那层黑气慢慢转绿,而后渐渐消退,慕容哀吐出一口黑血,便软倒在地。

燕轻裘上前将他扶住,一摸脉象,倒比之前强了。他知道毒已逼出些许,不由得大喜。慕容哀虽脸若金纸,也睁眼调侃:“绝尘是否怕我就此栽倒,爬不起来了?”

燕轻裘一面扶他下了地,一面倒了热茶给他漱口,并笑道:“大哥虽然负伤,造诣仍在,怎会做无把握之事?”

慕容哀打趣道:“多谢绝尘抬举,更要谢绝尘愿屈尊当个端茶倒水的婢子。”

燕轻裘也不以为忤,见他心情大好,随口和道:“少爷若能康复,莫说婢子,当个通房丫头日夜地守着也成。”

说者无心,听者却咧嘴大笑。

当日锋伯设下的陷阱套住了一头鹿,便做了烤鹿肉给慕容哀进补,还拿出一坛酒助兴,三人合乐融融,如此舒适乃是数月来的头一遭。

第一次逼出毒血之后,有整整七日不可运功。眼看着转眼便到腊月,锋伯因慕容哀回来,喜不自禁,多逮了野味不说,又到村中卖了皮货换来米面烧酒,筹备了过年。慕容哀也不愿枯坐,便在山庄中走动,寻些旧物。不过时日久远,别院中能换钱的家什已经教锋伯卖掉了,唯独重要的物件才锁在这边。

慕容哀别的也不拿,只在木箱中翻出了一张瑶琴。丝弦早已经没有了,然而桐木却还包得细心,拂去灰尘可见蛇纹断,竟是上好的琴。慕容哀将那琴抱了出来,放在窗下,抚了半晌没有说话。

燕轻裘见他如此,便知这琴之于他恐多有深意,遂言道:“虽然差弦,却不难弄。下次锋伯再出门,央他买些丝回来,小弟手拙,倒可一试,说不定能制出一些。”

慕容哀淡淡一笑:“我却不知道绝尘还有这样的本事。”

“儿时家学颇严,要求子弟六艺皆通,于是也学了琴。有师傅说到冰弦做法,乃是将蚕丝买回,翻丝、缠丝、打线、熏线、上胶、拉线,即成。若能有硫磺与鱼胶,说不准能动手做做。”

慕容哀却摇摇头:“罢了,何苦麻烦。握剑许久,早忘记了如何抚琴,即便制出弦来,也是无用。”

说完,将布重新盖上,再不看一眼。

燕轻裘纵然与他已成莫逆之交,然而这时却也无法劝解,只有哑口。慕容哀随即便拉了他一起去庭中喂招,岔开了此事。

虽然不能动用真气,两人几天来还是将啜血剑法演了一遍,细细切磋,竟也有些趣味。

如此消磨过了七天,第二次逼毒时间又到。这几日里锋伯挖空了心思把好肉给慕容哀炖煮来补身,总算填了些亏空。然而毒性比之前日,又深了几分,一口毒血吐出,慕容哀竟昏厥过去。

锋伯急得老泪纵横,燕轻裘探了慕容哀的脉相,安抚道:“无妨,只是一时内耗过大,睡上一阵就好。”

彼时正值深夜,寒气越发地重了,锋伯将门窗关好,提了灯,与燕轻裘一起搬些木柴回来将火盆升得旺,又把一罐肉汤放在上面煨着。燕轻裘见他不住地望着榻上的人,便劝道:“习武之人大都会运气,莫看大哥现在睡着,实则内里正在呼吸修养,慢慢好转,锋伯只需回去歇息,待得大哥醒转,我自会喂他喝汤。”

锋伯笑道:“这几日老朽伺候不周,还要烦劳公子,实在惭愧。还是公子睡吧,老朽年迈,睡意早少了。”

燕轻裘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与锋伯搭个伴,在这个地方说说闲话,如何?”

锋伯点头:“既然公子乐意,老朽自然遵命。”

燕轻裘伸手在炉上烤火,问道:“这屋子里冬天却冷得紧,为何不安火炕?”

锋伯道:“公子有所不知,下人房里才安火炕,老爷夫人住的院子里都挖了地龙,冬天很是暖和,若不是二十年前……”

燕轻裘心中一颤,抬起头来,只见锋伯老脸皱起,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嘴里忙接道:“莫不是地龙受损,故而不能再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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